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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

第十七章

公元2062年 失落纪元 第十三年

“她想起还在那个世界奋战的少女,那个为了她挡下所有逆流的孤独身影。”

褪色的记忆,黑白缭绕的黯淡,想要遗忘,却又,无从挣扎。

最后一层薄雾在眼前缓缓散去,木堇儿睁开眼,心如死灰。

明白了,所有的谎言都在她的面前败露无遗。七年的时光,那些在她看来曾是生命中最斑斓的时光,顷刻间,分崩离析。

女孩感到,自己像一只木偶,所谓的幸福,原来只是别人设计好的剧本,以及,自欺欺人的强颜欢笑。

即便是跌入凡尘的天使,也依然不失与生俱来的高贵。而陨入现实的她,徒有一具重病缠身的病躯,和被死亡冻结了整整七年的,最后通牒。

烟雾散尽,没有洛神出浴的凌波惊艳,从冷冻舱中坐起的女孩,黯淡的目光,凋零成影。

试着起身。刚刚直腰,木堇儿就像风中的稻草人般,摇晃着摔在地上。

膝盖处的剧痛在全身的神经快速扩展,冰冷,而又,如此残酷的真实。

不服输地屡次尝试,金属地板上传来断断续续的撞击声,无情嘲讽。

这才是真正的世界,会感到痛,会受伤,会被残忍收割生命的现实。

木堇儿瘫卧在地上,大口地喘着粗气。

她开始怀念夕霏,想念在碧海蓝天下度过的时光。在那里,她可以无拘无束地奔跑在海边,不必担心跌倒,天底下有的是柔软的沙滩供她尽情撒欢。

累了,筱筱会拉着她坐到孩子们堆的沙堡边。拧开自制的橘子汽水,两个女孩子仰起,大口灌着清凉的饮料。

远方,夕阳的余晖撒满海面,巡飞的海鸥压低海风暮色浓酽处的吟唱。木堇儿会把头靠在筱筱肩头,嘟着嘴,说几句女孩子之间的悄悄话。

现在,她连控制自己的动作,都举步维艰。承接了记忆中全部美好的世界,就在刚才,就在她的眼前,土崩瓦解。

胸口深处的酸楚,是木堇儿说不出的郁积。她不知道,自己是否还在痛恨易筱筱的欺骗,女孩只是本能地感到,去年来,那个一直被称作“家”的地方,回不去了。

艰难地适应着这具躯体,木堇儿终于借助拐棍,成功站起。

宛若蹒跚学步的婴孩,她拄着拐棍,笨拙摸索。

雪纺纱裙,系着蝴蝶结飘带的草帽,还有,

叠得方方整整的紫色发带。

和筱筱在世界树的衣装,分毫不差。

木堇儿突然想起,临别时少女对她的倾述。

女孩穿上了白裙,扎好发带,最后,戴上草帽。

裂开了缝的镜子前,她愣住了。

镜子中的易筱筱,露出同样惊愕的神情。

木堇儿明白了。

最后一刻,筱筱没有骗她。

现在,她的意识操纵着易筱筱的身体。

而那个总是陪伴在身边的少女,留在了那个世界,

选择与未知的黑暗,执着对抗。

下意识地捏了捏手心,她按住胸脯。

柔软而富有弹性的肌肤,坚实律动的心跳。

这就是一个普通的人类女孩,木堇儿本该拥有的健康身体。

突然间,莫名的痛楚,袭上心头。

易筱筱是和她一样的女孩子。

这般花季年华的少女,舍弃了最应该做梦的光景,遁入那个世界,陪着木堇儿,看尽了整整七年的花开花落。

被这样照顾的自己,被别的女孩赌上性命拼死守护的木堇儿,有什么资格对她横加指责?

