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听到那个东西说话了吗，阿洛乔？”
溯翼问道，听起来很急切。
“没有。应该没有吧。我听得一点也不清楚。”
“不，你不用否认……因为我好像也听到了什么！”
“我也听到了……”溯玥也承认道，“我好像也听到它在说话……”
“你们都听到了吗？悠妮呢？”
“……我没有。我没捕捉到相关的语言讯息。”
“奇怪……那，你们听到了什么？”
“……我好像听见……”溯玥努力回想着，“它好像在说，‘欢迎’什么什么的……？欢迎……？”
“对对对。我也听见了‘欢迎’这个词。”
“欢迎？”
……她们都听见了这个词吗。
而只有悠妮没有听见。
也就是说，这个奇特的人影说的话，是特定对于某些对象传达的。
而又不是从频道内传来的语音讯息。阿洛乔猜想，这种交流方式好像是，直接向大脑内强制输送信息，而使对象产生某种听觉上的错觉。
……不，现在想这个，也没有用了。
现在最重要的问题是……
“悠妮，”阿洛乔问，“你确定无法重连鹰隼游侠的频道吗？”
“是的，我很确定。我真的无法重连鹰隼游侠的监视频道，甚至于现在……”悠妮停顿了一下，“阿洛乔，在刚从巢穴出来时，我还能知道鹰隼游侠好好待在安赫里镇附近。但现在鹰隼游侠连位置都不明了。”
“具体什么时候？！”
阿洛乔发现，自己因为过度的惊讶而没有控制好音量。
“请收拾好你的情绪，阿洛乔，”悠妮不带语气地指责道，“否则你知道真相的话，可能会怀疑我的话是否真实，从而怀疑我是否背叛你们。我内部的程序告诉我，你们所有人都很可能怀疑我。”
“……”
“没有…悠妮……”溯玥尽可能温和地反驳，“我们没有怀疑你，你愿意帮助我们，怎么可能怀疑你……”
“不，真实情况是你们帮助了我，因为这原本是我被下达的命令。所以现在的形势，很有可能是我其实是在利用你们，任务完成后就一脚蹬掉你们。难道没有这个可能吗？”
“……悠妮，我们没有怀疑你。我们甚至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溯翼劝解道，“你刚才说鹰隼游侠失联，我也很为阿洛乔担心。这是他的心血，他会激动是很自然的事。另外我们这次作战，互帮互助这么多，难道还需要互相怀疑吗？”
“都说了——”
“对不起，”阿洛乔道了歉，“我刚才太激动。我没有怀疑你的意思，告诉我们吧。”
“……”
一段时间的沉默之后，阿洛乔才看到通讯界面上出现了王族叛徒频道的标志。
“在进入辐射源所在地的时候，我和鹰隼游侠失联。我无法进行监视，但是我至少知道鹰隼游侠还在安赫里附近巡逻。可是就在刚才，在我捕捉到那个人形发出的干扰信号之后不久，我就失去了鹰隼游侠的位置信息。”
悠妮又沉默了一会儿，才继续说道：
“我也应该向你们道歉。刚才的反应可能引起了你们的误会。因为我是可以远程控制鹰隼游侠的，你们知道，没有保护的安赫里镇可能会遇到麻烦，如果我背叛你们的话，我就会操纵鹰隼游侠离开安赫里，甚至据为己有。这才是我方才担心的。”
……这个机器人，是有心计的？
“我可以发誓，我没有怀疑你。”
“那我也发誓，我没有背叛你。”
……不。现在是作战胜利的时候，把气氛搞得太僵，没有好处。
“……一个机器人的誓言，恐怕分量不太重吧。”
阿洛乔试着模仿悠妮的风格打趣道。
“那据我所知，誓言的分量是按照一个人在团体中的地位来衡量的，一个不被大众认可的三流机甲工匠的誓言，根据估计，分量也重不到哪里去吧。”
悠妮的反击和以前一样力道十足。
但是，因为听到悠妮顶嘴而感到些许安心，这还是头一回。
“……既然，事情已经发生了，为已经发生的事情而头痛没用，还是回到安赫里镇以后，再看看鹰隼游侠到底出了什么问题吧。”
