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来机场接我,我先跟他回家,把行李放好,休息一天。他会对我突然回家感到意外吗?会有怎样的想法呢?还是觉得我太过冲动幼稚吗?
我不想深究,免得我心里暗藏的怨气,针对他的怨气,因为深究而滋长得更加旺盛。
在开车回家的路上,我们父子很难说话。他只问我一些程式化的琐事,我也只给出一些程式化的回答。
不过,他一直在回避一个话题。我十分清楚他回避的什么,但我不会主动提出来的。
一路上,他朝我这边瞟了几眼,终于,他迟疑地发问了:
“你妈最近……咋样……”
我本该有许多的反应,攥紧拳头、咬紧牙关、沉下脸色。但如果我做出这些动作,我的怨气会直接暴露,向爸撞去,让他脸面和自尊下的那颗内心无处可藏。
算了吧。
“还好。”我简短回答,没有表情,没有动作,“现在活路做得少些了。”
爸黯淡地垂下眼帘,默不作声,一直到我们回家,都没有再说一句。
我没法揣测他的心情。也许他很痛苦吧,比我想象的还要痛苦百倍,懊悔千倍,那道划在妈心头的伤口,是否在他的心头,也划了同样的一道?
也许我还是没法原谅他。无论他有怎样的理由和情绪,我和我妈受过的伤,永远都会在那。但至少,会不会有一天,我们一家之间,能以一种新的方式,一种让我们不那么难受的方式,对待彼此?
我又能为此付出怎样的努力呢?
也许能做的,只有快快长大,学会独立吧。
*
这次回国之前,我没有告诉任何人。等我在家休整妥当后,我要开始行动了。
我和几位旧友相约见面。许多人还在成都,尤其是财大的那群,要见他们十分方便。还有些一时没有回到成都,比如穆晴——对了,比起即将重逢的喜悦,她问的第一句是:
“咦?你怎么回国了?我记得你说今年年底才回国的呀!”
我知道她的惊诧来自何处,暗自偷笑,准备先逗一逗她。
“怎么了嘛?在你八月来澳洲之前,先跟我在成都见面不好吗?”
我憋着笑,想象手机那头她的表情,啪啪打字:
“好了,吴瑕她已经告诉我了。阴差阳错的,我从她那里知道了,你八月要来墨尔本吓我。晴哥真是的,还跟以前一样坏心眼。”
又愣神了几秒,穆晴才终于又回了消息。
“你才坏。不对,小瑕那个死女子,才是大坏蛋。她嘴咋就管不严呢?看好啊,我要去理抹她一顿……”
不过看她这话,明显开心得很嘛。
除了这些老友,我还要联系一个人。
从那天到现在,她真的再没有和我说过一句话了。会不会她已经把我拉黑了?当我把微信点开时,我是有这样的顾虑的。
但我必须要找到她。我要当着她的面,把一切都告诉她,把我的心声,完完整整地告诉她。无论她作何选择,是原谅,还是永远弃我而去,我做了努力,我对得起付出了努力的自己。
我默念吴瑕说过的话,几经反复,最后给她打了这么一段:
“依依,我回国了。这段时间,我经历了些事,也想了很多。我很想把这些话告诉你,就像以前那样,把我最珍贵的心情与你分享。如果你还在成都,如果你愿意的话,我们见一次面吧……面对面的话,有些复杂难言的心情,也许就能互相传达了……”
我看着手机,思考该补充些什么。对了,时间地点,总该告诉她吧。什么时间,什么地点呢……
对了。
“三天之后,我们在实外见,好吗?”
没有回应。刚才的消息发去,也没有回应。尤依并没有拉黑我,我还能把想说的话告诉她。那么,现在的沉默,又意味着什么呢?
我不知道。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三天之后,我一定会去,哪怕她不在那里。
*
约定的时间到了。我站在校门,没有进去。一是我还在等待,等待尤依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现身;二是因为……
面前的学校,我不忍踏足。
实外是去年年初搬走的,时至今日,已经是一年半以前的事了。里面会变成什么样?我真的有勇气面对吗?
头顶的烈日灼烧,湿气将我侵扰。我擦着脸上的汗,再看了一眼时间。
她不会来了。现在不过下午四点,但她不会来了,我很清楚。
我把口中的酸涩咽下,又抬眼看了眼校门。然后,我改变了想法。
进去看看吧,哪怕里面是断壁残垣,总归能收获一份怀念,不至于空手而归。
这样想着的我,迈出了步子。很快,我便身处这座校园之中。
我开始了游荡。
名为怀念,或许也叫做悼念的游荡。
*
学校搬走了,曾经的校园空空荡荡,了无人迹。好在从外面看,除了灰尘满布,学校依旧维持着以前的样子。劣质的塑胶操场、白色的升旗台、教学楼和几栋宿舍……
但这没什么好值得庆幸的。学校老板没对这里出手,也许是还没谈妥,究竟该怎么用好这块黄金地段的宝地。说不好老板心念一动,想好了牟利的办法,大手一挥,就把教学楼和宿舍统统拆掉。
到了那时,我们可有阻止的办法?最后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楼房坍塌,昔日的记忆一片荒芜吧?