不,筱筱不是别的女孩。

筱筱是我的亲人,我的姐姐。

可是… …

依然打不开的死结,横亘心头。

木堇儿无法原谅木远夕,永远也不能。

两种尖锐对立的情感间,她痛苦挣扎,一面是童年灰色的回忆,一面,却是筱筱鲜血淋漓的,生死。

她瞥到了操作台上的纸质地图。

所有的彷徨与踟蹰,顷刻间烟消云散。

木堇儿拿起地图,咬着牙,挪向标注好的地方,一瘸一拐。

在核心工作室,她读到了筱筱留下的工作日志。

无数散乱在脑海各处的信息,被筱筱娟秀的笔迹温柔梳理,慢慢连接,最终融汇。

木堇儿明白了,除了在世界树照顾她,筱筱还要维护超级计算机的运行,一个人管理整个研究所。

她读到筱筱为了开发治好她的新药,不惜暴露在病毒下反复试验,纷繁复杂的方程式,密密麻麻爬满页面;

她读到筱筱在地底空腔构筑了完整的生态循环圈,日夜观察,只为将最真实的自然在世界的另一面呈现给木堇儿;

“2059年6月21日,按照日程,今天要对研究所的核反应堆进行近距离巡查。那段路的灯坏了,一个人打着手电走很害怕。没事的,筱筱,堇儿还在夕霏睡着呢,再过几个小时,就可以看见她的笑颜了。加油,别怕,勇敢走下去。”

“2061年8月5日,今天,墨菡送了我蛋糕,为了庆祝,连我自己都会忘记的生日。这么久了,已经习惯了为堇儿庆祝生日。没想到,还会有人惦记着我,喜欢着我,这种被朋友拥抱的感觉,好温暖,原来筱筱也可以拥有,这种小小的幸福。”

… …

随着日期的临近,筱筱的笔迹越来越凌乱,有时甚至只有一行省略号和连串的问好。最后一条记录,少女留下了这样一句话:

“你之所以看不见黑暗,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黑暗。而是因为已经有人竭尽全力,将黑暗挡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

瞳孔微微收缩一下,木堇儿的眼眶湿润了。

她的眼前,筱筱手执长枪冲锋的身影,在长风中渐渐淡去。

那个少女,直到那种时刻还在为她抵挡一切风雨… …

可是,为什么,明明可以拥有更光明的未来,还是要留在她身边,执意牺牲?

日志中反复提到了木远夕留下的记忆存储单元。

她隐隐猜到了,父亲和筱筱之间的特殊关系。

也许,答案就在那里。

木堇儿找到了存储器。

犹豫了下,她还是抿紧嘴唇,将存储单元放到识别器下。

房间里的全息传感器被激活,木堇儿深吸一口气,

和木远夕有关的所有,都是女孩不愿触碰的痛苦回忆。

但是,为了筱筱,木堇儿已然,无所畏惧。

来吧,木远夕,让我看看,你真实的内心… …

光影变幻的咫尺,现实与梦境的边界,渐然模糊。

身边景物的轮廓再次变得清晰,木堇儿睁大眼。

夜色中的走廊,在交错的暗影中,沉浸,凝固。

窗外,朵朵烟火凌空升起,随风绽放。

木堇儿瞥见了柜台上的日历。

除夕?

无法被印证的猜想,郁积胸口的孤独,如雾扩散,除却,

窗外不断作响的花火,以及,萦绕鼻尖,淡淡的消毒水味。

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男人的脸庞在漆黑的空气中,影影绰绰。

医生、医生!我爱人怎么样了?

是木远夕的声音。

名字?

值班的护士盯着全息平板里的节目,头也不抬。

林霏!

