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
公元2076年 黎明纪元 第十五年
“那是即便乘上漂流瓶,也无法抵达的尽头。”
列车开始启动的时候,人们的身子都向后倾倒了一下。
奋力挤入乘客中间,她抓住拉环,在靠近车窗的位置,站稳脚跟。
列车驶出隧道。强光照来的刹那,她眯起眼睛,仿佛刚刚破壳的雏鸟,想要拥抱新世界的明媚,而又,害怕着令人眩晕的陌生。
瞳孔慢慢适应外界的光亮。
车窗外,编织在近月轨道的交响乐,恢弘上演。
闪烁着粼粼微光的人工湖,被彩虹揽入怀抱里的茂密森林,甚至是在群星璀璨间倾泻而下的壮丽瀑布;
纵横交错的接驳轨道,银光跃动的建筑群,以及,人头攒动,飘舞着各色风筝的巨大广场。
如果不是头顶六边形的气密隔膜,不是侧过头就可以看见的凹凸不平的月面,不是天边那颗乌黑色的星球,没有人会怀疑这是属于地球的田园时代,梦境开始的地方。
列车在悬空的轨道上飞速前行。
车厢里的人们埋头在各自的平板电脑前,西装革履。
拥挤的空间,面带倦意的神色,不禁让人联想起半个世纪前,那群奔波在地铁中的上班族。
没有人扭头望一眼窗外,仿佛被这史诗般的景致祝福,早已是,理所当然。
这里是阿瑞斯环月轨道站,半径达到1750公里,环绕整个月球赤道的庞然大物。
全封闭的自循环生态圈,稳定输出的重力产生器,还有数十万扎根于此的人类居民,
这里已然成为人类的第二家园,成为月球基地之后,人类安放游子之魂的又一故乡。
她抬起头,车厢上的荧屏正在播放新闻。
“今日,在阿瑞斯环月轨道站召开的第9821次行星联合体例行大会中,联合体理事会审核通过了关于向柯伊伯带发射深空探索纳米机器人,进行实验性探索的项目申请。项目申请人,国际天文学学会资深专家木堇儿博士表示,该项目只是验证性的第一步,她的团队将向半人马座阿尔法星派出超高速纳米探测器,预计速度将达到光速的30%... …”
下意识地夹紧了挎包,包中的平板电脑中,装着她刚刚在大会上宣讲的稿件。
不知不觉,这样的日子,渐然成为了人生中的一部分。
她轻轻吹出一口气,车窗上浸染开一朵淡淡的白花。
十五年前,那场肆虐人间的可怖瘟疫终于偃旗息鼓。
由于战争一开始就宣布了独立,留在空间站和月球基地的人们远离了地球各国的纷争,在这场长达数十年的浩劫中,生存下来。
治愈海拉的新药奇迹般地被研制出来。在太空中成立的行星联合体也解除了对地球的隔离禁令,将大地上的最后一批人类,接上太空。
自此,曾经抚养了人类三十万年的地球,被自己的孩子亲手抛弃,带着遍体的荒漠与废墟,散发着致命的核辐射,在太阳系中孤独流浪。
借由月球上初步成型的生态循环圈、巨大的阿瑞斯环月轨道站,以及分布在拉格朗日点星罗棋布的空间站,人类在宇宙中渐渐站稳脚跟,向遥远的深空小心眺望。
电话在包中微微震动,她掏出个人终端,
又是他们?
叹着气接通,她有些无奈地开口,
对不起,今天不接受采访。
实在抱歉,木博士。但是我们急着给天文馆出一份面向儿童的介绍资料,主编们一致认为,您的形象是最有亲和力的。
她想起自己还是个孩子的时候,晚上和父亲一起去公园露营的场景。
那时,人们还生活在地球。尽管饱经战乱,却依然可以被每天晚上的繁星,点亮眼眸。
父亲把她抱在怀里,手把手地教她辨认各种星座,给她讲隐藏在群星闪烁之后的瑰丽传说。
好吧… …我答应你。
她抬头,瞟了一眼头顶的时间,
不过只有半个小时。
推门进入车站咖啡厅,一个男孩从包座中站起,冲她挥手。
木博士,您好,我是《星环先锋报》的记者,非常荣幸能对您进行采访。
男孩递上名片。
你好,能够和贵报有这样一次难得的交流机会,我也感到很高兴。
寒暄握手过后,两人在包座上坐定。
没想到,曾经拯救人类于海拉魔掌之中的木博士,也像一个普通人一样,和上班族们一起挤轻轨。
我不就是一个普通人吗?