“如果，如果…”溯玥问道，“鹰隼游侠已经……不在安赫里镇了呢？”
“那样我们还可以问居民。他们那么关注鹰隼游侠，总不会连鹰隼游侠出故障后跑到哪去了都不知道吧。再不济……至少也能知道方向。”
乐观地想想，就算鹰隼游侠真的失踪了，也不可能永远找不到。
就算永远找不到了，还可以重新再做……
……那个还是省省吧。阿洛乔摇了摇头打算消除这个想法，毕竟，每一台机甲都是不可替代的宝贝，是他最贵重的东西。
如果这么不重视的话，还有什么资格自诩为超一流呢……
就…真的会成三流的……
“总之不要想那么多，”溯翼表示同意阿洛乔的看法，“回到安赫里一定会有办法的。虽然如果出问题了我们也会觉得很不舍，但车到山前必有路嘛。”
“就是的，溯翼这次的言论我格外认可。”
“……那还真抱歉，我说什么才不用阿洛乔认可。”
虽然前方依旧有风沙在遮挡视野，但现在好歹已经离开了巢穴，能够见到阳光比什么都开心。
现在不用着急赶往安赫里镇了。
不过，姑且还是应该再关心一下，这对亲手将自己双亲的遗体火化的姐妹。她们想做出的动作和机甲是完全同步的，不过，虽然此时她们的步伐十分轻盈，但阿洛乔还是可以隐约感觉出一些难过来。
毕竟刚刚做了那样的事，内心一定还沉浸在回忆和伤痛里吧。
……果然，还是说出来好。说出来的话，可能会消解一些隔阂。
“现在还在为父母难过吗？”
这种问法难免显得有些突兀。不过，阿洛乔觉得也没什么大碍。
“……不，我现在……已经稍微适应这种感觉了，”溯翼遮遮掩掩地回答，“毕竟对我来说，父母的离去已经是七乡年……五标准年以前的事了。如果再体会一次当时的感觉……虽然会伤心，会难过，但是也不至于到崩溃的程度。而且，让人有尊严地离去，说到底也不算是坏事吧。”
“……不是坏事啊。”
“嗯…至少，至少比放任他们在那里承受孢子和菌丝的腐蚀要好吧？在我们这里，侮辱别人死后的躯体是要被所有人唾弃的。”
不。不只是在你们这里。
至少在阿洛乔的价值观里，亦或者说在大多数雷佩安人的价值观里，死者都是要被尊重的。
哪怕是在缺乏救援的战场上，死亡战友的尸体作为唯一可以供给生存的资源，也是要在最后的最后才能消耗的。
当然，那些不需要食物的自给生物型种族另当别论。
“也对呢。”
……但是，她们的心情真的如她们所说么？
越过一个松散的沙丘，迷宫王子差点打了趔趄时，阿洛乔才真正注意到。
她们虽然看似轻快，但实际上沉重隐藏在她们的每一个动作里。这是假装出来的轻快，阿洛乔熟悉这些机甲的构造，其实只需一眼就看得出来。
幻象大师，和迷宫王子，它们踩在地上的脚印，很深。
为了增强摩擦力，机甲的脚底是凹凸不平、有压强的。如果一只脚不在同一位置停留很长时间的话，即使是在沙地，也不会形成这样形迹分明的脚印。
……脚步声，听起来也好沉重。
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这种再次见到双亲死亡的情况，心里的伤痛哪会因为这么短的时间和这么几句安慰就愈合？
现在已经是下午，按理说已经过了午餐的时间，但无论是谁都知道刚从那种地方出来的自己根本不可能有一点食欲。
阿洛乔在心里对自己撒谎说自己很饿，撒谎说自己很期待回去后可以喝到溯玥和溯翼两人煮的粥什么的，但其实只是看不下她们的难过而已。
“说起来，阿洛乔…”可能是为了排解这种无言的尴尬，溯翼开口问道，“你觉得那个辐射源，像是什么……”
“……辐射源吗。”
金属外壳的辐射源，棺材一样的外观，一人还高的垂直长度。看那种构造，像是什么人刻意埋在那里的实验舱，虽然直到被炸毁都还没有探明其内部结构，但如果要做联想的话……
……那座钢铁之城浮现在阿洛乔的脑海里。
铁伊冷……