护士伸手指了方向,木远夕来不及道谢,狂奔过去。

木堇儿跟着跌跌撞撞的男人进入一间病房。

房间布置得很温馨,粉色的墙纸,饰着星星月亮的帷幕,掩去地板上蜿蜒杂乱的导线。

这是育婴病房。

目光触及病床的瞬间,她的呼吸凝滞了。

女孩的妈妈,那个在十年前就已经撒手归西的母亲,此时,正静静地躺在床上,温柔如故。

瞳孔逐渐收缩,嘴角微微抽搐,加速的心跳在耳畔奏响悸动的轰鸣。

木堇儿开始向着病床不自觉地挪动。

一个身影从旁边迅速晃过,直扑病床,

木远夕冲到了妈妈旁边,紧紧抓住她的手。

对不起,霏,我来晚了,对不起… …

男人的声音啜泣般颤抖。

纳米机器人的课题立项已经到了最关键的阶段,可… …

可就算是这时,我又怎么能… …

妈妈虚弱地笑了笑,粘黏着发丝的前额,几粒汗珠,斑斑驳驳。

还是这么努力呢,远夕。

男人的脸庞没入阴影,恍若呢喃,却又仿佛鸣泣。

一切都是我的错… …没能在第一时间赶到你们身边… …甚至连在这种时候的陪伴,也是姗姗来迟… …

别说了,远夕,看看我们的孩子,看看这个刚刚来到这个世界的小宝贝儿。

妈妈将枕边的婴儿抱起,轻轻放到被子上。

是女孩子呢。

木堇儿睁大眼,在妈妈的怀抱里,她看见了,刚刚临世的自己。

我没有资格… …

男人依然掩面。

小公主,

妈妈搂着尚在襁褓中的堇儿,轻声呼唤,

爸爸来看我们了,你怪不怪他?

小堇儿闭着眼,在棉被里惬意地咂嘴。

远夕,你看,连女儿都不怪你。

来,抱抱她。

可是… …

木远夕似乎还在痛苦挣扎。

没有什么可是。

妈妈轻轻举起小堇儿,

你是这孩子的父亲,远夕,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一个父亲去爱自己的女儿,就像我会一如既往地爱着你,爱着这个家一样。

男人犹豫着,终于,接过来。

他抱住自己的女儿。

妈妈也伸出手,抚摸着木远夕的脸颊。

时光宛若长袍委地的智者,定格此刻,静谧、无言。

周围的光影开始再次变幻,一切重组完成,已是风雨交加的黄昏。

幼儿啼哭的嚎啕,床架晃动的呻吟,以及,狂风拍击窗户的震颤。

木堇儿看见了小床上的自己,烧红的脸庞炽热如焰。

妈妈坐在床边,不断地往小堇儿的脸上抹着酒精,斑驳的汗珠在双鬓前,星星点点。

夫人,您的孩子体温已经达到四十摄氏度,请立即将其送往医院。

家庭AI的提示声在耳畔幽幽回荡。

妈妈望了一眼窗外肆虐的风雨,手边的被单缓缓揪紧。

还是站起身,她用棉被裹住重病的女儿,摘下墙上大衣——

房门被重重地撞开,木远夕冲入屋内,手中的雨伞掉落在地。

霏!

妈妈露出惊愕的神情,

远夕,你不是在研究所… …

我给你单位打电话,他们说你没去上班,手机也一直联系不上… …

木远夕扶住墙角,大口喘气,雨滴顺着衣襟,连缀成线。

他暼到了小床上啼哭不止的女儿。

不会是… …

大步上前,他看到了床上全息投影的体温。

堇儿烧得这么厉害,为什么不告诉我?

夹杂着沉重喘息的喑哑,心如刀绞。

远夕,我想着你这两天要临界实验了… …

妈妈掏出手绢,轻轻擦拭木远夕湿漉漉的脸颊,目光垂落一边。

什么也别说了,医院!马上走!!

他抱起床上的女儿,转身就跑。妈妈拿起大衣,跟了出去。

暴雨中的城市,已然沦陷为洪水横流的**沼泽。

高架桥的车流堵成一条光影闪烁的长龙。

此起彼伏的喇叭,困兽犹斗的嘶吼,终究改变不了止步不前的现状。

一家人的车子被牢牢焊死在原地,动弹不得。

木远夕拼命砸着方向盘,狠命催促前车。

无济于事。

妈妈在副驾驶上抱着烧得滚烫的女儿,心急如焚。

堇儿的哭声渐渐变得微弱,高温炙烤下的小女孩,几近虚脱。

远夕,远夕!给医院挂紧急求援电话,让他们派飞机吧!

