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正蹲下身子,两手撑住我的桌沿。她身旁的尤依和我一样,神情茫然,因为完全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过来的。
见她眉眼含笑,不紧不慢地等我回答,我本就受到惊吓的心脏,更是死命紧缩。
自从外卖风波过后,我发现自己愈发害怕和她目光相接。我总是觉得,我对她潜移默化的改观,会被她一眼觉察。那时,她又会怎样想我呢?
其实我真正怕的,是心底住着的那个懦弱无能、愚蠢幼稚的自己吧?不,不是怕,是痛恨,是无法释怀。为什么不敢举手?为什么这么轻易就开始动摇?我敢为她做哪怕一点点的事吗?
我一直回避这些质问,正如我回避穆晴的目光。要是我不回避,可能我真的会发现,自己长久以来藏在心底的那份感情,我以为是珍宝,其实不过是……
然而我自作多情地上演的内心戏,并没有招来观众。穆晴见我俩不说话,笑意更浓,不经意间转向了另一个话题:
“听说夏雨刚才,又当着全班讲动漫的东西?”
我下一秒就要点头,尤依却比我动作更快,鼻子里哼了一声,说:“你问这干嘛?你不看动漫,倒挺关心夏雨怎么玩动漫……”
“不行吗?”穆晴轻描淡写地反问,“不要忘了,夏雨上次跟动漫有关的演讲,可是被一个不看动漫的人救下来的,不然他就要当着全校的面,讲自己克服偏科毛病、成为时尚潮人、最后追到妹子的励志故事了。”
尤依狠狠一瞪,咬着牙扭开脑袋,徒留两颊燃烧的我,和穆晴无言地互相注视。
我自然是脑袋晕眩、心绪紊乱,花了好大工夫,才勉强在混乱中抓住一丝理智,对穆晴说:
“是、是啊……讲的动漫……吧……”
我越紧张,越怕和她对视,就越觉得她的眼神如影随形。
“你讲了什么啊?我看小驴那样子,就像你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似的。”穆晴的声音变得欢脱了一些。
我实在不知道怎么跟她说“女仆”二字——那将引发一场史诗级的尴尬风暴吧。
就在我踌躇之时,旁边响起一声叫喊:
“他讲女仆什么的鬼东西!还想让我当他女仆!”
*
只见高亚纪又突然出现,在我们仨的背面。她义愤填膺的表情,简直慷慨悲壮;那瞪我的双眼嫉恶如仇,就像喜儿看到了黄世仁……
我气得想掀桌子。这笨蛋怎么就跑过来凑热闹了,而且还在自顾自地思维跳跃?
“女仆?什么女仆呀?”穆晴却无视我的慌张,开心地问高亚纪,“是那种……钟点女工吗?”
“不是不是,你在想什么呀!”高亚纪可认真了,“是那种,哎呀,怎么说嘛……就是……就是……不行太恶心了!夏雨你个禽兽!”
鬼知道她脑子里又插入了怎样的奇葩画面,让她的话题急速转弯,朝我气势汹汹地杀来。看她的模样,仿佛马上就要一边高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一边举起大刀,向我的头上砍去……
可在她两手钳住我的脖子之前,她又呜呼一声,瘫软倒地。
穆晴潇洒地收起手刀,依旧万般风情,春风十里。我和尤依,还有周围的一圈人,统统看傻了眼。
“夏雨啊,你看看你。”穆晴淡然依旧,眼里三分嗔怪七分戏谑,“你到底讲了什么东西啊?把这些人快弄疯了……”
被弄疯的人明明是我好吧?
但此时我根本没有吐槽的心思,因为在穆晴的注视之下,我的恐惧愈发外露,很快就将无处藏身……
“噢,刚才我听到的咖啡厅,就叫‘女仆咖啡厅’对吧?”穆晴又发问了,“这是什么地方?里面全是女仆?啧啧……”
她略带嫌弃的声音,像什么呢?对了,像拨弦声,拨的是我的心弦,一下,两下,低眉信手续续弹,轻拢慢捻抹复挑。
在眩晕中,我终于说出了这句话:
“不是你想的那样!这种咖啡厅很有意思的……要不,你星期天也来看看吧!”
我甚至一时没意识到,自己刚才在说话。不,我不可能说的吧,不可能说出这么荒唐的话的,对吧?
