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细微的改变,融入了平稳前进的每一天。知识、见闻、人际关系……这些人生的板块,悄然地漂移着。当我们察觉之时,它们已经彻底变了模样。
我在澳洲的生活也是如此。
六月伊始,澳洲已是寒冬,冷得人直哆嗦。既然如此,就该吃点热乎的东西,比如火锅。
而且得是正宗的四川火锅。
从唐人街延伸出去的一条小巷里,读预科的十几名中国留学生,钻进了一家四川火锅店,准备在半期考试到来之际,集体搓一顿爽快的。
大家火锅吃得好好的,聊的也都是学校的趣事与生活的琐事,譬如老师的口癖、难啃的作业、一起租房的室友怪异的脾气……但当酒精介入,情况顿时急转直下。
谁起的头?你说呢?
始作俑者的面前,已经摆了四五个瓶子了。面对大家的劝解(尽管真清醒着的也没几个了),她却毫不理会,继续脖子一仰,又干了整整半瓶。
“呜……啊哈……”吴瑕口齿不清地把酒瓶一跺,冒着气泡的啤酒溢出了瓶口,在桌子上流得到处都是,“不够味……啤酒根本……不够味……给我拿白的……我要白的!在我们怀化……我一个人能喝一缸……再一缸……再一缸……”
她在那一个劲儿傻笑,好多人被她逗乐了。但蒋杰超心急如焚,拦住吴瑕,想让她别再喝了。吴瑕却毫不留情地把他打开,又把酒瓶一抓。
“你……你管我……你就知道管我……”吴瑕狠狠骂道。发酒疯的她,模样可怕极了,和平日那个活泼大方的姑娘,根本联系不上。
“够了,真的够了。”蒋杰超皱眉,“你在怀化,也没像现在这样喝啊。”他想和吴瑕抢酒瓶子,吴瑕的劲儿却够大,蒋杰超竟败下阵来。
吴瑕咬牙切齿地瞪着蒋杰超,旁若无人地又把酒一灌,接着……
她随意地甩开酒瓶,趴在瓶堆里,嚎啕大哭了起来。
所有醉了的、没醉的、开心的、着急的,全停了下来,把目光聚焦在了这个娇小的姑娘身上。
吴瑕哭得撕心裂肺,一边哭一边说着含混不清的话。没人上前去打扰她,静静地等她发泄着悲伤与痛苦。
等她稍微消停了,哭声衰弱了,蒋杰超默默上前,把她的胳膊举起,绕过自己的肩膀,将她扛了起来。
“抱歉,真的抱歉。”蒋杰超憔悴地对大家说,“让你们看笑话了。她最近遇到了点事,情绪很差,大家多体谅体谅。我们先走了。”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把吴瑕背起,走出了火锅店,在街角一转,消失在视线中。
*
“他们遇到麻烦了。”
在两人离开后,我的四川老乡张毅对大家说。他和吴瑕和蒋杰超住得很近,三人在北墨尔本的一幢学生公寓找的房子。
“他们跟另一个人合租,但那个人太恶心了,卫生习惯不好,还三天两头就惹出事来。吴瑕找房东抱怨,结果房东反过来怪他们,还找吴瑕的茬,说她在房间喝酒,把地毯弄脏了,要她赔钱呢……”
“怎么这样啊?”众人忿忿不平,“房东怎么会拉偏架?”
“当然有原因的啦。”张毅说,“那个人是房东的亲戚,你说房东向着谁呢?”
我们恍然大悟,随后听张毅继续说:“到了这份上了,吴瑕就想必须得换地方了,可哪有那么容易啊。非得要搬的话,押金肯定是没了,而且该赔的钱还得赔……”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么来来回回的,没个几千澳元,恐怕是抹不平的。
“几千澳元?多少人民币啊?”文文迷惑地问。
“按当时汇率算的话,得有三四万吧。”我说,文文也惊住了。两人吃这个亏,代价确实太大了一点。
“可……这也太过分了。”文文不满道,“这不是欺负人吗?凭什么啊?”