妈妈的嗓音渗透着无助的颤抖。

木远夕拨通电话,听筒中却只是传来占线的声音。

没办法了… …

霏!

我下车把孩子抱到医院,你等会儿把车开来!!

雨太大了!

妈妈惊呼。

不会淋到堇儿,相信我,霏… …

你全身会湿透的远夕!

没关系。

他脱下风衣,把女儿裹在里面;

打开车门,狂怒的风雨扑打进来,

孩子马上就没事了,霏,等着我… …

妈妈探过身,想拉住他,木远夕早已关上车门,抱紧女儿没入远方漆黑的雨幕。

木堇儿扶着太阳穴,恍若梦中。

她记得眼前的这场重病,记得那次险些夺去她幼小性命的严重肺炎。

可是,留在女孩脑海中的记忆,分明是妈妈抱着自己冒雨奔走的焦急,还有,

被木远夕抛弃的绝望挣扎。

为什么会是他?

在意识被病魔折磨到最模糊的时候,她已记不清陪伴在身边的人。

难道就是他?

漫天的雨幕磅礴抛撒,黯淡着,执念与现实的边界。

当妈妈和木远夕重逢时,堇儿已经在病床上挂着输液袋,宁静入眠。

你来了,霏。

堇儿她… …

医生给她挂了点滴,已经退烧了。

他疲惫地笑了笑,湿透的衬衫冰凉地贴紧身体。

让你担心了。

妈妈擦拭着木远夕的眉弓,在他转头的刹那,她的瞳孔收缩了。

远夕,你… …

堇儿没事,只是一点摔伤… …

远夕!

他愣住了,试图掩盖的手掌无力垂落,露出颈部鲜红的伤口。

妈妈的眼角泛润起星光的闪烁。

相信我,堇儿什么事也没有… …

紧紧攥住丈夫的衣服,林霏贴在他的胸膛,嗫嚅着,

发不出声音,却只是让眼中的泪影,更加摇曳。

真是的… …

木远夕摸着妻子的头,轻轻叹息,

已经是孩子妈妈了,还像以前那样。

夫妻俩坐到了走廊里,林霏小心处理好丈夫脖子上的伤口。

木远夕的电话突然响起,他说了几句,沉重挂断。

对不起,霏,是研究所打来的。

知道的,远夕。

林霏轻轻按住伤口上的纱布,

我知道。

堇儿就交给我来照顾,你先去。

分明是轻柔得宛若落红一般的声线,而又仿佛林霏黯然垂落的目光,在风雨幽然的余烬中,缓缓凋零。

木远夕吻了林霏的侧脸。

等我回来,霏。

嗯… …

缠绕的双手紧紧绞在一起,犹如双生的藤蔓,萦绕着彼此相守的螺旋。

最终,他松开了她的手。

木远夕的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木堇儿呆呆地望着远去的父亲,挽留的呼唤哽在喉头,永远也没有机会唤出。

