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以为爱情是个简单的词,长大以后才知道它复杂得难以言说。到底爱情是什么?如果让我说的话,大概就是最最不想分离吧。
我们是这个社会扭曲规则下的悲剧产物,但是却为能伴其左右而感到幸福。另类者总是要受到排挤,但是没有叛逆与反抗,我们又还剩下些什么?
我始终都是个无比懦弱的人,可是,人这一辈子其实只需要一次勇气,用来对所爱之人大声喊出我爱你。
......
在狂乱的闹钟声中惊醒,睁开双眼竟又是泪眼朦胧。疲惫地躺在床上,沉痛的思念催促我再次沉沉睡去,可是理智却告诉我,既然是自己的选择,就别幻想去逃避现实,就算无力,也要挣扎着苟活,因为除了已故之人,你还有活着的人必须要养活。
凌晨五点,我打开自己的店门开始一天的工作,准备迎接第一批来买早点的客人。六点三十分,女儿如同往常一样准时醒来,洗漱后坐在桌前,沉默地吃完早餐后一声不响地离开家奔赴学校。
女儿的名字是乐雅,意思是希望她能一生快乐优雅。我和她的母亲曾发誓,就算拼尽所有也要让她幸福,正是因为她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才不能让她觉得自己和别人不一样。她就是我们所有的梦想,亦是我们对这现实绝对的反抗。
但是梦想永远敌不过现实,今天的这一切就是后果,十年前她母亲的去世就是后果,当年我带着十八岁的妹妹私奔就是后果,如今她十八岁对我的冷漠则更是后果。原本我们以为她平安的降生是自然母亲赐予我们最大的奇迹,殊不知这奇迹竟花光了日后我们所有的运气,即便如此,还仍要我们付出高昂得并不等值的代价。
那是我的亲妹妹,虽比我小一岁,但为了方便还是与我一同上的学。一切由父母安排,从小学到高中我们读的都是最优秀的学校,然而在中国,优秀与残忍是同意词,而我们,就是这残忍的牺牲品。
早恋会被学校开除,这从来都不是值得奇怪的事,只是越是优秀的学校也就越是变本加厉,在我们这里,异性之间小于一定的距离便会受到极严肃的处理。当然,亲兄妹之间即使再亲密也不算过分,因为即使是他们也还是会拿伦理作为爱情的参考的。
而那时,唯一驻足我记忆深处的女孩就是我妹妹,在我情窦初开的年纪陪伴我的依然是我的妹妹,在我必须要喜欢上一个女孩的时候我目及四周看到的仍然是我的妹妹,所以我别无选择地发现,我竟爱上了自己的妹妹。
不可理喻的想法,莫名其妙的情感,甚至连自己都不能承认自己,但是无可奈何,爱意萌芽之后,就只能不断生长。然而出于恐惧,又或是其他各种各样的不可抗力,我一直将这份感情深埋心底,直至十八岁,没有丝毫显露。
今天是乐雅的十八岁生日,没有任何犹豫,为她选了最大的蛋糕,做了满满一桌子似乎是她最喜欢的饭菜,然后搬个板凳坐在门口无所事事,悠闲地等她放学回家。
晚上十点半,乐雅的身影从摇曳的橙黄灯光中走来,和往常不一样的是略微有些蹒跚。我心里猛然抽搐一下。
“小雅,你怎么了?”我急忙跑过去搀扶,她推开我摇了摇头,不带语气地说:“跑操时不小心扭到了脚,没什么大不了的。”
我蹲下看到她脚踝处红肿了一大块:“都这样了还说没什么大不了的?而且你心脏不好,不是说了不要再跑操了吗?这件事明明就已经告诉过你们班主任了……”
“够了!这是我自己的事,用不着你管。”她低吼一声,丢下我独自向家里走去。
......无法反驳,和我当年对父母怒吼的那句话简直一模一样。
看到她打开门,愣在了门口——没有灯光,两根红烛立在紫色的桌布上,红黄的火焰照亮了小房间的全部景象,饭菜还冒着热气,蛋糕上的十八根蜡烛正等待着被主人点燃……
我欣喜地跑到她身边开心地对她说:“生日快乐小雅。喜欢吗?当年你妈妈十八岁生日时,也是这样的场景呢……”
“谁稀罕啊。”乐雅打开灯,颤巍地走到桌前吹灭了蜡烛,叉起一块蛋糕塞进嘴里坐在沙发上吃了起来。好不容易营造的温馨气氛一扫而空,虽然有些遗憾,但心里还是满满的喜悦,谁让父亲拿女儿最没有办法了呢。
我坐到乐雅身边和她一起分享这丰盛的晚宴,桌上,还摆着妹妹十八岁那年的照片,照片里她笑得阳光灿烂。小雅,今天,也是你的生日啊……
“我叫祁雅,哥哥叫祁乐,父母希望我们一生都能优雅快乐。但是我讨厌我的父母,因为他们把我和哥哥送到了这所讨厌的学校……”
这是初中时妹妹在班上读的一篇作文,题目是《我讨厌的父母》。后来,妹妹被学校扔回家反省一周,而我只能红着脸低着头什么话也说不出。
我是爸妈手里的那张乖乖牌,腼腆懦弱,不会反抗,成绩优异;而妹妹则是桀骜不驯,我行我素,成绩勉强不被学校劝退的这种程度。所幸爸妈还不会因为这种理由就去偏袒谁,毕竟都是他们的孩子,怎么忍心割舍放纵一个呢?所以对妹妹也寄托着与我同等的期待,从来严加管教,丝毫不肯懈怠。
初三的寒假,期末结束后爸妈双双出差,临行前的晚上,老爸用戒尺把妹妹的左手打成了熊掌,于是第二天的时候只好由我扶着菜,再让她来切。
“真是的,为什么我都成这样了还要来给你做饭。”
“因为我不会啊,要是你不来,我们就只能挨饿了。”我嘿嘿地对她说着。她长叹一声,装作气道:“昨天老爸揍我那么狠,你也不帮我求求情。”
我脸一红,嘟嘟囔囔说不出话。昨晚我早就被老爸的杀气吓得动弹不能了,而妹妹却昂首挺胸地反瞪着老爸,倔强得一声没吭。
她见我不说话,偷笑着摇了摇头,继续一心一意地切菜,恐怕一不小心将我的手指头剁下来。
过了很久,我低声说了句:“你再不努力,就不能和我上同一所高中了......”
“嗯,我知道。放心吧,我会赶上来的。”她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把所有的一切都说得轻描淡写,以至于让当时的我都没能察觉到她那份同样的心意。
不过,其实我是非常担心她的,因为“你那么笨,真的没问题吗?”
