鸿胪寺丞韩宇荻仰躺在地上，望着无云而湛蓝的天空。剧烈的疼痛顺着腹部痉挛着爬上了他的脖颈，这让他几乎无法思考。
若是还有力气抬起脑袋，他就会发现自己浅色的袍衫上，鲜血正在扩散蔓延，如同一朵艳红的牡丹在缓缓的绽放。在花朵的中心，是一个钱眼般不起眼的伤口，可血液却一刻不停的流着。
止不住的颤抖和剧痛麻痹了神经，韩宇荻发现自己的意识已经开始朦胧，无法抵抗的睡意如同潮水般涌了上来，裹挟着自己漂向死亡的深渊。
一切......就要这样结束了.......
韩宇荻挣扎着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跪倒在一片漆黑无光的沼泽，寒冷刺骨的淤泥正一口一口的将他吞咽。在几乎看不到的远方，似乎有微弱的烛光在摇曳着。那光芒是那么的模糊，仿佛眨眼间便会消逝一样，让人看不到任何希望。
还不可以.......
粘稠的泥中无法借力，他拼命地将双臂抽出，身体却一个不稳，整个仰倒在沼泽中，远处的光芒消失了。死神安静的笑着，伸出冰冷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身体，腐臭的淤泥顺着脸颊遮蔽了他的眼睛。
他感到什么东西从他的身体里溜走了，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只感觉自己突然没了力气，一切似乎都失去了意义，就连死亡也变得不再可怕。
我还......
他的右手从沼泽中挣出，伸向已经看不到的远方。
啊......
什么东西突然轻轻的碰了碰他的手。
他颤抖了一下，一把握住了那东西。
身边压迫粘稠的触感瞬间消散了。方才失去的东西回到了他的身上。
韩宇荻睁开双眼，一股温柔的光......
一种超越死亡的恐惧突然勒住了他的咽喉。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他虽然看到了那东西，可意识却无法理解自己眼前所见。
他本能的想要放开手。可是那东西却像绳索般紧紧缠上了自己的手腕。
“你想活？”
无法描述的声音问道。韩宇荻被那东西吊在半空，身下是漆黑无底的死亡，而头上，则是某种更加可怖的黑暗。
“你能救我。”
没有回答。
“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没有回答。
“我还不能就这么死，我还不知道我......”
“好。”
韩宇荻睁开双眼，看到的不是蓝天。
他支撑着坐起来，明亮的屋子，舒适的织席，柔软的卧垫，这里是自己的寝房。
低头看去，别说伤口了，整洁的衣袍上连一点污渍都没看到。
这到底是......
“你醒了？”
背后，柔软的人声悠悠响起。
“谁！”
韩宇荻一个翻身，左手撑地，双腿一前一后暗暗发力，右手探入怀中便要抽出短刀，可他却什么都没有摸到。
“在这里呢。”
声音再次响起，温和中似乎多了一丝轻轻的嘲弄。
韩宇荻慢慢起身，他看到一个不高的身影站在几步开外。
那是一位美丽的......女孩？年龄大概十来岁的样子，长及纤腿的白发并未扎起，自然的散在背后，如同无暇的绸缎。鬓角垂至胸口，柔软的刘海微微散开，左侧稍长的部分甚至略略遮住了她樱色的眼瞳。不知为何，她柔和的脸庞却隐约浮现着稍显棱角的线条，这让韩宇荻在她的性别上有点困惑。