“有什么办法。”我叹道,“留学生在国外受欺负,这也不是第一例了。”
“是吗……看来出国也挺难的。”文文悲伤地说。
“是啊,独自在万里之外生存,哪有容易的呢。”我说,“而且,吴瑕的麻烦,还不止这个呢。”
在张毅总结完毕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讨论起了吴瑕的情况,大多都对她和蒋杰超表示了惋惜与同情。
“啊,吴瑕最近情绪不好,是不是还因为这个?”山东女生韩玉森想起了什么,“我看到她的历史课论文成绩了……”
与吴瑕同上历史课的只有韩玉森一人。她说,要是再差一点,这篇论文就能让吴瑕直接与墨大告别。
知道了这些,吴瑕会这样疯狂买醉,也就不足为奇了。同学们继续表达惋惜,然后也纷纷诉起了苦,讲自己出国以来遇到的困难与艰辛。讲出的每个字,都是一段独特的经历。
把苦诉够了,我们也各自散了。其中樊悟和我,都要去弗林德火车站。我们在那里坐火车,我去西边,樊悟去东边。
我和樊悟揣着手,漫步在去往车站的路上。入夜的斯旺斯顿街灯火通明,不少店铺关门,但行人依旧不少。艺人们也站在街头,纵情表演,音乐覆盖着城市的天空。
沉默良久,我有些耐不住了,于是转向樊悟,对他感慨道:
“我觉得吴瑕他们,真的挺难的……是吧?大家都不容易……”
樊悟没有说话,继续面无表情地向前走。我的随口一问没得到任何回应,不禁有些尴尬。
但我的尴尬,反而得到了回应。在我难堪的时候,我听到樊悟的声音:
“还不是他们自己的原因……”
我一度怀疑自己听错了——这答案从未在预料中驻留过。可怀疑很快便得到了证实,因为樊悟立马补了一段:
“是他们太不小心了,早点发现那个室友什么德行,早点脱身出来,不就没事了吗?而且吴瑕给人落了把柄,把酒洒在了地毯上,又能怪谁呢?她的成绩也是……”
他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尖刺,狠狠地扎中了我——尽管我并不是他攻击的对象。但他为什么要这样?为什么?
“你够了没?”我听到自己的声音,“你怎么说这种话?凭什么指责他们?”
我愤懑地朝他一转,看到他的眼神。他迟疑、恐惧、退缩,却又立马赶走了这些情绪,略带蛮横地说:
“我知道我的话难听,但这是事实。”
“事实?什么事实?”我提高了音量,“就算是不认识的人,也不用说这种话吧?更何况你还认识他们……”
“认识又怎么……了……”樊悟正不甘示弱,方才的蛮横便如潮水般迅速退去。他的目光变得胆怯,头也缓缓扭开,嘴巴紧闭,两眼又埋在了厚厚的刘海里。
刚才的那目光,一下子扼住了我的心脏。我对它那么熟悉,不能再熟悉了。那分明是我有过的目光。
那个曾经困在囚笼、连一步都踏不出去的我,被别人轻轻一戳,就会蜷成一团,然后身上又多一道伤疤。我很容易就会受伤,因为我太脆弱了,脆弱到一碰就碎。
一想到这里,我的愤怒便开始退去。相似的心境,唤起了我的共鸣。
但愤怒稍一消退,又立马折返。共鸣是一回事,讨厌这样的自己,又是另一回事。更何况,樊悟展现的刻薄,任谁都会讨厌。
所以,我依旧生着樊悟的气,不想和他说话。樊悟也继续颓丧,迟缓地朝前迈步。
令人难受的氛围,却在临到火车站时,被打破了。
*
车站的另一端,响起了木吉他的乐声,清脆,澄澈,每一下拨弦,都触动着心弦。
顺着乐声看去,弹琴的女孩,蓝色的夹克,暗金色的波浪长发……是秋子。现在快九点了,她还无忧无虑地站在街头弹唱。
瞧她那么专注,那么忘情,匆匆的行人,呼啸的车流,都不能让她分神。
这次她唱的是日语歌,是日本民谣组合亨伯特·亨伯特的《月亮先生,晚上好》,一首舒缓而忧伤的歌曲。
啊,抬头一看,夜幕之上,不正挂着一轮大大的明月吗?
夜空黑暗而深邃,除了星光,只有月亮孤独寂寥的身影。但月亮那么耀眼,驱散了黑暗,照亮了整座城市,也一定能为注视月亮的人们,赶走他们的孤寂。
只听秋子唱:
“太阳悄然西落 黄昏遮住了倒影
街灯照在路面 倒影又出来了
我弯腰坐在 人气零落的小店角落
烛光照过窗玻 火焰轻轻摇曳
只有今晚 我不想回家
真想忘掉一切 静静地酣睡
月亮先生 晚上好呀
虽然现在 你不见踪影
一想到与你的回忆 泪水便潸然垂落
回去的地方 已经没有了
你的所在 我也没法到达了
你和我的距离 真的已经太远太远”
秋子唱罢,惬意地闭上双眼,像是还沉醉在音乐里。
我享受地呼吸着,清新的旋律洗濯着我的肺叶。在我和秋子一样沉醉时,我却听到了旁边,樊悟的说话声:
“夏、夏雨……”
我诧异地扭头,看到樊悟的表情,像是也被歌声软化。他看我的眼神,似乎有些……乞求的意味?
“刚才我说的话……”他吞吞吐吐地说,“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确实不该说那么混蛋的话……”
我心头一颤,又想起了之前感受的共鸣,但还是憋着口气,不快地对他说:“你别跟我道歉。你要是真有歉意,以后就别那么想吴瑕他们了。我不说,没人会知道的。”
樊悟略带谢意地冲我微微欠身,然后想了想,红着脸说:
“刚才看到她……”他朝秋子的方向偏了偏脑袋,“我想起那次说她坏话,心头挺憋屈的,没想到这回又犯了贱。我也知道,有时我真挺不是个东西的……”
我赶忙把他止住。“行了行了,也不用这样说自己嘛。”我苦笑着劝他,“你能这样想,我觉得你还是很善良的,别把自己想得太坏了。”
听到这话,樊悟又愣住了。他嗫嚅了半天,终于又憋出一句:
“在别人背后嘴贱……这是最后一次了。”
我欣然一笑,拍了拍他的胳膊。“大兄弟,我明白啦。还有,我问你件事啊……”
我坏笑了起来,朝秋子看去。“你这样许诺,是不是怕我生气了,跟她说你之前的话啊?”