我郑重其事地问她,谁知她两眼一瞪,“咔嚓”一声把菜刀切进了案板里。精准的刀法,离我的手指大概零点零一毫米。
“哈哈——哈——哈......”从梦中醒来,嘲笑自己当年竟不知她在为何生气。
我还沉醉于刚才的梦中,结果睁开眼睛发现乐雅站在我的房门口,一边擦着脸上的水渍,一边用怪异的目光扫视着她的父亲。
“不是的……其实我……”
“我上学去了。”
我转头看看闹钟,竟然不走了。
三十八岁的我,其实不比初三的我聪明半点。
错过了早点的时间,也就没必要再去补救了。当给自己放半天假也好。于是随意抓起一套衣服,准备出去走走。
两年前的家长会时我来过一次这里,而再上一次,就得追溯到二十年前了。本不想让她上这里受当年我们的苦,可她却执意要来,而且成绩竟比我当年还好。
“对不起,我的女儿祁乐雅在这里上学,她受了点伤,我来看看她。”我自豪地对保安说,而他好像不太相信我的样子,上下打量了几下才让我登记后进去。
气势磅礴的跑操一如当年,我看到乐雅面无表情地跑在队伍排头,姿势有些不太自然。
“小雅,不是说过别再跑操了吗!”结束后我堵住她,无视周围跑步回班的同学们的目光。
“你怎么来了?”乐雅微喘两下,推开我说道,“我没时间了,这的规矩你又不是不知道,再晚会受处罚的。”说完又吃力地跑开了。
我听到周围几个女生问她:“祁乐雅,刚才和你说话的男人是谁啊?”
“我爸。”
“诶?他是干什么的啊。”她们看着我的衣服目露惊光。
“卖包子的。”乐雅毫不犹豫。几个女生好像发现新大陆一样讶异地看着我,不明其意地浅笑着。
我差点忘了,这里除了优秀成绩外,家世显赫的同样接收不怠,否则妹妹当年还真来不到这里。
我看看自己泛黄的衣角,这才明白我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手持清华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十八岁少年了。刚才我竟还愚蠢地把那股傲气带来这里,现在想想自己都觉得悲哀。
等到学生们全进入班里开始朗读后,我转到办公室去找乐雅的班主任。
办公室里只有几名没课的老师。很年轻,最大的看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十岁。我还记得我当年的班主任,是个刚新婚不久的小伙儿,每天在班里陪我们考试的时候,都要把妻子的照片拿出来看好几遍。只是这里的老师换得很快,当年教过我的那一批,如今不知早已经到哪里去了。
“老师您好,我是乐雅的父亲。”我来到班主任面前,毕恭毕敬地向她打招呼。家长会上见过一次,不过她肯定早就忘了。
班主任客气地请我坐下,问我今天来有何贵干。
“是这样的,老师您也知道,小雅她有先天性心脏病,不适宜剧烈运动,所以关于她的跑操……”
班主任侧着身子点了点头,有些不耐烦地说道:“这件事您已经在电话里和我说过很多回了,光是今年就有四五次了吧?我知道您担心女儿,但是我找过她,她自己说没有问题我也没办法,况且她也一直这样坚持两年多了,并没看出来有什么异常啊。”
“不是的,先天性心脏病这种东西,它的风险很大,或许平时看起来没什么事,但有可能会突然发作。而且就算一直没有异常,这种跑操对于心脏也是一种负担……”
“您放心吧,这种病我多少也有些了解,不会像您说得那么夸张的。既然孩子自己都说没问题,您也就不要过多担心了,就算有个万一,有我们这些老师在,不会出问题的。”
我不是很擅长察言观色,但从她那不断敲击桌案的手指和一直游离在我周围的眼神,我还是看得出她的不耐烦和对我的反感的。我浑身不自在,双手都被汗水浸湿,即便是现在我也还是不擅长应付这种事情,虽然很想从这里逃出去,但是,我的目的还没有达成。
“但是!小雅她的脚在昨天跑操的时候扭到了,她已经不能再跑操了!”我吼出这句话的时候大脑一片空白,班主任以及其他老师都被吓了一跳。
班主任稍稍正坐起来,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说道:“是……是吗,我都没有注意到,好吧,我会找她谈谈的,您放心好了。”
到了最后也只是谈谈而已。我起身,为刚才的吼叫道歉,说了声谢谢后退了出去。
刚一出门就觉得全身乏力,靠在旁边的墙上坐了下去,如同丧家犬一样——或者本来就是丧家犬。
过了几分钟,我刚想起身离开,办公室里传出班主任的叹息声。恐怕是以为我已经走远了吧。
“这么担心女儿,早干什么去了?先天性心脏病,也不知道是谁害的。”
“听说他是近亲结婚?”
“嗯,好像是和他的亲妹妹,但是没有结婚,祁乐雅是私生女。”
一阵唏嘘,我全身的力气好像又被抽光了一样,但我知道自己必须离开,因为我不能让她们看到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上学,总归是要用到户口本的。妹妹的“与户主关系”一栏,填的是“妹妹”,于是乐雅就没有了“妈妈”。小学时大家围着乐雅问:“这上面怎么没有你妈妈呀?”老师也奇怪,没有听说她妈妈去世的事啊。小乐雅生气地指着妹妹的那张叫着:“这不就是我的妈妈吗!”周围的学生们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天真地讨论着乐雅的父母与众不同,乐雅自豪地给他们讲述自己爸妈的恩爱,而老师的脸上已经出现异样。
接到老师的电话,他支支吾吾半天,最后还是说了出来,向我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我不知所措,面对这种事情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妹妹接过电话,客气地说:“这是我们自己的事,和您没有关系。”说完挂断电话,笑着对我说:“没事的,不用在意。”
我站在校门口的对面,就这样一直看着也曾有过我的身影的教学楼,它一定没想有想到,它孕育出来的第一名,有一天竟会以这种卑微的目光来仰视它。它在我心中一直都是那样高大,而在妹妹心中渺小得甚如尘沙。而我现在明白,一切的高大都是假象,只有尘埃才是真实。
刺耳的议论声陪伴乐雅走过整个初中,具备基本生理知识后同学们不会再用崇拜的眼光对待她,替而代之的是鄙夷与蔑视。怪胎?是的,就是怪胎。
母亲的去世与他人的排斥,这样的双重打击成就了今天无比优秀的乐雅吗,不过在我看来,更像是毁了乐雅。
我不知道乐雅为何如此执着于跑操,我并没有把妹妹高中时从不跑操的光辉事迹告诉她啊?
妹妹从小也是体弱多病,虽然不至于不能运动,但自由散漫如她,当然是不喜欢这种集体跑操的。为了逃避跑操特地跑到医院开假的病例证明,这种事也只有她干的出来了。然而当班主任看到她在体育课上依旧和我活蹦乱跳的时候,就把老爸给请了过来。
办公室里,当着众老师的面父亲让妹妹跪下,那一把如同阎王判令般的铁戒尺从未有过得寒冷刺骨。
妹妹眼泪纵横,但却咬着牙强忍着不支声。我心里强烈渴求着能有人站出来替妹妹求情,我以为会有的,我觉得应该会有的!但是,班主任冷眼相看,众老师无语沉默。爸爸的字典里,欺骗就等于找死。
“爸,别打了……证明……是我帮妹妹开的证明!”