她笑了笑,将一缕发丝绕到耳后。
无意中,左手的一抹银光被记者捕捉到。
能冒昧问一句,您现在已经有家庭了吧。
她低下头,抚摸着无名指上的钻戒,
算是吧。
那么好,接下来,请进入我们的采访正题… …
从拉格朗日点驶来的穿梭机缓缓下降,最终,停稳在地球空港的停机坪。
和拥挤的人流一起走出机舱,她小心保护着怀里的花束,像搂着孩子的母亲。
下意识地看了眼时间,除去刚刚采访耽误的功夫,应该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回程的穿梭机。
目光望出玻璃舱,寸草不生的荒漠,飞沙走石。
城市废墟屹立天边,墓碑般,沉默着黑色的剪影。
她站在地球最后的神殿前,看着灰色的天幕缓缓下沉,下沉,宛若即将盖上亡者额前的白被。
十五年前,她和绿洲区的最后一批人类一起离开地球。
为了纪念曾经辉煌于此的文明世界,祭奠那些消失在战火与瘟疫中的无数生灵,行星联合体在地球开辟了这样一个小小的隔离空间。
离子膜组成的护盾将致命的核辐射挡在外面,任何在地球失去亲人的人都可以在这里竖起一个小十字架。
也许只是供生者存放回忆的收容所,行走在这里的人们,总是亦步亦趋,肃然无声,仿佛巡礼于圣地的虔诚信徒。
她是信徒中的一位。
安放十字架的大厅越来越近,一曲悠扬的小提琴独奏曲在密闭的空间中娓娓、宛转。
仿佛天使扬起的翅膀,她的眼前,无数白羽的翩然勾勒出冬天最浪漫的雪景。
什么时候,小镇也能下下雪就好了。
脑海中突兀地浮现出这样的话语,仿佛某人靠近耳边的喃喃,她努力回想着,却只是在纷乱的思绪中,茫然摸索。
记忆总是这样的残酷,前一秒你还以为自己对某人的音容笑貌刻骨铭心,下一刻,你却开始忘记她的名字。
不自觉地,抱紧花束的双手,开始微微收紧。
她站在大厅入口前,醉心倾听,竟然一时忘记了进入。
回过神来时,缥缈似梦的弦律早已消散得无影无踪,
宛若晨雾般,在人们熟睡的时候阒静弥散,却又在旭日升起的光辉中,无形消散。
女士,女士?
有人在碰她的手臂。
转过头,一个中年男子站在了自己身边。
这些花,是从你花束中落出来的吧。
男子的手里握着一簇紫罗兰。
她这才发现,几朵花从怀里落了出来。
有如沉积岩般在额上堆叠的皱纹,略显悉数的黑发中隐约夹杂银丝,脸颊上的肌肉,也仿佛终于承受不住岁月日渐锋利的侵蚀,耷拉下去。
但那双眸子,仿佛在潭水中荡漾的星光般,在他这种年纪的人身上叫慈祥。
而假如他再年轻二十岁,这种光芒,叫——
温柔。
她不禁猜想起,这个中年人年轻的时候,在岁月还不忍对他痛下刻刀的时候,浮现眼前的这张脸庞,该是怎样的一种寂静和挺拔。
他把花递给她,伴随着流淌在细密皱纹中的温暖笑意。
在接过花的时候,她猛然发现,男子的手上,没有戒指。
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他指尖厚实的茧子。
谢谢。
她接过花朵,轻轻插回花束。
这是紫罗兰吧?
男子试探着发问。
嗯。
是准备送给,您留在这里的家人吗?
是的。
她点点头,
我有一个亲人,一直在这里等着我。
男子的目光缓缓上移,停留到她的头发上。
请允许我称赞一句,您的发带,真的很漂亮。
她忍不住伸手摸了一下系在脑后的紫色发带,眼底下,一缕绯红,微微浸润。
十五年来,这个发带,总是这样陪伴在自己身边。
很对人对她说,她已经过了少女的年纪,不再适合这种样式的发带。
她嫣然一笑,继续在每天清晨的梳洗后,习惯性地将发带系上。
谢谢你。
这也是我亲人留在身边的宝物。
我只是暂时保管一下。
她对男子如是说道。
我在年轻的时候,认识一个女孩子。
她系着这样的发带,一袭白裙,走到哪里都仿佛飘来了一阵春风。
您手上抱着的紫罗兰,是她最喜欢的花。
她轻轻扬起眉毛,
那您,还记得她的名字吗?