樊悟被噎住了,愠怒地狠瞪我。我哈哈大笑,又拍他的肩膀。“哎呀,不想我跟她开你玩笑的话,要不现在就去找她聊聊吧?”
“无聊。”樊悟不屑道,却马上僵硬一转,再僵硬地往秋子的方向走去。
然后,结束陶醉、正准备弹奏下一首曲子的秋子,看到了樊悟,欣喜万分地喊他过去。依旧僵硬的樊悟,就这样和她用日语聊开了。
我呢,则站在方才的位置,看着远处的两人,沐浴在温柔的月光中。
*
看到他俩,不知怎的,我想起了一个人。
身在另一个半球的她。
我突然拿出了手机,对准天空的月亮,咔嚓,月亮被我剪进了相册。
再然后,这轮月亮,被我叠进了微信,寄给了尤依。
“这是……”文文稍一琢磨,就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你想跟她说那个?”
“哪个?”我装愣。
“哎呀,就是那个嘛!”文文笑着掀我的肩膀,“‘今晚……’”
“今晚谁也别想放假?”我打断了她。
文文大惊失色,朝书页外乱喊:“喂,赶紧把这段删掉!我们这个作品是全年龄的!”
然后我被文文爆锤了一顿,作为散播不良信息的惩戒。
“唉,好吧,正经正经……”我鼻青脸肿地说,“你说的那个,她先告诉我了。”
“哦?”
是的,我发去照片,对着手机想了半天,也不知道究竟该配个什么样的解说词。但在想好之前,我先收到了尤依的消息。
“今晚月色,真美呀!”
我和她一起看过几次月亮了?黄龙溪看过一次,毕业时在阶梯教室看过一次。两次的月色其实都很美,可我们都没有发出过感慨。前一次时我是毫无知觉,后一次时我是有口难言。
可是这次,尤依把这句话,先给说出来了。她知道这句话的含义吗?
日本文豪夏目漱石曾对他的学生说,日本人要表达“我爱你”,不该用英语的“I love you”,说“今晚月色很美”就够了。其中的深意大概是说,喜欢一个人,就想和这个人,分享触动自己心灵的感悟。
但无论答案如何,我已足够幸福。我想好怎么回她了。
“美的不是月色。”我飞快打字,“是月光下的记忆。”
这句一发,我被自己吓得,差点扔掉了手机。怎么脑袋一热,就写了这种烂大街的酸话?
我赶忙又打字,拼命给尤依解释:“我觉得啊,在澳洲这么久了,也结识了好多人,见识了好多事。这些记忆都很宝贵,有了它们,我就觉得在这里慢慢适应了,以后还能创造更多的回忆……”
我噼里啪啦打了一长串,尤依一句没回。直到我停下有半分钟,她才终于回了一条:
“哈哈哈哈哈,这么感慨,挺好挺好,说明你在澳洲过得很滋润嘛!那你要加油哦,每天都要开开心心的!”
之后,尤依便不再说话。我捏着手机,不禁有些怅然若失。
刚才面对两句若有若无的暧昧话,我立时就慌了神,在尤依面前想要遮掩,却反倒欲盖弥彰。尤依感觉到了这点吗?会对我的懦弱感到不快吗?
而且,我告诉她,自己适应了澳洲生活,她会怎么想呢?
适应了这边,下一步会是什么?会不会有一天,当我重新踏上故土,会发现故乡成了他乡,而他乡成了故乡?那些熟悉的面孔,会不会也随着记忆消逝而逐渐模糊?
尤依那么聪慧,总有一天,一定会想到这些的。
刚才秋子的歌,萦绕在我心间,每一句歌词,都催化着我的悲思。
故乡,也许回不去了。她的所在,也许再也没法到达了。
在我苦思的时候,我听到有人叫我。定睛一看,樊悟身旁的秋子,正冲我招手,让我过去。
他们是我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因缘际会结识的朋友。在我无所适从、身陷迷茫的时候,是他们,让我还能把快乐握在手心,让我在小世界之外的生活,不至于那么晦暗。虽然与他们也会冲突争执,但正因如此,快乐才更显珍贵。
眼前的快乐,与过去的快乐比,谁更重要?我不知道。但无论什么答案,有一点是确定的——后者再重要,它们也已是过去式了。只有眼前和未来的快乐,才是我能够抓住的。
我没有选择,不能后退。要想开拓自己的未来,就只能从这里出发,迎接每一天的挑战。
这样想着,我走向了樊悟和秋子,和他们一起,沐浴在月光中。
至少,我和她还看着同一轮月亮。
继续前进,也许有一天,我会从这片土地,走到自己想去的那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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