妹妹像看怪物一样地看着我。这是我第一次撒谎,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而她则更不敢相信。
结局很悲惨,一向公正严明的老爸从不偏袒谁,那天我被揍得疼昏了过去,尽管妹妹一直在说不关我的事,可是互相袒护的结果就是把老爸的火气烧得更旺。
我在对面的马路上坐了一天,完全沉浸在对过往的思念。十年来,一遍又一遍回忆着在一起的点点滴滴,一次又一次发觉到自己的无能软弱。我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振作,因为支撑我的力量早已一去不返。
十点,乐雅随着学生的大潮涌出校门,震惊地发现我就在对面。
“别告诉我你在这呆了一天。”走到我面前冰冷地说。我无力地笑笑。乐雅叹了口气,拉着我:“回家吧。”
她的步履更加蹒跚,下午的跑**一定又参加了。
“你干什么!”
“背你回家。”不顾乐雅的挣扎,强行把她背到背上。嗯,我还算是高大,背个十八岁的姑娘并不费什么力气。
乐雅稍稍抵抗几下便趴在我背上不动了。
回头率非常高,我想乐雅一定很不好意思吧,不过我心里满满的都是自豪,如同背上背着的是妹妹一样。
高一暑假的那个晚上,妹妹烧得厉害,外面暴雨倾盆电闪雷鸣,不顾她的劝阻,给她披上雨衣背上她就冲进狂风暴雨之中。那是我第一次觉得即便软弱如自己,也是可以支撑起妹妹的重量的,虽然没有人赞扬,我却也自豪能拥有这样的力量。
然而一直坚持每天两次跑操的我,身体竟比妹妹还要柔弱,第二天她病好了,我却烧倒了。
“我……明天不想去了……”
“好,我给你请假。”
“……”
高考倒计时,十天。
晚上,梦到了高二的那年。
小的时候妹妹很虚弱,无论到哪里都必须由我牵着她。后来,也许牵与被牵的人发生了转换,但是这双手却从来都没有放下。
大家都说,从没见过像我们这样亲密的兄妹,我们两个笑笑,心里想的或许一样。
那天早上我们如同往常一样,二人牵着手去学校,半路上偶遇校长。呆板的眼镜后面是精光闪闪的一双三角眼,无论何时都能准确地捕捉到不良信息。
“你们两个,干什么呢!”
“走路啊,没看到吗?”
“废话!我说的是手!”
“这个啊,怎么了,有问题吗?”妹妹故意气他,把牵着的手放到他眼前晃来晃去。感觉校长马上就要被气休克了,就在他大手一挥之际,妹妹跨住我的胳膊从他身边闪了过去。
“他是我亲哥哥,我们的事你总该管不着了吧?”说完就拉着呆傻的我笑嘻嘻地跑远了。
第二天,还是和每天一样,早早地起床做早点准备开张。
虽然不用上学,但乐雅还是起得很早,洗漱完了没有事情干,四处转转后就坐在店里看书去了。当然不是什么与学习有关的,但我也没想到竟会是我写的。
“你从来都不看的。”我温和地笑着,一边揉面一边对她说。
乐雅一只手支着脑袋,另一只手拖着书,很平静地说:“以前经常看,只是你不知道。”想了想,她又补了句,“你的书我都看过。”
我一边笑一边低头接着干活。
“为什么现在不写了?”
“没有什么可写的东西。”
“骗人。”乐雅的语气都是那么漫不经心,我抬起头,有些不明白她的话。
“和妈妈有那么多故事,为什么不写?”她合上书,像是要审问我。
我沉默,也在质问自己相同的问题。是啊,为什么不写呢,或许并非是没有答案,只是我不愿意回答,或许又只是“因为……因为这是我们的故事,我不想和其他人分享。”
“我也不行吗?”
“不……”我摇摇头,“你可以——只有你可以。”
“那......”乐雅刚想说话,店里突然来了客人。乐雅拿起书进到了屋里。
“您好,请问点点什么?”十多年了,也习惯了这样客套地堆笑。当年我站在陌生人面前甚至连话都说不出来。
“两屉包子,一碗牛肉面,不要香菜不要葱,多加汤少放面,再给我的狗来个荷包蛋。”珠光宝气的一个贵妇人,胖得离谱,怀里抱着的狗都受不了她香水下掩盖的汗臭味,一个劲想要从她怀里挣脱出去。
很快我将包子和面端了上去,正想去拿荷包蛋,贵妇的狗跳到桌上叼了两个肉包子啃了起来。
“妈的,死狗!”贵妇一巴掌把狗扇到地上,怒气冲天地叫骂着,然后又抓起两个包子狠狠地砸了过去。
乐雅从屋里出来:“怎么了?”她偏了偏头,目光越过我落到贵妇身上,问我,“那‘杨贵妃’干什么呢?”
我冲她笑笑,告诉她没事的,客人在肉包子打狗呢。
这时,贵妇的电话想起。贵妇接通,破口大骂:“妈的,现在知错了?晚了!以为老娘好欺负是吗,去死吧你!”贵妇“嘎巴”挂断电话,气得浑身颤抖,拿起一个肉包子又向狗砸了过去。
电话又响,贵妇这次没有骂,听了好一会,装模作样喘着粗气说道:“这还差不多。不过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左手的戒指都旧了……嗯,好,等你拿戒指来我们再谈复婚的事。”
贵妇看着左手上夺目的四枚钻戒,心满意足地合上电话,叫上狗就要离开。
“对不起小姐,您的帐还没有结呢。”
贵妇侧着头,鄙视地白了一眼,横道:“干嘛啊,老娘一口都没吃你还跟我要钱?”
“抱歉,但是点了就得付账,而且,你的狗也已经吃了。”
贵妇骂了一句,从手上摘下一只钻戒放到我面前,叫道:“看到了吗?拿这个付钱,怕你找不起!”贵妇一屁股坐到椅子上,打电话告诉那边自己的所在地,然后从狗没咬过的另一屉里拿出个包子,轻咬了一口,摔在地上,骂:“真他妈难吃!”
火气上来,“啪”地一声把整屉包子打到地上。“这他妈包子是给人吃的吗?难吃死了!”