那么,趁着现在,赶紧去往教学楼看一看吧。
可真正进去的时候,我才发现,藏在学校外表之下的,已经是足量的荒芜。
穿过教学楼下方的过道,我先来到了小天井。天井两侧有学校的告示板,正中是一尊孔子像。它们下方的花台,野草丛生,杂草长到了外面,然后告示板上张贴的海报,统统发黄卷曲,上面字画剥落。
我注意到右手边的公告栏。那里是学校的高考荣誉榜,每年学校都会把考上重点大学的学生张贴出来,供后辈景仰、家长钦羡。没记错的话,这份荣誉榜,正好是我们这届的……
果不其然。我从左往右看,最左的是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全都来自两个最好的实验班。往右一看,我找到了第一位熟人。穆晴腼腆地把双手放在身前,微笑着注视镜头。
越往右看,熟人越多,尤其是财大那块,一大片全是四班的同学。大家高中时代最后的青涩,全留在了照片里。
但这些照片也开始发黄,上面布满了磨蚀的痕迹。总有一天,它们都会从这里消失不见的。
我看够了,于是迈步走进了教学楼。
过道和楼梯布满灰尘,两侧的墙壁,石膏粉大块剥落,还留下了好多乌黑色的水印。成都气候潮湿,一年半过去,受潮而没有维护的墙面,最后自然是这种结局了。
这里的每间教室、办公室、实验室,都把门大大敞开。以前那些我不会进、不敢进、不能进的地方,现在任我通行。
但又有什么意义呢?
那些桌椅、铁柜、讲桌,它们失去了主人,于是纷纷东倒西歪,尽显颓丧。地上满是书本、废纸、文具、粉笔灰,没人来打扫它们,也许永远也不会有了。黑板倒有点意思,一面面黑板,全被粉笔字画乱七八糟地挤满,内容么,当然不是老师的授课了。
我先在一楼的初中教室四处转悠,仔细看初中的孩子们,临别前留下的话。或真挚,或逗趣,或不明所以,无论哪种,这些痕迹都足够令人动容。
其中一间教室,我注意到一幅画——是一位可爱的短发女孩。大大的眼睛,圆润的线条,明媚的笑容,很明显的日漫风。
好扎实的画功,这位后辈还是个大手呢,我感慨道。但在我准备转身离开前,我意识到自己似乎忽略了什么,回头一看,这幅画的下面,写了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我叶凛大魔王,总有一天要杀回来的!”
在这行字旁边,还有几个不同字迹的留言。“老大说得对!”、“老大帅呆了!”、“赞美老大!”
我会心一笑。居然在这儿,还能找到这个臭丫头的踪迹呢。她怎么让这些同学死心塌地地认她当老大的?莫非是因为玩《英雄联盟》,带这些同学一路连胜?
在这间教室的小小偶遇,是这次故地重游,为数不多的明朗。此时此景,明朗的心情,是无处容身的。
我在怀念,更在悼念。这点我不会忘。
我又走过了许多教室,看过了许多颓废,情绪在心里已经堆积如山。最后,我站在了一扇门前。
那扇门上小小的牌子,写着“高一四班”。
*
这间教室和其他的一样,桌椅凌乱,七零八落。我走了进来,不假思索地来到某个位置,扶起了两张课桌、两张椅子,然后擦掉左边那副桌椅上的积灰,面朝黑板,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这里是,一切的开始。
我盯着黑板。在我凝神回忆的时候,这片空间的时光,开始了倒流。教室开始复原,回到从前那稍显凌乱、却更生机勃勃的样子。
在回到五年前的那一天之前,我在某个节点短暂停留。这是高一的一节语文课,全班齐整地坐好,望着讲台上的身影。那不是教语文的徐老,而是林兰。她身后的黑板上,写了一首现代诗。
这是高一时,我们班语文课的一个课前环节——一学期内,每天会有一位同学登台,给大家推荐一篇文学作品,并朗诵全文或者其中一段。林兰带来的是俄国诗人叶赛宁的一首作品,《可爱的家乡啊》。
面朝全班,林兰深情地吟诵着:
“可爱的家乡啊!心儿梦见了
江河摇曳看草垛似的众阳。
我真想藏身在绿荫深处.
藏到你百鸟争鸣的地方。
三叶草身上披着金袍,
和木樨草一道在田边生长。
柳树像一群温和的修女——
念珠发出清脆的音响。
沼泽的烟斗冒着烟云,
黑色的灰烬飘在苍穹。
我悄悄地把一个人儿怀念,
将隐秘的思绪藏在我心中。
我欢迎一切.忍受一切,
历尽折磨也满怀欢悦。
我匆勿来到这片大地啊——
就为了更快地与它离别。”
(顾蕴璞译)
林兰的朗诵声,陪伴着我在继续倒流的时光里,朝着开始的那一天行进。
我有点困了,慢慢俯下身子,蜷缩着趴在了桌上。渐渐地,眼皮失去了力气,疲惫地合上……
会不会当我一觉醒来,我就会再次看到熟悉的教室和熟悉的人,然后知道,自己还过着熟悉的生活?其实毕业后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一个不怎么讨喜的梦?
意识愈发模糊,我无力思考,坠入了忧伤的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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