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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理同学极其不爽

明理同学极其不爽

(年前,夏末某日)

(“我” = 明理)

(反复无常。钟摆。欺诈。怀疑论。自我厌恶。偏执狂。否定主义者。)

***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再也看不见镜子里的自己?

……看不见。

……空无一物。

……究竟是什么时候呢?

***

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天空变得像块烂抹布一样,污浊不堪。非常糟糕——非常糟糕,今天的天气糟糕透顶,是个稍后会下雨的日子——下雨也就算了,但空气变得像吸了水的海绵似的潮湿而沉重。潮湿、沉重,在这样的午后显得尤为闷热,仿佛有人把黏稠的湿被褥压在了身上。窗外是阴暗而逼仄的景象,灰色调的旧城区街道,千篇一律,让人只会心生厌倦与逃离欲。而与外界产生鲜明反差的是,教室里的日光灯通通亮着,毫不知趣地发出持续不断的嗡嗡声,营造出某种让人感到眩晕与疲惫的光亮感,仿佛质地粗糙的黑白默片所渲染出的幻境,使人不得不怀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存在于此,是否属于此处。

……充满压迫的光亮感。

……失却真实的真实感。

我坐在教室中,自己的座位之上。正在进行的,是所谓的班会课。

高三(1)班,班会课。

我感到高兴。

我感到愉悦。

我感到幸福。

——骗你的。

这些都是谎言。

我感到烦闷。

——静坐于众人之中。

确切说来,是不爽。

十分不爽。

无比不爽。

极度不爽。

啊哈。

其实也没那么不爽。

不过也挺不爽的。

也许比不上亲人死掉那么不爽。

但绝对超过了朋友死掉的不爽。

不过也不知道朋友死掉是种什么程度。

所以要在前面加上“好像”。

好像我真的有朋友似的。

……

嘁。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会在升入高三进入新的班级的第一堂班会课上感到如我现在一般的不爽。

没有——我猜没有。如果有的话,我真想好好向他/她讨教一番,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我想这么问,因为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而不爽。为什么呢——天气?氛围?潮湿度?地转偏向力?不是的,不是那么现实而易懂的原因,不是用客观实在所能概括的原因。

人感到不爽的理由多种多样,仿佛地下绵延交缠的草本植物的须根,是无论如何都深究不完的。不仅是深究不完的问题,就连深究自己的内心本身都足以成为一种折磨——尤其对于主体性不强的人,对自身认同感缺失的人——尤其对于我。更何况,深究到最后,究竟会在心中看到一幅什么样的景象,也是根本无法想象的。也许是枯死了的古树,也许是崩坏了的石井,反正总不会太过新鲜。说到底,“不爽”这种说法本身就存在其语义的模糊性。我感到不爽——我、感、到、不、爽——明理同学她感到不爽。仅此而已,模糊不清。除了知道当前的状态不是什么积极的言语所能表述的,其余一概不知。一概不得而知。所以要问为什么和是什么,她也说不清。说到底,即使是她自己,也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

……

嘁。

扯淡。

骗人的。

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仅仅是不爽罢了,这种感觉。

——我只能如此断言。

环顾此时的教室,从左到右,从右到左,反复来回的观察,我也还是找不回一丝真实感。没有真实感,意味着对现实的怀疑。我很怀疑,比如站在讲台上的那个人,我真的认识他吗?又比如在周围坐着的那些人,他们的行为真的与我相关吗?黑板上书写的汉字,真的是我所熟悉的名字吗?怀疑感,不安感,疏离感——看着眼前的一切,就像看着与我无关的舞台剧。自动进行的舞台剧。一切都与我无关,无关紧要,弃我而去。就像是在黑暗中跌下舞台的演员,也并不能成为自由自在的观众——如果能保持某种客观中立的距离,那倒不失为一种清醒的世界观。但是不行。我如此自我安慰着。自我安慰着,但是不行。没用——不爽的程度有增无减。