我无奈地走过去把蒸笼捡了起来,心中火大,但无可奈何。
还没等我起身,发现乐雅走了过来,正不明白她想干什么,只见她用手捏着荷包蛋的一角,狠抽在贵妇飞扬跋扈的脸上。“抱歉小姐,这屉不是给人吃的,这屉是特别为你做的。”
贵妇惊骇地瞪着乐雅冷若冰霜的面孔,不敢相信竟有人敢打自己。“你……你,你这个小**竟然敢……”贵妇抓住乐雅的衣领,随即就要一巴掌扇过来,然而抬起的手却被我死死扣住在了半空。
“放开你的手,收回你的话,然后就从这里滚出去!”我比贵妇高了一头,身体也还算强壮,生气起来吓唬人还是够的。贵妇面如土色,灰溜溜地跑了。
“她打不过我的。”乐雅撇下这么句话就进屋去了。我无奈地笑笑,开始打扫小店。
刚开业的时候,包子的陷都是由妹妹做,偶尔闲下来会教我,我说:“这种小事你自己做不就好了。”
她气道:“那有一天我死了你喝西北风去?”
我从后面抱住她,夺过她手里的筷子装模作样地和着陷:“哎呀,说什么话呢,我学还不行么。”
不过就连清华也没教过怎样才能把包子的陷做好吃,我一连学了几天总也调不好味道。
那晚妹妹去商店买东西,我闲着无聊做了一屉,自己没敢尝。后来妹妹叫我出去搬东西,也就把这事忘了。
不一会一位客人过来,要一屉包子,妹妹顺手将最近的一屉拿了出去,没成想客人刚咬一口就吐在地上:“这什么破玩意,这么难吃?”
我见势不妙,赶快告诉妹妹实情,妹妹没说什么,转进屋又拿出两屉放到客人面前,轻轻弯了弯腰微笑着赔礼道:“对不起先生,刚才那屉是我哥哥做的,他手艺还不太好。这两屉算我们赔给您,不收您钱。”
客人咬了一口,很满意地点点头。
“这还差不多。”客人仔细打量着妹妹,眼睛忽然冒出光来,然后瞥了瞥一边懦弱地赔笑的我,找死般地说道:“小姑娘手艺这么好,浪费在这里可惜了。不知道今年芳龄多少,结没结婚?不如跟我吧,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那客人伸手想去碰妹妹,我吓了一跳,连忙抓住他,有些惊慌地叫:“你,你想干什么?”
客人轻蔑地扫视我一眼,一把反抓住我的脖领喝到:“什么干什么,你他妈个小瘪三还想……”
“放开你的手,收回你的话,然后就从这里滚出去。”
客人吓了一跳,不可思议地盯着妹妹那张笑得甜美的面容,不敢相信刚才那句冰冷无情的话是她发出来的,然而他也只是稍稍愣住,随后忽地用右手向我抽来,只是妹妹更快,挡住他打人的手,右手拿起盘子果断破碎在他脸上,一声惨叫,顿时头破血流。
后来,妹妹被带到了拘留所,罚了钱还被关了72小时。
我带着买来的包子去探望她。
“你看你,罚了钱不算,还打碎个盘子。”
“喵嘻嘻嘻嘻。”妹妹呲着两排洁白的小牙冲我傻乐,我最受不了这个,走过去把她抱住,免得被她萌翻。
“真可悲,咱家可是包子铺诶,而你竟然去外面买包子!”
“还不是怕把你毒死。”
“嘻(*^__^*) ”
我一边笑一边差点哭出来。正在这时,店前响声隆隆,五六个男人和刚才的贵妇走了进来,为首的大光头差点就在脸上刻上“我是坏人”了。
“请问各位……”
“就是她!就是那个小**打我!”贵妇隔着我指向不知何时出来的乐雅。
“记吃不记打,还敢回来?”乐雅从容地走到我身边,我吓得半死,连忙又把她推回了屋里。
“和我女儿没有关系,有什么事找我就行了。你们想怎么样?”
“怎么样?”光头歪着嘴,拎起一把折凳向我走过来,我故作镇定地顶住房门和乐雅在里面的吼叫声,刚想把门反锁起来,光头突然手起凳落——
“砸!”
中了神器,脑袋“嗡”的一声之后就感觉不到疼痛了。乐雅破门而出,英姿飒爽无比,手中也拿着一把折凳,噼里啪啦地和他们打成一团,我抓起身边所有可杀伤的武器疯狂地冲到乐雅身边,然后就是日月无光天昏地暗……
“小雅……你怎么样了?有没有受伤?”我半跪在地上扶着乐雅,一阵阵恶心从胃中袭来。
“你还是……照照镜子,关心你自己吧……”乐雅话说到一半,突然痛苦地用右手按住左胸,一下子就倒在了我怀里。
“小雅……小雅!”我觉得自己快疯了,声音颤抖得走了音。
我看到自己掏出七八个手机,无数按键满天飞,好不容易才找到那三个。
“喂,喂?120急救吗?你们快来……我妹妹心脏病犯了……这是‘天梦’包子铺……快来,快来啊!”
我坐在小板凳上对着茶几削苹果,妹妹躺在我后面的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遍轻踹着我催我快点。
“别踹了,这就好了啊。”
“太慢了,为什么教你削个苹果都这么难?”
我摇头苦笑。
“还有四个月就高考了,你没问题吧?”
妹妹拍着胸脯一脸得意地保证:“落榜没问题!”
“……”
我削着苹果叹了口气,似有心似无意地说道:“你这个样子嫁不出去该怎么办啊……”
“那就在家呆着呗,反正估计你这么笨也讨不到老婆,咱俩玩一辈子呗!”
我心里欢喜,一个劲地点头,但却不敢表现出来。
“说的简单,成天玩,谁去赚钱?老爸还不打死咱俩!”
“怕什么……”妹妹趴在我背上夺过刀子和苹果,隔着我的脑袋削了起来,“你写你的书,我画我的画,以后成了大家,玩玩乐乐就把钱赚到了!”
妹妹“咔”地咬了一口苹果胜利地冲我笑笑,把剩下的猛塞进刚想笑的我的嘴里……
我觉得头疼的不行……
“天堂还是地狱?”
“医院。”
“那还好……”我挣扎着想做起来,才发现身上都是绷带。
“断了三根肋骨,左手手骨骨折,双腿肌肉拉伤,轻微脑震荡。没问题,死不了人。”乐雅帮我坐起来顺便给我报了病情。
我只能苦笑,连忙问她“心脏还……”
“小事情,已经无碍了。”
“那……”我指着她手臂上的伤。
“小伤而已,大的都被你挡住了。对了,你右肋那刀是我捅的,当时看花眼了。”
“……”
乐雅平静地坐在椅子上,那样高贵的气质不知她是何时如何修炼出来的。
她手上拿着的,是叫做《天梦》的我的处女作,上面记录了一对兄妹的梦想从形成到破灭的过程,是个悲剧,写于我高考结束的那个夏天。本来只是虚构,没想到竟成了预言。
乐雅低头看着书,不理我。
回想这些年走来,看过世间百态,尝过冷暖炎凉,可是却再也没见到乐雅笑过、哭过。
很久,我轻声问:“乐雅,你恨我吗。”
“恨。”脱口而出。
我没指望收到更好的回答。
我看着天花板长叹一声,这些年来乐雅受过的委屈和不公的待遇我比任何人都清楚:“当年我们也曾犹豫过,是否要把你生下来。其实我们考虑过后果,也知道这对你来说会是种不公平,但你,你妈妈她……说你是我们的孩子……”
“我没有那么差劲,我才不会因为天生的缺陷或是别人的鄙夷而迁怒于人,更不会无视别人对我的好。我恨你不是这个原因。”
我不明白,有些诧异地看着她。
乐雅“嘭”地合上书,怒视着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你眼里到底有没有我这个女儿?”