周围的景致又一次打乱,重组,黑发飞扬的女孩站在天地旋转的中央,无从逃避。

熟悉的布置,心电图波动的节奏,还有,被囚禁在呼吸机中的微弱鼻息。

女孩的心脏猛然紧缩,记忆中的场景,在眼前如此真实地还原。

就像坠入黑夜的挣扎,拼命遗忘的痛楚,却只是让自己,越陷越深。

像一朵风干的白玫瑰,林霏虚弱地躺在病床上,气息奄奄。

木堇儿已经快认不出自己的妈妈了。

脑海里的妈妈,和照片中的一样,是紫罗兰花丛中被风儿带起的轻云,是粉蝶翩跹下的摇曳舞步,亦是一直伴随着柔软怀抱的笑靥,如花。

病毒侵蚀下的肌肤,落叶般地斑驳,枯萎。

深陷在眼窝的双眸,早已失去了所有可以被称作灵魂的光芒,无声凋零。

海拉扬起名为死亡的双翼,黑羽纷飞的舞步下,是林霏逐渐被时光掩去的神伤黯然。

女孩走到妈妈的病床前,蹲下身,想拉住那只干枯的纤手。

她的手穿过了她的身体。

不仅仅是无法逾越的生死之别。

时间与空间同时在木堇儿的面前错位,此刻,唯有喷薄的悲伤,能够与彼时的坐标,完美重逢。

木堇儿看到插在床头花瓶中的紫罗兰。

花开得很好,应该有定期更换。

女孩想起妈妈大学时的那些照片。

长发委地的林霏,随风起伏的紫罗兰花田。

无可避免地沦陷,女孩眼角蜂拥的热流。

坚实的隔离舱门被强行推开,一个套着厚重防护服的身影,踉踉跄跄。

教授、教授!太危险!

女孩听到了无线电焦急的呼唤,她意识到,这是来自木远夕的听觉。

几个同样套着防护服的医护人员趴在舱口,如履薄冰,最终还是,止步不前。

隔离门在身后沉重地闭锁。

木远夕来到林霏的床前。

霏… …

重病缠身的妻子静静地躺在床上,宛若睡熟了一般。

霏!

他抓住了她的手。

林霏艰难地侧头,呼吸面罩上的目光,孤独游离。

擦着无数针头的手臂缓缓举起,

即便是意识恍惚的弥留之际,她依然想亲手触摸爱人的容颜。

哪怕隔着厚实的防护服,哪怕是无法逾越的距离——

哪怕是被命运选中的最后、挽留。

她做不到。

颤颤巍巍举起的手臂在半空中,无力垂落。

木远夕开始脱去防护服的头盔。

木堇儿惊住了。

蜂鸣的警报声不绝于耳。

警告!警告!只有一层空气隔膜的情况下您的感染几率将大于百分之四十!!

教授!别这样!

谁去阻止他!

无线电中乱成一团,身后的舱门传来紧急解锁的声音。

木远夕彻底摘下了头盔。

他的头颅完全暴露在病房的空气中,至少,看上去是这样。

俯下身,他吻在了林霏前额。

隔离门被匆忙推开,一群严密包裹的医护人员扑向木远夕。

一滴晶莹从林霏的眼角中滑出,宛若星尘,无声、陨落。

他被医生们紧紧架住双臂,强行拖出病房。

木远夕伸出手,想要拼命抓住什么。

林霏黯然垂眸,眼角处的泪花,业已连缀成河。

隔离门在两人之间,再次缓缓合上,沉重,宛若——

时光之神不忍回首处的叹息。

木堇儿呆呆地焊在原地。

女孩心中,某种根深蒂固的执念,正在解体。

来不及细细咀嚼心中剧烈翻腾的情感,她脚下的地板迅速裂开。

再次跌入虚空碎片的重组,木堇儿摊开双臂,任由自己沦陷在光影飞旋的风暴中。

自暴自弃般地释怀,却仍然,抑制不住,内心想要紧紧抓住的冲动。

尘埃落定,女孩回到了二〇七研究所的实验室。

奇怪,已经到记忆的尽头了?

木堇儿打量着钢铁走廊的装饰,一切,就像刚刚亲眼所见。

她还是发现了细微的不同。

围栏还没有生锈,照明灯明亮如新,锃亮的地板可以照得出人影。

眼前的研究所,明显比自己看到的,年轻了许多。

轻轻的脚步声,微如涟漪。

扎着紫色发带的少女,乌发翩然。

筱——

刚叫出声,少女径自穿过她的身体。

木堇儿意识到,这依然是父亲的记忆,一场只能见证而无法经历的相逢。

咬紧牙齿,她跟着易筱筱进入到一间封闭的房间。

仿佛有着冥冥间的召唤,工作台上的照片,第一个映入女孩的眼帘。

那是她和父母的全家福。

襁褓中的女孩躺在林霏的柔怀里;

木远夕将母女俩搂在胸前。

连她自己都不记得的瞬间,被男人小心翼翼地装在相框里,虔诚供奉。

教授。

您要的针对堇儿配型的Anti-H2抗原实验结果分析报告出来了。

木远夕依然盯着荧屏密密麻麻的数据,满眼血丝。

放在这。

还有什么要筱筱做的?