但我确实说了。明证之一,穆晴睁大了眼。
“什么?!”她小心地问,“我吗?”
我顾不得许多,疯狂点头。
明证之二,旁边的尤依,当即变了脸色。
“喂!”她叫道,“你干嘛……”
“那、那个……”我没理尤依,因为我根本听不到她说话,“你真的……能来吗?”
“夏雨!”尤依扬高了音调,“你怎么随便就……”
“啊,太好了!”我还是没理尤依,因为穆晴不太确定地点了头,血液因此瞬间窜上了我的脑袋,“那我、我……我告诉你怎么去……”
“你听我说话啊!”
尤依的声音变得刺耳,扎中了我的耳朵。该死的,就不能把这声音赶走吗?
但我还是将烦躁压下,满脸堆笑,忙不迭地对穆晴说:“你到时候坐地铁,在省体育馆站下,我们在那碰头……”
“我同意了吗!”
最后一击,摧毁了我的忍耐。当我扭头的时候……
“闹啥子嘛闹!”
我冲尤依吼出这句话时,脸上是什么表情?我看不到,永远也看不到。我的这双眼睛,从来看不到自己丧失理智时的丑态。
尤依张着嘴,镜片后的双眼,有一瞬间,变得那么空洞。但它们很快就被情绪塞满了。
她笑了出来。右边的嘴角上翘,脑袋也高高扬起。
可冷笑过后,并没有火山喷发,也没有电闪雷鸣。
她只是转身,然后,噔噔,噔噔。脚步声短促而响亮,和她一起,很快便远去。
*
尽管此刻的教室,满是交头接耳和窃窃私语,嘈杂喧闹,我却坠入了一片死寂。
周遭缄默得可怕,因为你看,我不停地发问,却没有人肯回答我。
我到底做了什么?到底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要不是胳膊上有了痛感,我会不会被关在这座寂静的监狱里,就这样不停自问,直到永远?
感官渐渐回来了。我的眼里,穆晴抿紧双唇,刚才变化万千的笑容,一点都看不到了。
“你在干什么?出去道歉呀。”
她一边冷冷地说,一边手指朝教室门外戳。
看着这根手指,我的躯体,开始自动有了反应。抬脚、迈步、走过交错复杂的目光、来到走廊上……
以前这副躯体,也无数次不受控制地凭着直觉行动。这一次,直觉能让我弥补自己犯下的大错吗?
而我没有什么准备的时间,因为我立马就看到了尤依。
她靠在面向小天井的阳台上。两手撑住护栏的她,手指紧攥生锈的绿皮铁,似乎因为这样,她才没有颤抖得很厉害。
她背对着我,我不敢叫她,想伸手去拍她的肩膀,更是马上就打消了念头——等着我的,肯定是一记清脆的耳光。
但就这样什么都不做吗?就这样让自己作出的闹剧不了了之地收场吗?
那我宁愿被打到脸蛋发肿。
“尤依……”
尽管微弱得像蚊子叫,但总归是有效的。背影转动了。
生铁般冷凝,利剑般尖锐,刺向我的目光,大概就是这样了。
她还是没说话,火山还是没爆发,惊雷还是没落下。她只是看,只是等,等我说,等我表示。
我压低脑袋,两手悄然交叉,不断拨弄手指。
我到底该说什么?到底该说什么?该说什么?
“对……对不起……”
思绪乱撞许久,我也只能说出这三个字而已。
“呵。”
尤依的回应,也不过一个字。
我鼓起全部勇气,努力抬起视线,然后看到她的脸上,又有了笑容——刚才的那副冷笑。
原来女孩子的笑容,可以最美好,也可以最恐怖。天堂和地狱,不过一线之隔。
“你道啥子歉?你又没错的嘛。”
“不……不是……”我吃力地咬字,“我错了……我不该那样说……”
“你哪样说?”尤依乜斜着眼,“你说得对噻,我本来就闹喳嘛了(喧闹),还打扰你的出行计划,我简直罪该万死啊。”
我连连摆手,动作笨拙无力,然后吭哧瘪肚半天,也拼不出一句像样的话,只能无言地再次顿首。而尤依则已抱起了胳膊,继续着居高临下的目光审判。
我这个罪犯,现在该怎样为自己辩护?