“这是什么话?”我被问愣了。
“我叫什么名字?”
莫名其妙:“当然是祁雅啊……祁……乐雅……”我心中一紧,恍然大悟,默然低下了头,不敢再看她。
乐雅一脚踩在床上,双手抓着我的领子,用脑袋顶住我愤怒地低吼:“我告诉你,我不恨你不知上进,也不恨你顽劣任性,更不恨你给我带来的这些经历与遭遇,我恨的就只是你的软弱!恨你不敢从妈妈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恨你从来都不拿我当女儿对待!”
好像一束火焰瞬间抵达我内心最寒冷的部分,将我十年前一直冰封的记忆融化唤醒——小雅她……已经走了啊……
乐雅松开呆若木鸡的我又坐回椅子上,声音变得有些激动:“以前,为了方便区分你从来都叫我乐雅,而妈妈去世后,有一天你突然就开始用‘小雅’称呼我,那时我还小,也没在意到这样的细节,只是觉得怎样叫都好。可是后来,我慢慢发现原来在你心中,妈妈空出来的位置你竟用我补了上去!你对我百依百顺无微不至,不管我怎么任性,怎么气你,你从来都不会发火,别说打我骂我,就连脸色都没给我看过,你以为我会高兴吗!?的确,作为女儿来讲,能有这样的父亲是无比的幸福,但问题是你没把我当女儿!你只是自觉愧对于妈妈,没能在她生前保护她、照顾她、让她幸福,所以妈妈去世后你把我当成她想尽全力补偿,你醒醒吧!妈妈已经走了,再也回不来了!你觉得自己伤心难过委屈,所以你把记忆封闭,勉强自己认为妈妈还活在你身边,你就是个懦夫!不敢承认现实的懦夫!以前一直是妈妈在保护你,所以你觉得现在来保护我自己就已经变强了吗?省省吧!你弱爆了!”
每个字都如同炸弹一样在我心里狂轰滥炸,妹妹一直守护着的我的脆弱此刻已经被轰之殆尽。
乐雅愤怒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突然就把我的《天梦》撕了个稀巴烂。
“你给我振作起来啊混蛋!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爱妈妈吗?你以为自己的爱无可代替吗?你以为全世界就只剩下你们两个了吗?那你拿我当什么了!我告诉你,”乐雅把我拽了起来,我身上每个角落都在疼痛,她却一点也不在乎,“我不是你老婆,也不是你妹妹,更不是祁雅!我是你女儿,我的名字是祁,乐,雅!”
大口喘着粗气,感觉好像下一秒就能把我吃掉。
我觉得自己浑身筋脉尽断,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才将颤抖的手放到乐雅的脸上。
“我……我知道了,乐雅……乐雅,我全都明白了……”我眼前蒙了一层厚厚的水雾,已经看不清了乐雅的表情。
乐雅将我重新安顿好后,又坐回了椅子上,当然的是,心情还不能平静。
“你从来,都不肯讲过去的故事……”
“我知道……我知道……”我点着头,内心翻涌,视线模糊。
我用手挡住双眼,解冻的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不停地在眼前旋转。
“那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十八岁那年的高考,我心乱如麻,看着满试卷的蚂蚁只想一把把它们吃光然后冲到医院。
前晚,妹妹急性胃炎,差点丢了小命。
“小雅!”我站在病房门口大口大口喘着气,看到妹妹已经无事地坐在床上一颗高悬的心才算落地。
爸妈带着冲血的双眼走过来问我:“考得怎么样?”
“很好。”我撒谎。
老爸欣慰地点点头,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接下来还有工作,妈妈也该回去休息了,你好好照顾妹妹。”
“放心吧!”昨晚一夜没睡的疲倦顿时一扫而光,我瞬间全状态原地满血复活。
老爸老妈走后我坐到妹妹床边,她笑着问我:“考得怎么样?”
我不好意思地说:“都不知道在答什么。”
妹妹“扑哧”一声笑了。
“放心吧,你会考好的。”
“为什么?”我不明白。
“因为啊,”她靠在床头上仰望着白色的房顶,若有所思,笑容很浅却很浓郁,“我就是知道。”
我不清楚她为什么会这么说,但是那都不重要。我看着妹妹止水般平静的笑容,心中的杂绪开始慢慢消失无踪。
她的笑容太美太优雅,我不敢相信她竟是个凡间女子。然而忽然,一行清泪从她眼中滑出,顺着微笑从脸颊滴了下去。
“小雅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握住她的手,分寸一下就乱了。
妹妹摇了摇头,转向我,还是甜美的笑容,还是静静的泪水。
“哥,你别走好吗?”
我见她没什么事,心也放下了。“当然了,我能走去哪啊?”
她又摇头,“爸一定会让我重读一年,没有你陪我……我撑不下去……”
我惊呆了,一直坚强地绕在我身边拉着我向前走的妹妹,竟对我说……
她拽住我,头抵在我胸前,身体有些颤抖。
“我一个人什么都做不到,我会死的。老爸老妈……还有那些老师,同学,他们会把我逼死的……求你别走,你走了,我就活不下去了……”
我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妹妹,从来没想过玩世不恭如她,乐天自由如她,有一天会哭着对我说自己活不下去。从来依赖她,从来相信她,就好像下一秒我就真的会失去她一样。
内心的恐惧无以言表,出于本能反应我紧紧抱住妹妹,狂乱地答应着:“放心吧,我绝对不会走的,我考不上的,一定考不上,说什么也留下来陪你,绝对,绝对陪你……”
妹妹轻轻点着头从现世睡去,表情绝对没有我认为的那么安稳。困倦袭来,我也渐渐倒下。
后来,收到清华录取通知书,爸妈一如往常,喜悦,平静;各位亲戚,激动,兴奋;妹妹,一副“如我所料”的浅笑。
四处应酬,老爸老妈的亲戚朋友、公司同事、合作伙伴,送走一堆又一堆,我只是在席间傻呵呵坐着,听着众人吹捧夸赞,觥筹交错,心里空白一片,什么也不知道。
没敢跟老爸提复读的事,妹妹说算我明智,否则老爸劈了我。
临行那天,爸妈和妹妹到火车站送我,我内心有愧,觉得辜负了妹妹。她走过来挡住爸妈的视线,边给我缠围巾边笑着对我说:“都说了你会考好的,我从来都不骗你吧。”好像很得意。
“我……”
“没关系,本来也没指望你留下来。到了那边好好干,首都坏人一箩筐,我不在你身边你多加小心。我会好起来的,再怎么说也就一年而已,糊里糊涂就过去了。”
“我……”
“放心啦,你以为你妹妹是什么人?不用照顾你这根废柴,我活得才更轻松呢。”
“我......”