少女靠着桌角,微微歪头。

没有了。

男人的目光焊在屏幕上,寸步不离,手指在全息键盘上快速敲打。

突然,痛苦撕裂他的面庞。

挣扎着,想要爬起来继续工作,

木远夕捂住肚子,趴在键盘上。

耳边响起脚步奔波的匆忙,易筱筱将热水和药袋送到身边。

胶囊滑入喉咙,他的神情渐渐放松。

男人抬起手指,想要再次敲击键盘。

易筱筱拦住他。

教授!

没事。

废寝忘食到熬出胃炎,怎么会没事!

做完这段就休息,我保证… …

这句话今天您已经说了不下三十遍!

这是最后一次,相信我… …

他疲惫地笑笑。

少女并没有退缩。

她紧紧包住木远夕的手。

宛如女儿护着父亲,妹妹拦住哥哥,却又分明,

宛若恋人十指相扣的不舍。

别这样… …

你在透支你的生命… …

男人长叹一口气,瘫坐在椅子上。

我没有时间了,筱筱。

一无所有的我,经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

他的目光,落到桌子的一角。

木堇儿的心脏猛然收缩。

装着紫罗兰的漂流瓶,安静地躺在木远夕的案头,淡然守望。

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的完好,

仿佛历经一切后的回归原点。

女孩清楚地记得,她在学校里做好了小船,当做礼物送给了父亲;

父亲将小船放入漂流瓶,再次送给了她。

同时放入瓶子的,还有一束风干的紫罗兰,那是——

妈妈的颜色。

但是,她把瓶子摔得粉碎,在父亲的最后一次背叛后。

现在,支离破碎的漂流瓶完好如初,再次躺在了自己的眼前。

木堇儿不确定这是不是当初父亲送她的那一个,唯一能感觉到的,只有紫罗兰萦绕鼻尖的淡淡芬芳,以及,

小船在风浪里摇曳的梦呓。

你不会一无所有。

易筱筱摩挲着木远夕的手背,轻轻说道,

堇儿还在这里,未来仍在前方,而我,

还会在你身边,

陪你看尽,最后的最后… …

嘴上这样说着,筱筱的声音还是无法抑制地颤抖。

仿佛只需一个侧头,就有成串的流星,滑落少女发丝掩映间的苍白。

木远夕拉住少女的手,嗫嚅的嘴唇,宛若忏悔。

木堇儿从来没有看见过这样低语的筱筱。

即便是在夕霏最腼腆的时候,身为姐姐的她,笑容里也有着些许保留的坚强。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筱筱,

只有在自己父亲面前,才会真正露出作为女孩子的真实柔弱。

木堇儿突然感到,胸口渐渐绞紧的痛楚。

属于父亲记忆的光影不断组合,关于筱筱的场景,慢慢多了起来。

她看见那个名叫夏枫的男孩,拉着少女的手在研究所的地下通道里,自由穿行;

她看见夏枫把筱筱带到地下生态圈的草丛,轻轻松开她眼睛上的纱巾,

夜色如斯,翩然的流萤牵起花火盛放的弧度,筱筱抓住男孩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

其实也无需赘言,一切早已静如长梦。此刻间,只要依偎,只要感受着彼此胸膛跃动的温存,在这萤火之羽拨动的涟漪中,安然垂眸。

她看到自己的父亲找到夏枫。

你收拾一下行李,准备去月球实验室。

在办公桌上的父亲十指交叉,对前来报道的男孩说道。

为什么?!