——我,无法看清,我的内心。

——因而无解。

——唯有否定。

换言之,我处于无解的负面情绪之中,手足无措。

手足无措,意思就是压根儿就不知道该做什么。是的,所以我只是静坐于众人之中,自己的座位之上,微微笑着。微笑的含义多种多样,但要应用在我这里,也许就代表着“空”吧。

“空”笑着,看着讲台上笑着的另一个人。

哈、哈、哈。

干瘪而吃力地空笑着,看着——

另一个人。

国林。

国林同学,高三(1)班的班长。可亲可敬的国林同学,所谓天才班的所谓班长。

他在讲台上自信而不失谦虚地笑着,班级的全貌缩影在他漆黑澄澈的眼眸中。如果说要诠释“大气”这个词的话,现在的他虽然能搭上边但却还不够格,不过要说是“得体”的话那就又显得绰绰有余了。他的脑子里在想什么无人知晓,但他就是能展现出可被称作“得体”的那一面来,似乎生来就有着某种让人感到信任和敬意的特质。

这就是优秀吧。

这就是天才吧。

这就是无法赶超的距离吧。

……

嘁。

顺带一提,就在刚刚,也就是在这堂班会课差不多进行到了一半的时候,他才成为了这个班的班长。新一届天才班的新晋班长。台下响着说不上热烈但也绝非敷衍的掌声。

可喜可贺,可喜可贺。

哈、哈、哈。

他微笑着点头致意。他成功得到了他想得到的,为他的远大前程锦上添花。相貌英俊而干练,性格沉稳而大方,保持着年级前十的排名,他会当上班长也不应该有人大惊小怪。没错,国林就是块当班长的料,他生来就注定了要当班长。命中注定,谁叫他如此优秀呢。更何况我也知道,他从小到大一直都当班长。小学,初中,直到现在的高中。不用大胆也能预测,未来他一定会继续当下去的吧,除非世上再也没有班长这种职务。

可是——

可是什么?有什么好可是的?

国林当上了班长。天才班的班长,核心的核心。全班通过,皆大欢喜。

可是……

为什么我的心里会感到如此不爽?

为什么我看到的景象会如此丑陋?

丑陋不堪。难以接受。如坐针毡。忍无可忍。他的笑脸是如此的可恶,简直就像是垃圾堆里腐烂的厨余,令我禁不住呕吐的欲望,恨不得奔上去撕烂那张虚伪的面皮。刺耳的掌声挑逗着我的耳膜,玩弄着我的神经,使我胸口闷的发慌,有种想要爆炸,想要嘶吼的冲动。冲动——我幻想着手中有一把剪刀,然后肆无忌惮地把他的鼻子、耳朵、嘴唇通通剪碎,把他的那做作的双眼用手指戳瞎,把他的衣服撕裂,把他从三楼抛下,把他的一切全部毁灭。如果有锯子的话,我会把他的尸体一段一段地锯开。锯成一段一段的,才不管他是不是死了呢。

……

嘁。

骗你的。

没有这么夸张。

我只是胡言乱语。

我在奇怪的时候会胡言乱语。

胡言乱语罢了。

忽略即可。

可是我该如何去面对这一事实?

国林班长,他的真实究竟是什么?

他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他的内在是什么。关于这一点,我能够隐隐约约地感受到,就像是逆着阳光隔着一层白纸,能够瞥到个大概。我熟悉他的过去,清楚他的习性,因而关于他的内在,我也多少能够有所把握。

只不过,有关这一点,真的重要吗?

国林是什么样的人,真的重要吗?

不重要。

——骗人。

重要。

——还是骗人。

无所谓重要不重要,只不过是无法忽视罢了。

无法做到忽视。

因为我从小到大,直到现在,都与他十分“接近”。同班学习,同上下学,同课外班。而且,我自己单方面地,始终关注着他——就如静坐于众人之中的此刻的我,目光始终停留在他身上。

始终。

“你总是跟着我呢。”

他歪着头,曾笑着说。

是的,我总是跟着你。

我曾心中默念。

不管是在放学后黄昏之下的街道,还是入夜时课外班的门口,抑或大清早校门前的干道,我总是在追随着他的身影。知道他什么时候会出现,知道他下一时分会前往哪里。

等待着他。

注视着他。

凝望着他。

……

嘁。

可笑。

为什么我会对一个男生如此地关注、了解、在乎呢?

因为他的英俊?因为他的优秀?因为我们相处的时间很久?

青梅竹马,日久生情?

也许吧。

大概吧。

是吧。

——骗你的。

——不对。

——开玩笑。

绝对否定式。

没有如此简单的情感。

爱?