“别鸡婆了,你以为我这围巾有多长啊?快走吧,找到女朋友记得带回来给我看看!”她笑着把我推了上去,我迷茫地回过头,看到爸妈伟岸的身影,和妹妹凄苦的笑容,消失在人海茫茫。而另一边,是未知凌乱的前方。
“不会的,我谁都不会带回来……”我下意识地说出了口。
《天梦》出版,平平常常,销售也不火爆,但也算有些人看。妹妹替我高兴,说我终于可以做我想做的事了。我笑着放下电话,心里却空落落的。
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沉默,孤独。在陌生人面前讲不出话,室友嫌我是怪胎,懒得理我。每天上课,没课时写作,晚上给妹妹打电话,除此之外,竟不知该干什么。
班里有个漂亮女生,说我着装太土,带我去商场买衣服,我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切听她指挥,最后发现卡上少了两千多块。
坐出租车去车站,司机要我五百,我一听傻了,人家亮了亮座下的刀,我乖乖交钱。
在快餐店,起身上个厕所,回来书包不见了。
……
把事情告诉妹妹,她气急,恨铁不成钢。
“我是不是太溺爱你了?竟把你养成这么个废物,在大学都这样,以后你自己生活该怎么办啊?”装着老妈的口气,逗得我忍俊不禁,最后她也哈哈地笑了。
“不怪你,要怪就怪人心险恶吧。今后长点心眼,别太轻易相信别人,别以为所有漂亮女孩都是你妹妹,所有凶狠猛男都是你老爸。”
只能靠每天这样短暂的通话让我不忘记如何欢笑。然而远在清华的我并不知道妹妹其实也是如此。
半年后回家,发现妹妹瘦了好大一圈,双眼红肿,还有厚厚的眼袋。
她比了比我的头发,温柔着:“你长高了,也瘦了。”我觉得自己什么也说不出口。
“爸他……又打你了?”
妹妹笑着摇了摇头。
以为只有身居异地的我受着委屈,竟然忘记了妹妹应承受着更大的痛苦与不安。
我和妹妹生在北方长在北方,对于江南水乡一直都抱有一种崇高的幻想,但是因为有了这座学校,我们曾一再地拒绝回到那个地方。
这年,她十八岁。
送妹妹去上学,火车上,却是她不断地对我叮嘱这叮嘱那。
“你也别太勉强自己了,随便考考就好,不用那么认真。”
她叹口气:“因为我的缘故让爸妈多陪读这一年,若是考不出个结果,我觉得欠他们太多。”
从来不喜欢学习的妹妹,真要努力的话成绩上得也快——只是我宁愿她不要那么辛苦。以家里的条件,白白养她几辈子也绰绰有余,而爸妈为何如此执着?至于我,这个清华大学的大学生却都没有勇气做出“我养你”这样的承诺。
看她消失在学校门口的人潮,我才知道一个人的力量有多微不足道。我什么都抓不住,都守护不了。
回去后,开始写第二本书《渺小》,讲述了一个英雄拯救世界,最终却被世界打败的故事。然而我不是英雄,因为我从未尝试过去拯救世界,我永远都是被拯救的那个,或是沉沦退缩的那个。
“爸,你别打妹妹了,她已经很努力了,别再让她更辛苦了。”我登车前这样小心翼翼地申请,老爸威严不变,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我满心欢喜。
日子没有太大变化,每天仍旧和妹妹通着电话,听不出语气有任何异样。询问她还有没有被老爸打过,她说没有——她从来都说没有。
三个月后,连续一周都没来电话,我打过去,不接,打给爸妈,一切正常,让妹妹接,他们说别打扰她学习。
如同迷雾中失去了引路的萤火虫,别告诉我不久后她就会再次发光,我更担心的是萤火虫她现在怎么样。
再一次接到电话,是妹妹哭着打来的,语气紧张,声音颤抖,几近哀求,让我回去,她快不行了。
唯有答应她的要求与勇气无关,我立刻订好了机票,连夜出逃,在机场急了一夜,第二天飞往江南。
那天下了好大的雨,我到爸妈为了陪读特意买的大房子时已经快要零点,打开门,老爸百年不变的脸色都有些动摇。
“你怎么来了?”
“想家了,回来看看你们。”我僵硬地撒着谎,知道仅凭这样骗不过老爸。
脱下淋湿的衣服,尽量让自己放松下来。“妹妹呢?我给她带了礼物。”老爸看着我空空如也的双手,说道:“都这么晚了,已经睡了。”
不经常骗人,偶尔来一次竟连自己的谎都圆不了。赶快跑去妹妹房间,晚一秒恐怕被老爸揪过去。
推开门闪身进去,还没来得及开灯竟听到呜咽声。
“小雅你怎么了?”我急忙打开灯,她惊讶地转过头,似乎不相信我真的会出现在这里。
身上有伤。我还没来得及细看,她突然扑到我怀里。哭,不喊,只是哭,同样撕心裂肺。
我轻轻抱着妹妹的身体,太纤细了,怎么会这样,太纤细了,怎么会这样!
“怎么会这样!”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睡衣下的妹妹,身上竟有数条红凛。
皮带留下的痕迹。
小时候偷拿了老爸的钱和妹妹去买糖吃,后来被老爸用皮带抽,仅那一次,他打人,仅那一次用过皮带,永生难忘。之后我再不敢犯,什么都不敢犯。
似乎遥远的记忆深处的疼痛都被唤醒,我不敢想象被打时妹妹是怎样的煎熬。
“带我走吧……不想让我死,就带我走……”
她的眼神,是怨恨,还是恐惧?
伤痕似乎还渗着血,我颤抖的双手都不敢去触碰。
“去哪里都行,带我走吧,我熬不下去了……你别离开我,我会死的……我还不想死,我还没开始和你一起生活,我不想带着这么多的痛就去死……就算死,我也要死在你身边!”
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妹妹的话触碰。精神接近崩溃的边缘,她,我,都一样。
关系由妹妹重新建立,没想到她这样的心情,也没想到最后一句话会由她说破,既然如此,我就不可以再犹豫什么了。
我们快速地收拾些必备的东西,我拉着她来到老爸面前,我相信这是我这辈子做的最勇敢的一件事,我觉得自己或许会是个英雄。
“我要带妹妹走。”
老爸老妈都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们不会再回来了,从今天起我们和你们再没有关系!”
“你……你你你你你说什么!”老爸气得青筋暴起老高,连妹妹都害怕地躲在我身后,我真的担心现在自己没有跑到门口破门而出的力气,被抓住,后果会怎样呢?