少女娇小的身体上套着一件奇怪的服饰，那似乎是一件用漆黑布料制成的的短袍，但是却几乎不反射阳光。仔细看去，黑布表面似乎还有些白色的纹饰，可是那花纹却如同是活物一般，缓慢地扭曲变换着形状。她的双臂隐藏在看不清轮廓的黑袍下，纤细白皙的双腿却暴露在外，一双裸足轻轻踩在地面上。短袍的背后延伸出两条七八尺长的宽帛，同样漆黑的表面，同样诡异的花纹幻化着无数外形。长帛垂拖在在地面上，可末端却在这无风的环境下轻轻竖起摇曳。
光洁的左臂从黑袍中举起，女孩的手上握着一把朴素的短刀，革制的刀鞘与握把严丝合缝的扣在一起。她轻轻的歪了歪脑袋，嘴角微勾，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
韩宇荻想起了今年早春时瞥见的杏花，瘦小，委婉，却在微风的轻摇下轻轻的笑着。
“私闯官宅，盗窃财物，”他一步一步慢慢逼近女孩，“这可是重罪。”
少女丝毫不见惧色，也没有后退。韩宇荻走到女孩身前，六尺身长的他俯视着女孩的脸，同时伸出右手。
“刀。”
女孩望着他略显瘦削的脸，上前一步，左手将短刀递去，右手径直伸向他故作严肃的脸庞。
“那你来罚我？”
“无礼！”
宇荻抬臂打下女孩的纤手，一把夺过短刀，半刃出鞘，寒光闪闪，的确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收刀入怀，他走到屋角，慢慢坐了下来，拉过一边的凭几，将身体靠了上去。
敞开的推拉门外阳光正亮，盛夏的天空高而广阔，万里无云，可远处却传来阵阵雷一样的声音。
脑袋晕晕乎乎的，他想不起自己刚刚遭遇了什么，只有几个短暂的片段在眼前不停的闪烁。
奇怪的巨响。
要命的疼痛。
还有无边无际的黑暗。
“你还好吗？”
不知何时，女孩已经坐在了他的身边，樱色的眼瞳关切的注视着他。
“你......可以走了。今天就不追究你了。”
“别这么说嘛。我可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你救回来的。”
啊.......对......我似乎是死了。可是伤口......
转头看看女孩，宇荻发现那孩子正端着自己放在寝房中的果盘，咔吧咔吧的吃着昨日才买回来的樱桃。
是她救了我？
“你还能记得今天是哪年哪月不？还记得自己的年岁不？还记得之前发生了什么不？”
“嗯......当今是圣神皇帝久视元年，六月，这里是长安，”宇狄听着女孩咀嚼樱桃的声音，缓缓说道，“我是鸿胪寺丞韩宇荻，年二十五。你吃的那个叫樱桃，是要吐核的。”
“是开在水边的花吗?真是好名字……"
女孩继续将樱桃放入口中，咬碎果核的声音却没有停下来，宇荻无奈的看着她。
“我记得......今早正骑马去鸿胪寺，远远的似乎有些骚乱。不过我并未在意，大概又是金吾卫在抓人罢了。转到街角，远远看见几个绑腿窄衣的胡人朝这里吆喝，手中还握着四尺来长的杆子，一端似乎有刀刃的反光，我想那大概是矛吧。我毕竟是鸿胪丞，胡语也听过不少了，可我却听不懂他们在叫什么。”
女孩手中拿着自己的官帽，像小猫一样好奇的上下摆弄着。可那帽子应该是丢在街上了才对。
“公务要紧，我没有理会他们，继续驾马前行。可从那几个胡人的方向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然后......”