夏枫睁大眼。

月球现在是非交战空间,你带着研究所的成果到那里,也算是留一个备份。

父亲的声音,依然深不可测的平静。

可是,我一个助理研究员,恐怕… …难以担此重任。

男孩试着反驳。

只是带着数据转移,不用多高的专业水平。

父亲压下眉头,直愣愣地盯着夏枫。

对不起,教授,我这里… …也有许多项目在进行,突然中止的话… …

你的项目我会委托给其他人进行,你依然是核心主持人。

父亲生硬地打断夏枫,不带任何商量的语气。

教授,请原谅我… …恕难从命… …我真的想留在这儿… …

你还不明白么?

父亲一拍桌子,愤怒咆哮。

我叫你离开易筱筱!

犹如当头棒喝,男孩后退几步,险些失去平衡。

抱歉,教授,我不是很明白… …你的意思。

还不够明白?

易筱筱不会属于你,永远不会。

父亲立在桌上的身子微微前倾,像一只随时都可能跃起的雄狮。

男孩咬住嘴唇,颤抖的双手,在裤腿间,攥成拳头。

抱歉,教授,您的观点,我实在… …无法苟同。

筱筱… …有权利拥有她的幸福。

很可惜,夏枫,你能带给那孩子的,只有痛苦。

父亲靠在椅背上,试图恢复平静,却抑制不住语气中的无奈。

她会为你纠结万分,认为自己根本不值得你的感情;

但是那孩子无法狠下心来彻底忘记你,会为无法回应你的期待而深深自责;

可是一旦对你有了同样的悸动,她又会背上践踏你感情的罪恶,如此循环挣扎——

到头来,你只是将她变成了背负巨石的西西弗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没有尽头的折磨,直到将她年轻的灵魂摧残殆尽。

而那颗巨石,你还美其名曰,

幸福。

男孩彻底怔在原地。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可即便这样,筱筱也不属于你,她能够选择的,是自己的人生… …

易筱筱不属于我。

当然,她也绝不会属于你。

甚至,那个孩子,根本就不该属于这个世界。

父亲的头埋进手掌中。

这是佛兰肯斯坦才会有的罪过… …

男孩仍不肯放弃,上前一步,

教授,对于筱筱,你是不是有什么事,一直瞒着我们?

到此为止了。

他捂住自己的脸庞,曾经恼怒的嗓音变得嘶哑,

你和易筱筱,从此,

尘缘了尽。

木堇儿没有看见夏枫是以怎样的表情离开父亲房间的,能够感受到的,唯有自己胸口,愈发强烈的绞痛。

接下来,随着父亲记忆继续游走的女孩看见了正在收拾行李的夏枫。

还是抑制不住内心上涌的感情,临走前,他最后一次把筱筱约了出来。

同样流萤纷飞的夜晚,依然阒静如梦的草丛。

夏枫向筱筱告白了。

第一次被别人告白的少女,惊慌失措。

她选择了逃避。

带着最后也未曾弥补的遗憾,夏枫离开了研究所。

穿梭机载着男孩飞离战火,飞向已经独立了的,纯洁无暇的太空联合体。

随着前线战况的恶化,研究所留守的人员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

父亲和易筱筱。

身患重病的父亲,已然,举步维艰。

女孩看见,父亲和少女一步步构建的虚拟世界。

女孩听见,少女在父亲答应的承诺,

那个维系了她在夕霏整整七年生活的坚实依靠。

筱筱践行着她的承诺,依然守候在教授身边,只是,两人,并没有看尽,

最后的最后。

世界的尽头,没有祝福,气息奄奄的父亲驾着吉普车,引开进犯的哨兵机器人。

然后,用绚丽的焰火,为灰色的未来,献上属于自己的,

终焉奏鸣。

木堇儿跪倒在地,死死抱住身体。

从来没有思考过,父亲,筱筱默默为她做出的牺牲。

总是那么自私,如此任性,因为一点点的不如愿,就轻易否定最亲近的人。

爸爸… …

大颗的眼泪从女孩的眼眶中涌出,坠落虚空。

那是筱筱的泪。

记忆着心跳和体温的晶莹落到手臂,如此真切。

“你之所以看不见黑暗,并不是这个世界上没有黑暗。而是因为已经有人竭尽全力地将黑暗挡在了你看不见的地方。”