“我说我要娶小雅,以后我们自己生活,和你们没关系!”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你还知道她是你什么人吗!”老爸怒吼。
“这是我们的事,用不着你管!”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被恐惧充斥。“为什么还要打小雅,你不是答应过我不打她了吗!”
“这就是你要说的话?”老爸站起来把腰带抽出握在手里,一步步逼近,我们一步步退,心里吓得半死。
“我不会让你再伤害她了,你要是觉得自己没办法爱她,那我爱她!以后我们两个不关你的事!”
老爸气疯了冲了过来,我把妹妹推出了门,感觉再0.1秒就得被抓到,我赶快闪了出去带上了门。
“跑!”
我一手带着提箱,一手拉着妹妹,狂奔,老爸如同疯狗一样在后面紧追不舍。
晚上,暴雨,车少得可怜,好不容易拦下一辆,没等坐进去老爸已经到了,来不及,扭头又跑。
妹妹比以前更加虚弱,跑不了太远就快不行了,我正在考虑是否有必要和老爸干一架,尽管完全没有胜算。然而,猛然间,他摔倒了,一辆车经过,幸运,上车,逃走。透过车窗看到老爸抓狂的表情。
不敢相信。
大自然给了我们生命,就必定会让我们死亡,给了我们爱,就必然也有恨。
那晚妹妹与我通话被老爸发现。为了她的学业老爸没收了她的手机。
我一直都不知道,原来她都是偷偷地在给我打电话。
每个人都不一样,每个人的爱都不一样,恨都不一样,忍耐都不一样。一星期,妹妹忍不下去了,这样的日子没有尽头,没有希望。被老爸训斥,顶嘴,被打,反抗,老爸气急,用皮带打。女儿身的妹妹从来没受过这个,也怎么可能受得了这个。当晚,妹妹搬出了这个早在几年前就已想好的决定。一直藏在心底或许是为了照顾我的感受。
几乎是冒着被打死的风险偷出了手机求我回来。这一破釜沉舟的决定,其实不知道我心意的她没有丝毫把握,甚至连自己都不信懦弱的我会出现在她面前,肯带她离开。而决定的下一步,如果我不爱她,不带她走,她就会真的死在我面前。
“我还有别的选择吗,我真的错了吗?”第一次怀疑自己做出的决定,我抱紧她,“不知道。那又如何?只要你认为是对的,我就陪你去做。”
先飞去北京,休学,在老爸找到这里前逃掉。
两本书的版权,十几万现金,就是我们的全部。无处可去,为了省钱先逃去乡下,给妹妹买一堆好吃的东西补充营养。在这里,我们迎来了她十八岁的生日。
“我们是不是没有结果?”我问。
“有可能。你怕吗?”
“你怕吗?”
“在一起就没什么可怕的。”
我笑着拉起她的手,只要她不放弃,我们就会有未来。我从来都相信。
高考结束后,我们偷偷潜回江南小镇,只有这里,我们还算熟悉。
爸妈已经把房子卖了,他们应该不会再回到这里。我们败坏了家门,恐怕老爸也不会再承认会有我们这样的子女了吧。
租下一间小店,算是开始生活。
“就叫‘天梦’吧,我们的情况很像不是吗?”妹妹问。
“可是《天梦》的结局太凄凉了啊……”
“有什么关系,现实又不是你的故事,我们的未来自己决定。”
于是便有了“天梦”,这个天大的梦想。
琐碎的麻烦接连不断,我什么也不会做,一切都由妹妹处理,竟也撑起了这小片天地。
又写了两本书后的日子有了大的起色,我们盘下了小店,妹妹如神般的手艺,生意火爆得不行。虽然累了点,也不妨碍快乐。我唯一内疚的,就是阻碍了妹妹的梦想。
“你就是我的梦想,画画是其次,你在我身边比什么都重要。”她擦着汗对我这样说。
妹妹意外怀孕,我们一直在犹豫,反复地考虑种种后果与未知的不幸。
“这是我们的孩子,我要生下他。”她平静地说,“算是我们两个人的梦想,我们不曾拥有的幸福,我们要让我们的孩子拥有,如果自然母亲觉得我们受的苦已经够多,那就会给我们一个奇迹的。”
庞大的赌局,赌的不只是一个人的一生。我们约定,无论结果如何,一定要让孩子幸福,发誓一定要让他幸福。
“这是奇迹!”医生很激动,“亲兄妹,生下健康孩子的概率根本不能计算!”
不是我们的血统太纯正,就是真的感动了大自然母亲。医生是这么说的。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女儿患有先天性心脏病,病因不明。这又是一场赌局,要么平安度过一生,要么某一天突然死亡。
我和妹妹无法结婚,孩子也就无法登记。
医生是个好人,或许是因为有幸成为这奇迹的见证者,里里外外帮我们处理了很多手续,最后一张假的死亡证明——孩子的母亲在生产中不幸去世,让乐雅拥有了一个正常人的身份。
一辈子感激他。妹妹和我经常会带礼前去拜访,这样的恩重如山,妹妹说无论如何都不能偿还。但是不久,医生离开了这里,举家搬至北京,之后妹妹与他就再无缘相见了。临行前我们去送他,依依不舍,他对我们说,真正的缘分有过就好,不必贪婪,经历就很宝贵,何必奢求更多。妹妹听完若有所感。
日子很幸福,幸福得快要让人晕倒,然而却没想到,不幸的种子正在这里萌芽。
“这些事情交给我,你身体还太虚弱。”
“没事啦,产后不动动会变胖的。再说你做的东西能吃吗?”
“好歹也跟你学了两年了,怎么不会做啊……”
她那么健康,那么有活力,从来都不会让我感到危机,就好像她的使命就是为了让我安心一样,所有的疲惫与辛苦都被收藏,她说我就是她的力量,而我却天真地以为她会永远坚强。
乐雅两岁,妹妹病倒,积劳过度,我竟不知她独自撑了这么久。
“我自己也没察觉到,真的,你不用自责……”她躺在病床上,手指轻划过我的脸。
“从今天起你什么都不许做,要是失去你那生活还有什么意义了!”我好像个不懂事的孩子,她赶快举手投降。
“好好好,我什么都不做,以后你养我总行了吧?”永远都那么爱笑。
她终于重拾画笔,总算是有机会实现这儿时的梦想,我感到很欣慰。
后来画得越来越好,竟还有人来向她定画,可她谁也不卖。
“不缺那几个钱,我想让我的画更有意义,它们只为我的家而存在。假设哪天我死了,这将是很宝贵的纪念。”
“闭嘴。”我低吼。她捂着嘴笑。
她只画我,乐雅,自己,还有爸妈……
乐雅六岁,到了该上学的年纪,我们两个商议让她自己决定,她竟高兴地说:“我要上学!”面面相觑,不过也成全了她。
那一年,妹妹被查出胃癌。
“我不要动刀嘛!”拽着我的衣角,像小孩子一样乞求。
“不行。一个小肿瘤而已,切了就好了,否则小命丢了怎么办?”我很少对她强硬。
她一嘟嘴:“还不是吃你做的东西才会得病……”
手术之后大概一年,竟然复发,而且这次扩散的范围已经十分大了。
我慌了:“怎么这样!上次不是已经切除肿瘤了吗?”
