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是因为她想要寻求白术的帮助,还是她得知白术原来是个读书人的缘故,阿绵对待他的态度似乎客气了些。回去的时候,一路上她也不把白术丢在身后,而是同他一并走着,并且给白术说起了老爷是怎么发家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样啦,从一个乡下小子磕磕碰碰一路爬上来,成为了远近闻名的商人。”阿绵说完,打开家中的大门,请白术先进屋去。
“话说回来,老爷得病到底是怎样一个过程呢?”白术问。
“他啊,仿佛就从某一天开始慢慢变成这样疯疯癫癫的了。”阿绵回答。
“那……总得有个过度转之类的吧?”
阿绵接过白术手里放衣物的木盆,摇头叹道:“要是知道他到底受什么刺激了反倒容易了,除了他自己就没人知道,可是问他他却怎么也不记得了。真是伤脑筋。”
妇人说完,面带愁容,抱着木盆,沿着昏暗的走廊走进了屋子。白术站在原地,心中犹豫到底要不要管这件目前丝毫看不出来龙去脉的事情。他正想着,忽然身后屋子的门被打开,不知何时出门的老爷此刻站在门边。
他的头发乱糟糟地盘在头顶,脸上的皮肤松松垮垮下垂着,并且在脸颊的地方微微朝里凹陷了一些。眼珠混黄,苍老的视线没有焦点。干燥的嘴巴半张着,吃力地轻轻喘气。他身上的那件衣服,本来是用上等的丝绸做成的,可是却沾满了泥土与落叶。水滴顺着湿漉漉的衣角慢慢淌下,小腿以下的部分都是湿的,看来老爷刚才是跌进水坑了吧。连脚上的鞋子也只剩下一只了,即使如此,这只剩下的鞋也破得不像样子。
见了他这模样,白术有些担忧地皱眉。他立马走过去扶老爷进屋。
“老爷您这是去哪儿了?刚才不还在屋内休憩的么?”白术问。
老爷没有回答,只是摇头。
“又是去找东西了?”白术又问。
老爷点点头,呆滞地看着地面,末了才轻轻说:“就在那儿……可还是找不到……”
白术似乎听见了一点线索,连忙问:“在哪儿?”
“就在这林子里啊……”老爷子还是一脸迟钝的表情,这看样子让白术十分不痛快。
白术听了这回答,心里真是泄气了。这老爷子在这山上寻寻觅觅快十几年了,他只察觉到自己丢了东西,可那到底是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前几天老爷说过,他丢了手臂上一半的胎记,可是这胎记怎会从皮肤上消失,且又带不走灵魂,更不可能会有自己的思想。这让白术匪夷所思。
“但或许……”白术想到这里忽然怔住了。
大概是听见外面的动静,阿绵从里面小跑了出来。
阿绵看见自己的丈夫一副狼狈不堪的样子,满脸诧异却又无可奈何。她上下仔细打量老爷,柔声劝道:“又是这副模样么?快进来把衣服换了,去洗个澡弄弄干净吧。”
“可是还没有找到……”老爷哀求地看着阿绵,像是一个孩子。
“找了十几年了,不消这洗澡的时辰,快进来。”阿绵搀扶着老爷进屋,走了几步却又回头对白术低声说:“让您见笑了。”说罢便带老爷一步步走近昏暗的屋中。
白术转头望向屋外。此时阳光已经不那么耀眼了,太阳略微发沉的光线从山的背后透过树梢射了过来。晌午时的阳光,是亮到刺眼的发白的金色,让白术一直难以睁眼,连他看出去的东西似乎都有了重影。而现在,不那么咄咄逼人的阳光反而给他本来就很白皙的皮肤上打上一层薄薄的槐黄色,倒让他看上去有些精神起来。况且现在正值夏日,太阳落山的时候会比以往晚一些。
“好,还有时间。”白术低语。
过了些许时间,老爷换上了干净的衣裳坐在屋后,张着一对毫无神采的眼睛对着藤黄色的天空发呆。大概是阿绵怕他再出去乱跑,便给他穿上了一件普通的灰色布衣。
“哇!”地一声,一只黑色的乌鸦从银杏树中间扑愣愣地飞起,扑腾的羽翅刮下几片银杏叶来。听到这刺耳的声音,老爷吓得几乎跳了起来。他慌张地四处张望,终于找到了声音的来源。
“什么嘛……是乌鸦啊。”他像是自我安慰一般抚了抚手臂。
屋内传来菜刀接触砧板的“咚咚”声,连续不断却又整齐平稳的声音仿佛是心跳。老爷听着,渐渐闭起了眼睛,随着节拍慢慢调整自己的呼吸。一上一下,一起一伏,似乎从未体验过的舒服。
是有多久了呢?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心跳声?耳边一直萦绕着杂音,让他渐渐听不见自己,似乎忘记了自己最深处的存在。钱币从袋子里不停掉落的声音,女人们在耳边娇笑的声音,人们愤怒斥骂的声音,在他的耳朵里久久回荡。现在明明听不见这种声音,但是它们的回音一直盘旋在狭窄的耳道中,始终不肯离去。但是时间久了,却也习惯了,或者是说已经麻木了吧。