筱筱写在日志上的这句话浮现眼前,刺痛木堇儿的心窝。

记忆播放,到此终结。

筱筱… …

她想起还在那个世界奋战的少女,那个为了她挡下所有逆流的孤独身影。

必须做点什么。

踉跄着起身,木堇儿拖着沉重的身子,一步一步,原路折返。

回到夕霏,回到父亲的墓碑前。

不知道能否平安穿过已经沦陷的小镇,也不知道自己在父亲墓碑前的虔诚忏悔,能否奏效。

这是她唯一能为筱筱做的了。

一个视窗突然跳到眼前,是系统提示。

实时监控画面中,泡在冬眠舱里的女孩,已经清除完所有的海拉病毒,在纳米机器人的帮助下发育到了十七岁的水平。

系统提示她,迅速赶到冬眠舱,将她的心智通过脑机接口下载到身体中。

属于木堇儿的,真正的身体。

另外两个提示也跳了出来。

一个显示,逃离研究所的穿梭机正在加注燃料,预计半小时后完成发射准备。

另外一个则显示,研究所地表入口发生原因不明的爆炸,大量不明物体正在沿着电梯井侵入到基地内部。

就像筱筱说的那样,她应该迅速转移到病愈的身体里,乘坐穿梭机,逃离研究所。

她并没有转身。

女孩再次躺在了传送舱里。

这次,换我来拯救你… …

筱筱!

… …

奔跑在沙滩上的木堇儿,疾驰如风。

抬起头,远在天边的山顶教堂,淹没在夕阳血色的灰烬里,宛若缓缓下沉的巨轮。

没有常见的路人,耳边再也不会响起熟悉的笑声,秋明,墨菡,那些只能活在她脑海中的记忆符号。

夕霏早已化作一片废墟。

没有时间悲伤,眼下的她,必须奔跑,一刻不停地奔跑,把这七年来落下的距离,统统补上。

不远处,什么东西被海浪推上沙滩,闪闪发光。

木堇儿忍不住停下来。

是漂流瓶。

装在瓶子中的小船,杨帆依旧;小船旁的紫罗兰花束,静静依偎。

女孩想起,这是那天晚上,和筱筱一起散步时,少女和她亲手送入海中的紫罗兰漂流瓶。

在木堇儿前进的道路上,筱筱总是这样耐心地陪伴身边,在犹豫不决的时候轻轻推她一把,在徘徊不安的时候握住她的手。

比如,在那个夜晚,她为她,倾心指引的,幸福远方。

紧紧抱住瓶子,木堇儿向教堂加快脚步。

气喘吁吁地来到父亲的墓碑前,她跪倒在地。

爸爸… …

我回来了。

夹杂着余烬的烈风卷过遍地的枯草。

什么也没有发生。

我明白了,我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还有,你为我精心守护的未来。

对不起… …

一直带着偏见误解了你,甚至到最后也没能和你,敞开心扉… …

原谅我,爸爸!!

墓碑依然这样寂静地伫立,听着女孩的话语,慢慢消散在风中。

难以名状的痛楚紧紧抓住木堇儿的胸脯。

即便不能原谅我,也请你救救筱筱!

那孩子为我承担了一切,生死未卜,没有理由让她牺牲在这种地方!

我想让她一直陪在我身边,我想和筱筱一起去见证,你为我夺回的未来!

所以,求求你,救救她!!

木堇儿抱住墓碑,滚烫的泪水落到碑面,闪亮,如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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