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龚诚也回来了，比我们预想的更早。
午饭前最后一节课，龚诚踩着上课铃声进了教室。所有的目光，都立马朝他集中。
他没有说话，只是抬起左手，苦涩地朝大家打招呼。但他的右手显然更加醒目——大拇指上，厚厚地缠着纱布。
他走到了自己的座位，用左手拿出一个本子，再打开文具盒，把笔握在手中。
政治老师章北海走上了讲台。他也注意到了龚诚，朝他看了一眼，但没有多说，而是在全班起立敬礼之后，像往常一样拿起粉笔，飞快写起了工整的提纲。
我们也纷纷埋下脑袋，开始抄这节课的笔迹。海哥写字的速度飞快，写完之后讲话的语速也飞快，讲完之后擦黑板的速度同样飞快。我们必须全神贯注，才能跟上他的节奏。
但我有别的心思。我转过头，朝某个方向看去。然后我发现，我的目光在空中撞车了。
尤依也在看同一个方向。我俩的目光，在龚诚那里交汇。
他也在抄黑板，但看起来别扭极了。笔艰难地在纸上滑动，又慢又重。毕竟他用的是左手。
这样的速度，显然是不行的。我瞅到了他的本子，只写了两三行字，在黑板上大概只占了五分之一。可海哥已经拿起了板刷，然后三下两下，那些他没抄到的，全都化作了粉末。
龚诚僵住了。我看到他微微张嘴，准备抬手，是想让海哥慢一点吗？只要他出声，海哥一定会愿意照顾他的，大家也都会停下等他。
可他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把手垂下，重新拿笔，再次盯住黑板，随时准备战斗。
在海哥的粉笔触到黑板的同一刻，龚诚便立马动笔写字。隔得这么远，我都能看到他手上突起的青筋，像是使出了能把笔给捏断的狠劲。
可那支笔，还是又慢又重，他也很快就被海哥超过，远远地甩在身后。不光是海哥，他周围的其他人，都已经比他多写了好几行。然后，板刷一过，刚才的内容又没了。
龚诚这次不再张嘴，也不再抬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笔记本看，一直看。
突然，他把笔给放到了桌上，再打开了课本。无论海哥写得再快，旁边同学记得再多，他也不写一个字了。
这大概也是无奈之举。他确实写不了字，那就读读课本，自己复习吧，很明智的选择。
可我看到的，不是这么回事。
刚才全身紧绷、拼尽全力的龚诚，现在完全变了样。他肩膀往下垮，驼着背，扫过书页的眼神也轻松随意，像是整个被打散了。
我注意到尤依的目光，也发生了变化。刚才焦虑而担忧的她，双眼被汹涌的潮水迅速淹没。到最后，她索性直接挪开了视线。
我也不忍再看。胸口闷得更难受了，怎样也化解不了。
*
龚诚停下来了。
自他返校以来，他开始逐渐享受“特权”。每天中午可以出校，晚上可以回家，作业不用写完，小考不用参加。老师们都很理解，说他受了伤，就不要勉强自己写字了，每天多花点时间看知识点，或者做点不怎么写字的选择题就好。
这样的“特权”，龚诚并没有抗拒。相反，他看上去云淡风轻，安之若素。
他每天都要到附近的医院去换药。于是，以前不走读的他，开始每天找徐老开出门条，每天都花好长一段时间离校——经常都是上课的时候。
然后，在各种自习课上，以往写作业十分积极的他，现在却经常无所事事。他把书本摊在桌面上，不时写写画画。其他时候，不是在发呆，就是在悄悄读一些无关紧要的课外读物。
再然后，以往在寝室里都要熬夜复习的他，现在则开始了极为规律的生活。不想看书时，就早早钻进被窝睡觉。
还有，他突然有了新的爱好。
某天中午，他把我叫到下铺，问我：
“能给我推荐几部动漫吗？”
我诧异地和他对视。他的眼神，认真得好无奈。
我顺着他的意思，给他推荐了好几部自己喜欢的。下周一到，他又把我叫去，兴奋地给我看他手机里存着的二十多集动画。
于是，一回寝室，他就把手机拿出来，对着花花绿绿的屏幕聚精会神，然后总是把我叫过去，跟我讨论动画的剧情，赞叹里面可爱娇俏的人物。
我好像又多了一个同好。这算是好事吗？
至少，龚诚挺开心的。我在他面前，也跟着他一起开心。
可一和他分开，我就再也没法开心起来。
他那么轻松，太轻松了，像是再也不会在乎任何东西。而只有放弃希望的人，才会毫不在乎。没有希望，便没有期待，便会对一切都无所谓，包括自己的人生与未来。
我并非唯一察觉龚诚状态的人。尤依比我更敏锐，也更痛苦，泪不知流了多少次。
“该怎么办呢……”她最近时常这样问，“再这样下去，他……”
我很理解她的恐惧。
也许，她可以不用这样焦虑。伤筋动骨一百天，最多三个月，龚诚应该就能恢复了。现在才十二月，高考是在六月，他还有时间……
这些都是我本来想好，拿来安慰尤依的话，最后发现统统说不出口。
也许到高考时，他的手能恢复，又可以写字了。但那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失去了三个月。这三个月里的每一秒钟，都比金子还要宝贵，每一秒都能让他多一点改变未来的力量。可他却把这三个月，全部挥霍掉了。
其实时间本身也不是最重要的。这次伤病，把他曾经的自信与志气击得粉碎，这才是眼下龚诚颓废状态的本质。越没有自信，他便越挥霍；越挥霍，他便越颓废。
该怎么办呢？
我也不知道答案。
但我觉得，我或许该做些什么。不能就这样看着龚诚，从踌躇满志的高山，跌到不见光芒的深渊。
*