“嗯、那个……”我决定冒一次险,“星期天……我们……”
“噢?你们?”尤依眉毛一挑,“你们咋子啦?要找我咨询咋个度过二人世界哇?我单身了十六年,帮不到你呀。”
“不……不是这样……”我支吾道,“我说的是……我和你……”
“咹(啊)?”尤依夸张地睁大眼张大嘴,“我?跟我有啥子关系?不要找我啊不要找我……我咋敢来打扰你们哦,遭不起这个罪哟……”
霎时间,她收束了笑容,又一次迈开双腿,大步走开。
我不作多想,在她拐入另一条走廊前跟了上去。她加速多少,我也加速多少,无论她怎样想着将我甩开,我都始终紧随其后。
来到教学楼另一侧了,这里有好几间初三孩子们的教室。尤依终于停住,身子一转,切齿地吼道:
“你跟够没有?再这样我要告老师了!”
她本就尖锐的目光,此时更加锋利,把我生生划开。
几间教室里都伸出了好奇的脑袋,尤依的声音,依旧拔得老高:
“你问我?你还好意思问我?我不想理一个贱皮子知道吗?她怎么想你的,你自己也听到她说了吧?利用两个字你是听不懂还是装闷?就这样你还屁颠屁颠地贴上去,你不是贱皮子是什么?”
火山喷吐着冲天烈焰,雷暴泼洒着震耳嘶吼。火山灰和大雨向我倾倒,让我窒息。
她终于停了下来,喘着粗气,牙根紧咬,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在她再一次向我露出獠牙,朝我咆哮之前,我终于再次开口:
“其实我只是难过,真的很难过!”
我把头一埋,把心一横,开始刹不住车地连珠炮。
“我被她利用了吗……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是我朋友,你也是我朋友。和你们在一起我很开心,也很想和你们一起,去喜欢的地方,做喜欢做的事,只是这样罢了……我真的不想看到你们两个像现在这样互相讨厌,大家都是同学,有什么值得这样互相记恨的呢……”
我感觉嗓子有些哽,好一会儿才收拾情绪,继续说:
“要是你们的关系能慢慢缓和,不那么讨厌对方,让我一直遭骂,我也愿——”
铃声大作,就在我的头顶,震得我头盖骨发痛,也打断了我的话。
尤依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然后,她再次迈步,擦过我的肩,往教室的方向疾走。
在铃声停下的前一秒,我也迈步,离开这里,回到教室,去迎接一众目光的考验,以及必须由自己承担的后果。
*
“承担后果?哼,你还知道后果啊!”
文文气得抄起了钢笔。
“自觉点,把手伸出来!”
我哭笑不得,乖乖从命,伸出右手,手掌打开,手心朝上。然后,文文老师狠狠挥笔,打了两下。
哎哟,这死丫头真不知下手轻重,痛得我倒吸凉气。
“没成年时犯的错,到了现在还得追究啊?”我略带不满,然后就被文文超凶、巨凶、二次元最凶的眼神给驯服了。
“当然了,这两下是替尤依和穆晴打的!”文文训斥道,“你把她们俩都伤到了,自顾自地说一通什么不想她们讨厌对方之类的浑话,以为就没事了么?就弥补过错了么?”
“哎哎,你怎么得理不饶人啊。”我真不高兴了,“我知道自己闯了祸,也没觉得直抒胸臆就能让尤依原谅我。所以那段时间,负罪感和恐惧,可把我折磨够了……”
总之,那天过后,我和两位女生的关系,陷入了尴尬的冷淡。不但和她们说不上话,就连走路时和他们靠近,都只能生硬地回避。
这次我是真的,要失去两个朋友了吗?
失去的恐惧并不新鲜。年初的同人展与尤依走散,上学期学乒乓时被穆晴呵斥,暑假和尤依在QQ上吵架,两个月前被穆晴冷眼相待……每次我都慌乱无措,觉得这次真的完蛋了,却总是在一通稀里糊涂之后,发现一切如常,甚至更加明朗。
但这次不一样了,对吗?
失去了她俩的友谊,我也会渐渐失去许多东西。那些从高一开始,渐渐来到我身边的好东西,让我能在这片小屋之外的世界小心前行的东西,它们也都会消隐无踪,让我明白一切不过一场幻梦,是不是?
这样的想法,一直折磨我到这周返校回家,还是没有消停。直到我收到了一条微信——这种新型社交软件,正逐渐取代QQ在手机上的地位。
微信这样写:
“明天在女仆店,不见不散。”
发信人是——
穆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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