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回家，狄千寻仍然对今天的所见所闻念念不忘。她关于二次元爱好者这个小圈子过往的认知，被搅了个天翻地覆。
比起她开始翻唱后的人气，她的二次元人际，扩张得慢多了。她不上贴吧，不用空间，仅仅通过翻唱网站的社交功能，认识了几个广州的同好。唯一一位广东省外的圈内好友，是人称“黑羽”的成都女歌手。一直在北京飘荡的她，前几天还告诉狄千寻说，自己回了家乡，组建了一支小小的乐队。
和这些朋友接触，以及看一看评论区的粉丝留言，几乎就是狄千寻圈内社交的全部。但今天过后，她发现自己被推搡着，摔出了舒适区，从未见过的光景便映入了眼帘。
这个世界，真的不是所有人，都会对着你笑。狄千寻过去以为，只要是二次元人，就一定可以放心地送去信任。但她不得不承认，这个群体，并不像她想象的那样简单。
至少，那个叫刘莎莎的女孩……绝对的一言难尽。
狄千寻很少见过这样，粗鲁又暴躁的女生。之前说过，她是个乖乖女，周遭的环境也十分配合她的人设。从小到大，她就读的学校，像她一样的乖孩子占据了绝对优势。女孩子更是大多都循规蹈矩，有几个活泼一点的，也不过是机灵的调皮鬼，绝不会像那个马尾女孩一样，一言不合就破口大骂。
但她真的是坏人吗？狄千寻的耳边，再次回响着刘莎莎急切的辩解。“我绝对、绝对、绝对没有坏心眼儿！打小开始，我就一直是好人，你得信我，真的！”
她的眼前，也浮现出那副慌乱的表情。狄千寻忍俊不禁，独自傻笑了起来。
负面和正面的印象碰在一起，狄千寻还是没法得出个结论。但在她继续琢磨之前，她的QQ突然开始跳动。
狄千寻点开，发现是同城的一名叫可可的舞姬。窗口刚一打开，她就看到可可问：
“阿缇，今天展子出什么事了？”
狄千寻愣了愣，心里暗暗有数，回问：“怎么了？”
“你看贴吧！”可可扔来了一个链接，狄千寻点开一看，果不其然，帖子的主题，正是有关今天展会末尾的那段争执。
“一名扎着马尾的妹子与两名宅男对骂……那个妹子的嗓门= =简直可怕……到底是争个啥呢，有必要幺……”
底下立马有了一大串的回复。不少群众纷纷表示，对于这起事件，自己有所目睹或是耳闻。态度自然也是形形色色，有单纯好奇的，有对这位“女侠”表示敬佩的，但更多的人还是表达了斥责乃至厌恶，认为她破坏秩序，搅乱了大家的好心情……
不过，好像还没有提到争吵的源头。虽然的确有人说到了缇太，说她突然进来劝架，还带走了妹子。其他人纷纷猜测原因，但都说不出个所以然，于是关于缇太的讨论，很快便被搁置，网友们仍然把目光聚焦在妹子身上。
狄千寻在屏幕之外，一条条地读着众人的留言。
大家急不可耐地选边，或顶或踩，好像自己稍迟一步，就会发生很糟的事。就连可可也是这样。“这个妹子太烫了吧，都不考虑别人感受的幺？”她给狄千寻发消息。
但狄千寻呢？要她站队，她真的做不到……她很清楚，帖子里对刘莎莎的声讨，都是既合情又合理。公共场合大声喧哗，粗言秽语扰人心绪，哪一条冤枉她了？但她刚想赞同，脑海里又浮现出女孩的容貌。呆愣、笨拙、大笑、辩解、羞涩……这些都是刘莎莎，呈现给她的模样。
如果这些她没有看到，如果刘莎莎只是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陌路人，也许狄千寻就不会有纠结的必要，大可轻松地遵从自己的善恶观，以最快的速度，塑造出关于此事的观点。这没什么错，肯定没什么错。地球上数十亿的活人，面对信息的巨浪，每天都会这样做，都会把一起事件的全貌不断裁切、削减，直到符合自己的认知和喜好。