——那是什么?

纵使我无法看清自己的内心,但我知道——

没有这么积极的因素。

不存在这么积极的因素。

我对他怀有的是特殊的情感。

这种情感甚至让我自己都感到悲哀。也许我口头上的“不爽”——不爽不爽不爽不爽不爽——也是围绕这一点而生发开来的吧。他是我负面情绪的根源……一切都要归咎于他。正是因为他的关系,我才会有如失了魂一般,在高三的第一堂班会课上如此狼狈。

非要说的话。

如果一定要说的话。

对于他,我感到——

嫉妒。

厌恶。

鄙夷。

愤怒。

怨恨。

也许还有用言语难以定义的其他恶毒的情感。总之,对于他,对于他的内在,我发自内心地……

不爽。

还是不爽。

我很不爽。

十分十分不爽。

因为——

因为啊。

看见他我就像看见了自己。

就像普通人照一面镜子。

就像女孩对着湖面里的自己。

就像人的灵魂跳出身体。

看见了自己的尸体。

通过他,我看见了自己。

想要否定的极端厌恶的鄙夷的……自己。

我很好奇,对于和自己如此相似的人。

虚伪之下空虚的人格。

彼此相互吸引的黑暗。

国林与明理。

是同一个怪物的影子。

……

嘁。

顺带一提,这次班长竞选的另一候选人是我。

仅有的另一候选人。

落败的另一候选人。

再顺带一提,从小到大,我一直都与他同班。

从小到大,一直都像现在这样。

一直一直。

我从未战胜过他。

从来都是失败。

为什么?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我吞不下这口气?为什么我总是放弃不了他?为什么要在自我矛盾的泥潭中越陷越深?为什么我要如此纠结?纠结于不该纠结的事,难道不可以选择无视吗?难道我是白痴吗?

哈、哈、哈……嘻、嘻、嘻……喀喀、喀喀……咦嘻嘻……咯咯咯……呵、呵呵、呵呵呵呵……哼哼。

嘁。

并非白痴,而是疯子。

疯子罢了,才会如此执拗。

都是相似的疯子,才会彼此联结。

疯狂是会传播的。

我就是一个疯子。

哪天我突然把所有人都杀了也不足为奇。

不足为奇。我的血管里就流淌着疯狂。

我的根源即是疯狂。

……

嘁。

骗你的,开玩笑。

没有人会意识到自己是疯子。

没有人例外。

我所拥有的并非疯狂,不过是某种探索癖罢了。

一种自暴自弃般的好奇。

对于和自己相似之人。

对于和自己相同之人。

是某个少女面对他时永远的不到答案的憧憬。

与其说与他有关。

不如说与我有关。

我看不见我自己。

小的时候,当我看向镜子时,里面出现了一个陌生人。

她像是被困在里面。

无计可施。

毫无办法。

我唯有冷眼旁观。

——后来啊,她就渐渐消失了。

消失不见。

当我看像镜子时,就再也找不到她了。

里面空无一物。

我有过一瞬间的惋惜。

不过也有可能是错觉。

毕竟我看不清我的内心。

这是一个循环缠绕的结。

一个无法解开的结。

……

嘁。

还是开玩笑的。

我是个骗子。

其实吧。

我已经说过了,我看不透我的内心。换言之,我无法准确地说出我是怎样的一个人。我总是自相矛盾,诸如喜欢和厌恶、高兴与伤心什么的,常常纠缠在一起,把我死死地束缚住,把我的所有情感揉成一团。所以说,我该从哪一部分来认识我自己?从哪一部分开始是我自己?我无从下手。不仅无从下手,甚至放任自流。因而,我无法告诉你,我确切的态度、立场乃至存在的属性。我所能做的,唯有不停地不停地否定与自我否定。

——因为,否定便是我的存在本身吧。

但是,在另一方面,我却能清楚地去解析他人,去探究他人。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说的就是这个道理。在与他人接触的过程中,我得以看见我的映射,就像通过别人来照出自己的样貌,从而明白我长什么样、究竟在做什么。清楚明白到就像解一道题,只要思路正确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简单说来,我擅长研究他人,而非认清自己。

了解他人更甚于自己——只要思路正确了,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就像解一道题。

但可笑的是,所谓“思路”究竟代表着什么?