医生托了托眼镜,表示抱歉地说:“手术可能出了点小意外,这种事情也是有可能会发生的……”
“有可能?什么叫有可能!(你他妈的是在逗我吗?!——画外音,作者心声)”我自己都没想过自己竟会这样主动地冲过去揍人,最后还是被妹妹拦下。
“算了,也许这就是天意吧。用我的命,换女儿的健康,也值当了。”
我不甘心,明明一切才都要好起来,为何幸福永远那么短暂?
“我不要女儿,我要你,我只要你!只要能和你在一起,我怎样都可以!”
“别说傻话,你现在已经是大人了,不能再像个小鬼一样任性了。”她抱着已经哭得稀里哗啦的我,安慰我,对我笑,笑得自然,如往常一样,和以前一样,就像她从来都只会微笑一样。“以后的路还很长,既然不能陪你们走完,那你就必须得努力了,学着坚强起来,保护好女儿,别忘了我们的誓言,一定要让她幸福……”医生扭过头去自己擦着眼泪。我什么也说不出口。
只有时间已经所剩无几时才会懂得珍惜。
放下所有生活的琐碎,一家三口开始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外出远游。
去过很多城市,看过很多风景,妹妹不想我如此挥霍无度,但是这种时候也无法劝阻我。也许妹妹知道,我这样,并非完全是为了她,其实更多是为了自己,只是想多多留下与她在一起快乐的回忆。爱我如她,没办法拒绝我的任性。
乐雅八岁,妹妹终于燃尽了最后一滴眼泪,
“中途把你们两个丢下,真的是很抱歉。说实话,一个人死还是有些寂寞,不过你们应该会更寂寞吧?”
病榻上得她,伸出手无力地抚摸着我怀里的小乐雅,还是那样笑着,就好像下一秒会突然跳起来大笑着说:“我骗你们的啦!”
然而乐雅泣不成声,我知道不会再有奇迹发生——不,或许从来就没有过奇迹,只不过是妹妹将自己的生命传递给了女儿而已。
即便不配为人父,我也希望妹妹能活过来。
“真正的缘分有过就好,不必贪婪,经历就很宝贵,何必奢求更多?”妹妹抓着我和乐雅的手,“在一起的这些年,我每一天都很快乐,能有这样的幸福,是大自然母亲的怜惜,我们不能说它短暂,所以这样就已经足够了。当年我是笑着和你走在一起,现在我也能含笑而终了。最美丽的,即使消逝,也不留下遗憾。谢谢你,哥,陪我一起走过,这么多的,这么宝贵的,这么…...这么快乐的……”最后还是被泪水浸湿了双眼。
她说不下去了,那我又说什么好呢?所有的话都被她说了,我永远都是被教育的那个。
我擦掉她的眼泪,可是谁又来拭干我的泪水?
“小雅……你不是说含笑而终的吗?那怎么还哭了,你从来都信守承诺的啊……”
“笨蛋!乐极生悲,我笑得太过不可以吗?”
妹妹揉了揉乐雅,本来已经不哭了,被妹妹一碰又抽泣了起来。
“乐雅,妈妈以后不能照顾你了,你要自己学会坚强,因为爸爸是个大笨蛋,以后得你来保护他,知道吗?”
乐雅点头。
最后,妹妹真的是含笑走的,而我,怎能笑着为她送行?
没有很隆重的葬礼,因为没有什么朋友。医生从北京赶来,为妹妹献上一束花。
“抱歉,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样了。”
“没关系。还是很感谢你,相信妹妹会很高兴的。”
乐雅拉着他的衣角,红着眼说:“谢谢叔叔!”
外面雨很大,我的泪不觉又流了出来。依妹妹的遗言,把所有的画都寄到了父母的住处。
对与错,谁能来告诉我?
违背了伦理,背弃了道德,触犯了法律,所以这就是我们应得的报应吗?我时常想,当年我们若没有出生在这样严厉的家庭,如果是生在普通的人家,我们就会成为普通的兄妹,我们会拥有属于自己的伴侣,会有自己的家庭,会有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真是那样,我们会争吵,会有矛盾,会出现分歧,我们再也不会牵手一起走路,再也不是人们口中“从没见过的亲密兄妹”,那么,这样的话我们失去的是否又更多?
妹妹应该并不恨父母,妹妹也从没后悔过和我在一起生活,即便因为这样导致自己英年早逝,她也从没抱怨。这样的女孩,是希望她作为无关紧要的妹妹生活在我的身边,还是想她是我的妻子与她共同生活过然后再让她活在我的记忆?
不过说什么都是无谓的,现实不会给你选择的机会。
“如果给了你一次选择,让你在我和妈妈之间选,你一定会选妈妈吧?”乐雅擦着眼泪平静地问我。
“现在你们两个对我而言都无可取代得重要,别问我这种没有意义的问题。”过去曾有过的疼痛一下又回到了心里,难以忍受的煎熬,又一次品尝,不过这一次不再是我一个人。的确,这个世上爱妹妹的并不仅我一人,而我懦弱得永远只会活在我自己的世界,把妹妹锁在这里,拒绝外人进来,甚至乐雅都被拒之门外。
“我,睡了多少天了?”我问。
“九天。巧的很,明天我高考,你偏偏在今天醒了,还给我讲了这么个悲伤的故事,我的心情都乱了怎么办?”
我笑。“还不都是你让的。”
“那怎么办?要不我不去高考了吧。”
“我说过,一切按你喜欢做就好,无论怎样我都支持你,不过你不要再为了可以气我而与自己的意愿背道而驰了,因为我已经知道你是我女儿了。”
乐雅笑了:“好,那我就去复习了。”起身离开,把我一个人撇在了这,不过,也还留下了她那好久不见的乐雅的笑。
从痛苦中走出来的两个办法,一是让自己变得更加坚强,一是封锁记忆深埋所有过往。
但是无论怎样时间都会带走一切悲伤,留下的,就只剩下爱。
到了最后,眼泪还是会被微笑取代。
相信这就是妹妹的期望。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带着乐雅去旅行。终点的那座城市,有着我们的故人。
两位老人已是白发苍苍,看到我激动得热泪盈眶。这样的结局不知道妹妹有没有想到,不过她应该是知道的,我们始终都是爸妈的孩子。
“爸,妈,小雅她已经去世了……这是我们的孩子,她的名字是乐雅,是希望她一生都能快乐优雅。”
这一年,乐雅十八岁。
——完/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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