不能说出来吧。毕竟，悠妮也在场。
“我觉得，”阿洛乔经过一番思考后才回答，“应该和很久以前的，把这里变成荒芜行星的事件有关吧。只是我的看法……溯翼说过，这种力量是外来的。并不是什么大灾变把这里的生态环境破坏到难以修复，那再加上这种不知道哪里还有分布的、明显是人为安放的辐射源，说到底，背后或许有什么阴谋存在。”
“阴谋？”
“……也只是猜测。或者，这里曾经是战争的受害之地。不过如果是阴谋的话，那么那个阴谋或许还在酝酿，亦或许已经不复存在了。”
“……这样吗……”
“对了。你们知道这个事件发生的具体时间吗？具体到标准年也可以。”
“我……不是很清楚。而且我觉得很可怕，也就没打听……姐姐，你知道吗？这颗行星，是从什么时候变成这样……”
“我知道的也就只是上次说过的，几百标准年以前。但是具体多久，我真的不知道。是七百呢？还是五百？还是仅仅二百，都是未知数。”
“……”
看来这个秘密被掩埋得很深啊。
“倒是阿洛乔，”溯翼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你对我们安赫里小镇的……说来也不算是义务的义务已经尽到了，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以后啊，这还没想过。”
……的确，想过就怪了。
阿洛乔望着四周吹过的风沙和辽阔的沙漠。沙丘在地平线的边缘渐渐隆起，它们的后面不知道又有什么在蠢蠢欲动。风沙渐渐散去，阿洛乔向四周眺望，黄蓝相间的天空再次透过云彩的缝隙现身，黄色主序星的光芒，又将沙地映得宛若黄金一般。
以后要做什么？
在这里定居？反正短期内要脱离这里是很难了。
或者……
……那是，硝烟？
远方，灰黑色的线条冲天冒起。那正是他们面朝着的东南方向。之前没有注意，而到了方才风沙散去的时候，那边的景象才映入他们的眼中。
“……怎么回事？”
“阿洛乔，快看那里，该不会……”
溯玥的声音，再次颤抖起来。幻象大师的机体开始抖动，充分昭示了与它全然连通为一的驾驶者的状态。
这次，就连溯翼也用颤抖着的声音问起：
“……那里……那里是……怎么了……？悠妮？阿洛乔？谁告诉我，那里是怎么了……？”
“……悠妮？”
“事情发生得太过突然，我没有时间分析。建议你们前往事发地点。”
悠妮还没有说完，溯翼和溯玥就擅自全功率开启反重力引擎，仿佛冲破苍天的鸥鸟一般飞向那里。
阿洛乔与悠妮只得紧随在后，前往安赫里镇……
……
或者说，曾经有安赫里镇存在的那个地方。
……
面前的安赫里镇，赫然是一片溢满火药与焦肉臭味的废墟。
与鹰隼游侠失联的那一刻，或许这里就已经变成了这样。虽然半径连一公里都还不怎么到，但这里也曾经是无数人聚居地，也是无数人躲避灾难的避难所。
燃烧的火焰还没有熄灭，试图逃命的人的焦尸，突兀且触目惊心地躺倒在沙地之上。就连地下避难处，也已经被倒塌的、融化的建筑堵死。而充满视野的，则是在爆炸之下东倒西歪、四分五裂的建筑残骸。
……不真实。绝对，不真实。
这种场面，阿洛乔即使曾经眼见，但此刻，却也使他蓦然恍惚如置于梦中。
即使是钢铁，也承受不住强烈的爆炸吧。更何况是安赫里镇的劣质钢铁。
……那个用故事换酒的酒馆……
……那对奇怪的父女……
“爸爸！今天我可以去看日出吗”
“我从来没禁止过你看日出吧”
……
溯玥和溯翼好像对阿洛乔说了什么。
他没听见。
他听见的只有在耳边、在心里、在脑内不断循环的，“欢迎”一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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