今天中午，龚诚又出去换药了，直到下午第一节课快开始时才回来。像往常一样，他上课心不在焉，一直无所事事到饭点，然后起身朝食堂走去。
我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在他下楼的时候，把他叫住，说想和他一起吃饭。龚诚欣然应允，我俩便就此同行。
无论是路上，还是吃饭的时候，龚诚一直在讲话。他一直和我聊动画，从热血番到催泪作，从小萝莉到大姐姐，他兴致勃勃，滔滔不绝，不给我转移话题的机会。
我知道他在想什么。他显然察觉到了我的意图，于是刻意回避。
你到底要回避多久？我愤懑地想。
他越眉飞色舞，我便越难抑制自己的情绪。终于，在饭后漫步的时候——
“哎雨子，今年十月新番我还没看，你觉得哪部好看……”
“诚哥。”
我的声音低沉短促，也颇有成效。前一秒还笑嘻嘻的龚诚，表情顿时变得僵硬。我俩也不再踱步，而是站在老旧的跑道上，沉默不语。
好一会儿，龚诚才打破了沉寂。
“雨子，我已经完了……对吧？”
他的声音那样孱弱，像是有人借他之口在说话。对啊，龚诚不会有这种声音的。他的声音，一直都中气十足，坚如磐石，无论顺境逆境，都不会有丝毫的颤抖。现在的声音，像风中的弱柳，稍一使力，就会断掉。
“你少在那胡说。”我悲愤地说，“你一定能过这关的。”
龚诚又抬起了右手，缠着绷带的大拇指在我面前晃荡。“过关……我怎么过关？我有什么本事？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我捏紧了拳头，“你怎么看不到呢？你那么优秀，又努力，又自信，那么勇敢，还一直有自己的志向，为这个志向一直在奋斗……”
在说话的时候，我的脑海里，记忆开始涌现。那是高中的第一天，班长选举，我参加了，却只留下一场滑稽可笑的拙劣表演。轮到龚诚上台时，他气宇轩昂，大声宣告自己的梦想——走出四川，到外地的学校读书，去往更广阔的世界。
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明白了自己想成为怎样的人。我一直期盼着，总有一天，我也能像龚诚那样，朝气蓬勃，无所畏惧，永远都往未来奔跑……这大概才算活着。
“其实那么久了，诚哥你一直都是我的标杆。我一直都看着你……”
我却说不出话了。因为龚诚的表情，变得那样怪异。他似乎在笑，可笑着笑着，五官都拧到了一起。
“我是标杆吗……可我这根标杆，该插在什么地方呢？”他呢喃道，“志向……所谓的志向，不就是个空头的承诺而已吗？”
他说话时呼出的白气，消失在了冰冷而黯淡的半空。
“其实啊，我早就意识到了。”龚诚悲戚地说，“高一的时候，当着全班许愿，说自己要去更大的地方。但这两年多下来，我越来越发现，通往自己志向的路，实在是太窄了。我过的不是独木桥，是钢丝。我要和成千上万的人，一起挤这根钢丝……我怎么就有自信，保证被挤下去的不是自己呢？”
他吸了口气，又说：“而且高考成功了，就到头了吗？不。本科、考研、工作……这根钢丝只会越来越细，站在上面越来越晃。我凭什么就要相信，自己会一直留在钢丝上？”
他再次抬起了右手，笑得更难看了。“我从零诊开始，就一直在焦虑。而且每天我还要去撕日历，每次撕的时候，胃就要痛一次，痛得越来越厉害。然后你看，老天爷听到了，借这个机会，让我彻底清醒了。我不行的。”
他的声音被风轻易吹散，洋溢在空气中。
夜色比冰更冷。
*
回到寝室，下铺又是空的。龚诚今天走读，回家补身子了。
熄灯时间到了，我翻来覆去，依旧难以入眠，全因心里装着杂乱的情绪。
龚诚今天的一通自白，很残酷吗？摧毁了我那么久的憧憬吗？心中的标杆轰然倒塌了吗？
可他又有什么错呢。他所说的，不正是这个社会运转的规则吗？
在社会这个庞然大物面前，单独的个体，不过是一粒尘沙，社会稍微抖一抖就被震落，再也没人记得。
龚诚早早就明白了，自己是一粒尘沙，自己的志向与努力，也渺小得不能再渺小。
既然这么渺小，奋斗又有什么意义呢。早早放弃期望，是最理智的做法吧。
可是，真的吗？
那些热情、汗水、喜悦、悲伤，就因为渺小，所以什么都不是吗？
可对于尘沙来说，那是它的全部啊。
我在入梦之前，不自觉地攥紧了床单。
然后，我又回到了篮球馆，回到了湘北的替补席，回到了樱木的身边。
他仍然背朝天躺在毯子上，湘北全队仍然将他围住，每个人的眼里，都写满了心急如焚。
他迟迟没有翻过身。我想也许是因为，他不想让别人，看到他此时的表情吧。
在焦急等待时，我听到了身旁，球队经理彩子的心声：
“他现在受的伤，也许还不至于结束他的选手生命。但是……在这四个月里，他成长得那么快，学到了那么多的篮球技艺。如果治疗和恢复花了太长时间，如果他离开篮球太久，他在短时间内学到的，会被全部忘光。这四个月，就会变成一场梦……”
我感觉到内心的震颤。
技艺全部忘光，过往的经历最终大梦一场。这个梦也许会很美好，但越是美好，樱木肯定就越痛苦。因为这样的美好，从他的指尖眼睁睁地消逝了。
曾经挥洒的热血，曾经收获的喜悦，最后只换来了一场梦，没法在未来兑现，只能供自己回忆。
不甘心，死也不甘心。樱木一定会这样想的。
龚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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