男子摇摇头,轻叹如烟,
时间剥夺了我太多太多,待我终于有能力去挽回些什么时,年华,早已不复当初。
这颗心,却怎么也不肯死去,固执得像它当初的主人一般。
于是,我仍然留在这里,徘徊不前,像迷失者一样,不过,也许确实是在等待着什么。
死亡和我等待的东西,不知道哪一个会先到。不过,最理想的结局,莫过于两者同时将我拥抱,在最值得让人释然一笑的时候迎来所谓的终结,便不会再次体验别离的剧痛。
这只是我的一厢情愿,而您,女士,一定有被其他人深深祝福的未来等待着您去发现,去经历,乃至,去回忆。
男子说完,向她微微鞠躬,然后,默然离去。
她看见男子胸前衬衣上的徽章。
寰宇生物科技研究所,她从徽章的颜色看出了男子的级别,
代表着最资深专家的深红。
细细品味着男子说过的话,似曾相识的感觉,袭上心头。
和大多数风化的记忆一样,她想不起这种感觉的来源。
稍稍整理了下花束,她敛住呼吸,步入大厅。
白色的十字架,静如鼻息的脚步声,人流中的静谧摇曳。
仿佛教堂唱诗班般地矗立,听不见的礼赞,在十字架末端的流光中,在石碑表面倾泻的温润里,在亡者与生者的缠绕间,连接彼此。
她找到了属于她的那个十字架。
筱筱,我回来了。
低吟般的呢喃,滑落嘴角。
系在十字架上的紫色飘带,漾动如风。
她把紫罗兰放到十字架下。
今天的夕霏,是不是也是这样平和的一天?
海边小镇的微风迎面吹来,她感到发丝在颈边拂动的酥痒,就像,海浪留在脚踝的柔吻。
她发现,十字架下,放着一本书。
《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
这个年代,存世的纸质书已经不多了。
翻动着泛黄的书页,发脆诗句在手中,声声嘶鸣。
她在记忆中努力搜索着,想找出这本书的主人,以及,借由这些诗句延伸的故事。
她失败了。
看来,并不孤独呢,筱筱。
微笑着,她将书放回原处。
在这里,我也一样。
这个时代的眺望,存在着足以让灵魂流浪的远方;
这个时代的空气,弥散着播撒悸动与幸福的如吻花香;
这个时代的公园,到处都洋溢着挽手恋人的暖色涟漪;
这个时代的姐妹,早已明白了彼此珍惜的意义… …
她哽咽了,
可是,
可是这个时代,
没有你。
筱筱… …
已经很久没有再落泪了,再也抑制不住的泫然,撕裂心灵最刻意的伪装。
系在十字架上的紫色飘带,扎在她脑后的紫色发带,还有放在十字架下的紫罗兰花束,都在她散作星光的泪水中,微微荡漾。
堇儿。
冥冥中的呼唤,照亮心扉。
她瞪大眼。
十五年了,这样绵长的思念,不知道,能不能传达到你的心里。
温润如玉的声线,重合了记忆中残存的温柔,她抓住胸前的衣服,更多的泪水涌出眼眶。
真的是你吗,筱筱?
你终于回来了… …
一直都在你的身边,默默地看着你,从懵懂走向成熟,从孤独徘徊到负重前行,你,从未停下成长的脚步,而我,也从没有离开你半步。
声音是从身后传来的。
她缓缓转身。
依旧是翩然如羽的白裙,乌黑长发被紫色发带轻轻系束,柔软摇曳。
易筱筱扶住头顶的草帽,恬静依旧的笑意里,是少女不曾摆脱的樱色腼腆。
震颤的双腿,已然无法控制。
她大步奔跑,一路撞开好几个路人,而少女也张开双臂,迎接着女孩的回归。
两人紧紧拥抱在一起。
草帽从少女的头顶吹落,飞舞着,飘到了思绪也无法触及的地方。
是个大孩子了呀,堇儿… …
少女踮起脚,轻轻擦拭着她不断涌出的泪水。
永远只能停留在十七岁的筱筱,也早就赶不上你了… …
筱筱… …
不要再离开我… …
她搂紧怀里的少女,泣不成声。
这种时候,不应该是用笑容去迎接的吗?
少女抚摸着她眼角的鱼尾纹,轻柔低语,
属于泪水的时光早已过去,只有笑容,才有资格去拥抱你此时此刻的幸福呀。
狠下心来,她咬住嘴唇,一袖子抹去泪花。
筱筱… …我… …真的很开心… …
摇摇头,少女深吸一口气,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堇儿,筱筱回来了。
她幡然醒悟。
欢迎回家… …筱筱!
她咧开嘴,朦胧中的微笑,含泪盛放。
大厅里的人们转过头,惊奇地看着一个泪流满面的女子跪倒在地,双手前伸,似乎在搂抱着什么。
可她的面前,只是一团空气。
正当大家开始议论纷纷时,悠扬的小提琴独奏从大厅外传来,宛若千雪纷飞的飘扬,恍惚中,却分明只似一只孤雁,滑落暮色里,落日余晖敛去的方向。
那是即便乘上漂流瓶,也无法抵达的尽头。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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