可是……刘莎莎的真心，已经透过指尖的触感，传递给了狄千寻……
狄千寻心情烦闷，为了排遣，刷新了一下网页。当她把回帖拉到最下……
最新的回帖者，瞬间抓住了她的眼球。
*
“呵呵，我就是这个帖子里的当事人。对，就是那个被你们喷够了的妹子。看你们一个个的，正义使者当得可真有意思啊？可你们搞清楚怎么回事了吗就在那儿冲着我喷？”
发帖人的ID叫“米卡莎”。尽管并不明白名字的含义，狄千寻还是无奈地笑了出来。
“要她马上把性子改过来，也不现实呢。”狄千寻暗想，继续浏览“米卡莎”的回帖……
“我闹？我是听不下去了，必须得站出来说话！你们知道那两个人在那儿JJYY（唧唧歪歪）什么吗？他们在那造谣啊！”
“今天我本来逛展挺开心的，结果就听到那两人说，缇太唱歌也就那样啦，平时都是修了音的啦，也就骗骗小学生啦……我能不生气吗！缇太姐今天唱得那么努力，换来的就是这些东西吗？我在旁边听着都觉得寒心呢！”
“不懂事？就您最懂事了行吧？我大吼大叫是有错，但他们造谣就对了？不去说他们错在哪儿，就知道装模作样地骂我？有意思吗？”
“玻璃心？哎哟，这还真是个万能的帽子呢。人有点情绪就叫玻璃心？您自个儿遇上事儿了，也跟着不淡定了，我看您会不会玻璃心呢，啧啧~”
本来狄千寻已经避开了风头，这下可好，拜刘大小姐所赐，整个楼彻底歪了，火力全转移到了狄千寻的唱功上。围观群众不但为缇太的唱功究竟如何、应不应该修音之类的话题争得头破血流，还把火力扩散到了圈内其他的翻唱歌手身上，乱成了一锅粥。
狄千寻本人呢？
除了苦笑，还能做什么呢。
经过今天的失落，看到帖子里时常出现的、针对自己的嘲讽，她已经没有特别难受的感觉了。她看着刘莎莎以一敌百，一个劲儿地把口水引向自己，想生气都不知道把气往哪儿撒，只能独自冲着电脑尴尬。
“阿缇，阿缇！”可可急切地发来消息，“你还在看那个帖子吗？那个妹子怎么回事啊？怎么突然就扯到你身上了？你跟她有仇吗？是不是在故意黑你啊？”
狄千寻忍俊不禁，开怀大笑的同时，给可可发了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咦？你不生气的吗？我看着都超气哎！好想叫她闭嘴！”可可忿忿不平，“我跟你讲，她要么是脑子有病，要么就是居心叵测，给你招黑呢！”
狄千寻自然又笑。笑着笑着，不知怎的，一股悲哀，悄然涌上心头。
面对刘莎莎的举动，自己并没有特别生气，反倒还被逗乐了，那是因为她看到了刘莎莎的品性，知道她心眼不坏，就是脑袋瓜实在是太拧了，所以才一次次地好心办坏事，本想为狄千寻出头，却反过来给她添了麻烦。
但其他的人，隔着电脑屏幕，或是只旁观了现场的骂战，他们对刘莎莎，那就一点宽容都不会留下。比如可可，看到刘莎莎袒护狄千寻，第一反应竟然是——这个女孩想要陷害狄千寻。
隔着肚皮的人心，在互联网上的距离只会更加遥远。狄千寻曾经以为二次元圈子是个例外，现在看来，例外的是自己。
此时网上的争斗还在继续，狄千寻的悲哀也因此滋长得更快。她必须要做点什么。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这姑娘脑筋这么死，直接去劝她会有用吗？哪怕是狄千寻去……
对了！狄千寻的思绪，突然闪过一道灵光。
她注册了个贴吧账号，找到“米卡莎”的账号，给她发了一条私信：