我想我知道答案。

也正因此,我才感到混杂着诸多矛盾情感的自我的悲哀。

也正因此,我才有如被重拳击中一般不知所措。

是吧?

嫉妒。厌恶。鄙夷。愤怒。怨恨。

还有……被层层否定的……

被不断抹去的……

不敢诉说的……

潜溺深处的……

爱慕。

——是吧?

……是吧。

爱?

——那是什么?

是我妄想将他打败,妄想引起他的注意,妄想将他身上的自我的影子否定的心情吧。

爱与恨相生的自我否定的花朵。

私心与占有欲匍匐蠕动之下的自我厌恶。

这就是我的“不爽”。

一切“不爽”的来源。

是这样的吧。

来吧——来揭晓答案。

答案就是——所谓的“思路”,无非是内心的映照。怀有相同内心的人才能够彼此相认,彼此解读。就像电磁波的干涉只能发生在频率相同的情况下,我能够解读他人,是因为我能够在不知不觉中把自己的内心代入。即便我搞不懂自己的内心,但我所窥见的他人的真实,正是对我自己内心的反映。

某种程度上,我是这么认为的。

那么,国林的真实究竟是什么呢?他是什么,我的意思是,他的内在是什么。这个我从小到大与之相处的班长,这个与我相认的天才,这个映照出我的模样的镜子,一次次将明理这个少女打败,使她纠结惆怅的人——他的内在,抑或说我的内心,究竟是什么?

我想我知道答案。

但关于这一点。

只有这一点。

难以言说。

无法启齿。

——你所无法理解的“我们”的“里面”。

——你所无法想象的“我们”的“里面”。

就像黑洞。

就像幻夜。

就像深渊。

就像墓地。

不存在光明。

一片漆黑。

无药可救。

——哈。

——哈哈。

——哈哈哈。

人间失格也不过如此。

远非表面上的光鲜。

是偏执与病态的代名词。

是虚伪与阴暗的腐败物。

是积水。

是泥淖。

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之物。

简直不可述说。

甚至都不能去想。

否则一定会被吓到。

会被恶心到。

会被纠缠。

包围。

失去一切立场。

失去最后的支点。

永远处于摇摇欲坠的状态下。

这就是国林(明理)的内在。

这就是“我们”的“里面”。

如此而已。

……

嘁。

话说回来,坐在这个班级里的人,谁不是如此呢?

彼此都是“思路”相通的人,彼此都能够相互看清,然后相认。

最后发现,不过是与自己一样的丑陋。

自己所执着追求的、所刻意探索的人,在一点一点的剥开后,发现只不过是一个与自己相同的躯壳——揭开外衣后徒有腐败的内在。然后只能沉默着,咽下自己亲手摘下的毒果,毁掉某种否定性的期待与想象。

可悲可笑。

还是自我厌恶的蔓延。

因为明理她厌恶着自己,所以厌恶一切与自己相同的人。

这个班里的所有人,都是相似的怪物。

——天才班绝非天才的聚居地。

——而是怪物集合的洞穴。

是的,谁都一样。只要花上一点时间,我就能看透他们。

都是一样的黑暗。

……

嘁。

不对。

否决。

收回刚才的话。

还是存在例外。

除了一个人。

那个终日坐在窗边的女孩。

一言不发,沉默不语的女孩。

总是用温柔的眼神望着他人的女孩。

与我们不同。

一眼看去就与我们不同。

被孤立、被拒绝、被排斥。

仿佛不存在于此的女孩。

因为她太正常了。

与谁都不太一样。

看不出黑暗。

太正常了。

太过正常,就意味着不正常。

她使我们战栗。

她格格不入。

尽管她一直都在温柔地笑着。

尽管她一直努力着友好。

但她的下场一定不会太好。

……

这并非骗人。

那个名为芫的女孩,本不应存在于此。

这是一个错误。

立场性的错误。

如果要说这个班级里的异类,那就非她莫数了。

***

(班会结束。)

班长:国林

副班长:高明

学习委员:翰文

纪律委员:丛

宣传委员:晓晓

卫生委员:莫谷

文艺委员:悟归

体育委员:志强

班级其他成员: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彦明,某某,某某,某某,芫,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某

班主任:新民

(“我”=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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