“看来你还没傻。”
女孩试图将官帽戴在她自己的头上，可帽子太大，一下遮住了她的半张脸。
“你说是你救了我，我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我很感激。现在时辰尚早，身体无恙就应当上班，我要去鸿胪寺了。姑娘装束奇异，当是胡人吧，住在哪里客店？韩某来日必备礼登门。”
意识稍稍清醒了，宇荻站起身来，伸手要将官帽从女孩头上拔下来。
“不行。”
女孩轻轻的说。
宇荻的手突然僵在了半空，一种冰冷的感觉突然缠上了他的脊柱，令他动弹不得。
“坐下。”
女孩继续说着，语调里没有一丝感情。
宇荻一屁股坐在了席子上。
“你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是我救了你。”
女孩将官帽从自己的头上摘了下来，原本樱色的双瞳变得赤红。在她的黑袍上，血色的花纹像涟漪一般层层激荡着。
“我答应了你，要让你活下去。你自己听听外面的声音，还想出去送死？”
女孩起身走向门边，**的双足无声无息的踏在席子上。
窗外，忽远忽近的雷音还在一刻不停的响着。
她伸手合上了屋门，本来明亮的房间瞬间昏暗了下来。
女孩微笑着转过身，赤色的眼睛竟在黑暗中散发着光芒。
“看来你似乎是忘了呢，”女孩眯起眼睛，一步一步的向宇狄走了过来，“不过不要紧。”
她伸出双手，将宇荻推到在地上。女孩光滑的背后钻出两条黑色绳索般的东西，如同蛇一样在宇狄身上攀行摸索着。黑色的活绳扯开了他的衣衫，卷走了他的短刀和钱袋。
“这个，就先没收咯。”
少女跨坐在宇荻的身上，永温和的视线的注视着他的眼睛，冰凉的双手轻轻抚摸着他裸露的胸膛。就像是屠夫在假装温柔的安慰着待宰的羔羊。
触电般的感觉击穿了宇荻的大脑。
他止不住的颤抖起来，张开嘴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如同被人扼住，连一丝声音都发不出来。
女孩俯下身子，一只手从背后托住了宇荻的后脑，她将湿润的嘴唇贴在宇狄的耳边，温暖而柔软的舌头舔舐着他的耳廓 淡淡的樱桃香萦绕在他的颊边。
“你说，‘不管我想要什么，都会给我。’”
女孩轻轻的说。
啊......
确实如此。
在那个只有绝望和痛苦的深渊，他对着那看起来比死亡还要可怕的黑暗，开出了自己的筹码。
如果死掉，那就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我想起来了。”
宇荻停止了颤抖
“嗯？这么快就想起来了？”女孩直起身子，令人失去理智的压抑感瞬间消失了，“我还以为要更多时间呢。”
“是的，我想起来了。”
“好吧......”
女孩意犹未尽的用手指擦了擦嘴唇。
“那你把衣服穿上吧......”
少女从宇狄腰上翻了下来，像鸭子一样的坐在了他的身边。
宇荻面向女孩跪了起来，快速的披上了袍衫。
“救命之恩，无以为报。”他毕恭毕敬的向女孩行礼，“你要什么，我都给你。”
“我想知道，你活着的意义。”
女孩注视着宇荻，认真的样子活像一尊白陶做成的娃娃。
“我想知道，你们一天又一天的活着，到底有什么意义？
“......”
女孩将身体向前蹭了蹭，紧紧的盯着宇狄。
“......我不知道......”
“不可能。”
“......”
“如果你不知道活着有什么意义，那你为什么这么想活？你当时明明已经死了，你的欲望，你的感情都消逝了，你应该早就放弃了挣扎。可你还是想要活下去，对着什么都没有的地方伸出了手。”
女孩的手不自觉的伸了出来，紧紧的抓着宇狄的衣领，关节捏的咔咔作响。
“为什么？
她问到。
宇狄闭上眼睛，深深的叹了一口气。
他睁开眼睛，刀一般的视线径直切向女孩。
“因为我也在找。”
领子上的手颤了颤，慢慢的松开。
女孩站起身来，白色的长发扫过宇荻的鼻尖，淡淡的杏花芬芳钻入鼻腔。她推开屋门，光线再次照射进来，外面似乎已经安静了，只有麻雀在树上叽喳吵闹。阳光照射在女孩的侧脸上，微风拂动着她额边的发丝。
“那我和你一起找。”
“你......到底是谁？”
“我的名字是羽，羽化的羽。”
“不.......我的意思是，你究竟是......什么东西？”
转过面庞，长长睫毛轻轻的抖动，赤红的眼瞳中流光闪动，那目光就如同磐石一般的坚毅。
“......我也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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