“莎莎，有空吗？我是缇太~”
暂时没有回应。还是没有回应。终于有了回应，但是……
“别闹别闹，我忙着呢！”
“咦？！等一下！！！！！！啊啊啊啊啊啊！我在干什么！回复的是些啥玩意儿啊啊啊！！”
*
狄千寻差点没笑岔气。这是一条自带表情的消息啊。透过屏幕，狄千寻清晰地看到，手足无措的刘莎莎，惶恐地用脑袋捶着键盘。
她平生第一次露出了狡黠的微笑，手指敲打，这样说：
“咦？你怎么不向我验证身份呀？万一我是假的，是那些黑子派过来整你的，你怎么办呀？”
刘莎莎又陷入了沉默。该不会是信了吧？狄千寻总觉得这很有可能发生。
“嘿嘿，我不信！你在逗我玩儿呢！”
回复是这样的。狄千寻继续坏笑，问：“就这么确定啊？”
“确定！”
“为什么？”
“就是知道！谁好谁坏，我心里有数！只要是好人，和我说第一句话，我就认得出来！”
狄千寻的坏笑，被悄悄地柔化了。这一次，尽管没有触碰到温度，尽管有一道名为互联网的鸿沟，她还是清楚明白地，注视着刘莎莎的真心。
她想到的、让刘莎莎消停的办法，以她对刘莎莎的信任为赌注。短短几句交流过后，她意识到，这赌局的赢面，已经很大了。
于是，她再次抬手，开始打字。
“莎莎，你果然是个好姑娘，善良又可爱，我没有看错人。”
“……？？？！！？”
“哈哈哈，你先听我说完嘛！”狄千寻听到了开水沸腾的声音，“但是呢，我觉得你有些毛病，真的要改一改，比如你的这个脾气……→_→”
“……哎哎，那个……你、你看到帖子了？”
“对啊，我想不看到都难呢！我的朋友都快被吓傻了，一个个的过来问我怎么回事……”
“啊，真的吗？！55555……对不起……”
“不要跟我道歉呀，对我有什么影响？我把帖子关了，不看也不听，我一点都不在乎的。就像今天那两个人说我，我现在都记不起来，他们究竟说的什么内容了……”
后半段，狄千寻难得地撒谎了。那几段对话，还一直盘旋在她的记忆里。能把它们忘掉吗？她也不知道。但她明白，如果因为那些对话受了伤害，遗忘是最好的治疗，现在她要把这种疗法，传递给刘莎莎。
“我担心的是，你太在意这些言论，一直生气，把自己给气着了。心情被影响了，对身体也不好的对吧？所以啊，不要再理会那些帖子了，当它们不存在，你马上就消气了，好吗？”
对话框又沉默了。许久，屏幕那头，才幽幽地回了一句：
“可是……要我放着别管那些气人的话，真的好难啊……而且就让他们随便骂你吗？我真的看不下去……”
果然不会轻易被说服。这些困难，狄千寻也早有了心理准备。对此她这样说：
“如果你能做到不去看帖，我就给你一样礼物~”
“咦？！那是……什么？”
“嘿嘿。”狄千寻稍微卖了下关子，然后……
“我的QQ号。”
“……”
“…………”
“………………真的吗！！！！！！！！！！！！！！！！！”
狄千寻开心地给了肯定的答复，随后看了看时间，发现有点晚了，便打算睡去。她和刘莎莎嬉笑了几句，然后向她道别，送去晚安。
第二天，当她醒来，打开昨天的那个帖子，翻到后面……
“米卡莎”的ID，真的没有再出现了。
狄千寻嘴角上翘，打开贴吧私信，把一串数字，发给了“米卡莎”。
作战大成功，她感到一股小小的自豪与得意。
可她不知道的是，在她发出那串数字的一刻……
有一只隐形的蝴蝶，开始扇动翅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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