但是,那个平淡到枯燥的声音却从一片冗杂中逐渐穿透而来,明明是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声音啊。这样一下一下地敲击耳膜,然后传达到心里。仿佛记忆里的某个日暮西山的时辰,那样熟悉却又平常的声音也是这样从背后一阵阵传来,同时米饭特有的温暖甘甜的香味钻入鼻子。那个时候虽然吃不饱饭,但是满心却是喜悦而充实的。双手尽管饥饿而瘦弱,依旧能够牢牢抓住自己的影子。
对啊,就是那个时候……
那声音快要结束的时候,耳边似乎突然有人这样轻声说道:“我做晚饭去,你先去玩一会吧。”
老爷受惊,蓦地睁开双眼。此刻他才发现,不知何时起,他已经离开了自己的屋子。现在自己正站在一片无尽的银杏林中。阳光从树梢上缓缓射下,仿佛是道道金色的光柱,而本是绿色的树叶在光柱之中逐渐变了颜色,全部化为一片耀眼的金色,如同万千金色的纸扇轻轻摇摆,可现在明明是夏天。而他的眼前,那个银发银眼的男子站在那儿,一片金黄之中,他的银发格外挑眼。男子身边还站着一个小小戴着斗笠的男孩子,脸孔却在斗笠的阴影下看不清楚。
“这是……”老爷低呼。
白术弯腰在孩子身边耳语:“去吧,他一直在找你。”
那个孩子听了,一言不发地朝老爷走去。老爷呆呆地看他朝自己走来,不敢挪动半步。孩子走到老爷面前,一把抓过老爷的有胎记的手臂,将自己细弱的手臂也伸了过去。
“你的手上……怎么会有我另一半的……”老爷看见孩子胳膊上有着自己另一半的胎记,吃惊万分,死死抓住孩子,不停粗鲁地摇晃着他。
“啪嗒。”孩子头上的斗笠掉落在地。
“你还记得我的样子么?”孩子缓缓抬起头,眼神里竟然写满了悲凉与无奈。
“你……你是……莲生?”老爷吓得瘫坐在地,木愣愣地看着眼前黑乎乎的孩子。他怎么也没想到,儿童时代的自己竟然站在自己的面前。
莲生苦笑道:“你还记得我?那你记得你是怎么把我丢掉的么?”
老爷惶恐地摇头,结结巴巴地回答:“不……不知道……我……你……怎么可能……”
莲生弯下腰,将自己手臂上另一半胎记拼合在老爷的胎记旁。
“干脆,让你自己看看吧……”莲生低语。他说完这句话,周围的景象都变得模糊了起来,但似乎有一些嘈杂的声音从什么地方传来。
老爷使劲眨了一下眼,最终却发现自己的眼前出现了奇怪的幻觉……
“告老爷,您要的那匹布小的真的找不到。”一个下人跪倒在老爷面前,战战兢兢地说。
眼前的东莱老爷刚过不惑之年,不仅家财万千,而且还认识许多官场上的人物,不是那么好得罪的。据说这老爷手臂上有个莲花状的胎记,因而得名“莲生”。大概也是托了这名字的福气,老爷这十几年来连连高升,一路上顺风顺水。
老爷左手抱着一个美艳的姬妾,另一手则端着酒盏。他坐在刻有精美图案的锦塌上,欣赏着舞蹈。一听下人的回答,正在兴头上的老爷忽然动气,本来喜滋滋的脸上顿时横眉怒目,他狠狠砸下手中的酒盏,朝下人吼道:
“你开什么玩笑?这么简单的事情怎么可能会办不到?”
下人瑟瑟发抖,道:“小的找了五六遍了,差点把房间都倒过来了……”
“给我闭嘴你这没用的东西!”老爷倏地站了起来,大袖一摆,跨着步子朝房外走去,一边走一边怒喝:“老子亲自去找!要是找到了有你好看!”
本来老爷想把那匹绣有鸢鸟纹样的丝绸给这个新娶的小妾看,恰逢正妻阿绵去庙里烧香还愿,难得有空闲作乐一番,没想到竟然被这个小厮坏了雅兴,也浪费了时间。他气呼呼地踏着步子,“咚咚咚”地朝专门放布匹的房间走去。
说到他这个正妻阿绵,可是出了名的管家婆。阿绵原本是一间普通酒作坊里东家的女儿。起初年轻的时候在生意上老爷和那作坊有些来往,便“顺道”把人家的女儿也娶了回来。那时的他也只是做做小本买卖,还不如现在这般得财得势,这日子过得倒也悠然,夫妻二人相敬如宾。只是他偶然发了一笔横财之后,生意越做越大,这婆娘管得就越发紧了。现在他看阿绵怎么看都不顺眼,恨不得休了她。可是这种事情一旦传出去,倒是不怕别人说什么,只是家里的老母恐怕会要死要活的。老母一直说阿绵的好话,待阿绵仿佛是自己的女儿。一番再三,他只能去纳妾。看着姬妾美丽娇艳的脸庞,老爷心里就舒服多了,也就更不想多看那黄脸婆一眼了。更何况跟她唯一的儿子不幸夭亡,同她之间的夫妻之情便寡淡如水了。现在的那个儿子是跟第一个妾生下的,家里目前就这个独子,因此那孩子很是得宠。
老爷气急败坏地来到那间房,心急火燎地把柜子一个个抽出来,在布匹里面胡乱搜寻,后来心烦了,干脆将布卷全部从抽屉里面翻了出来。
“到底放哪儿了?莫不是哪个小厮偷了去?”嘴里正念叨的老爷忽然感觉手指似乎碰到什么硬东西,便好奇地把那玩意从布卷里面抽了出来。
那是一面由一块看起来脏兮兮的麻布包裹着的椭圆形的镜子。背后的花纹很是精细,一条大口子却毁坏了花纹原有的美丽。
老爷翻过镜子来看了镜中自己一眼,镜中的人影厌恶地皱了皱眉。老爷一愣,意识到自己根本没有皱眉,便心中不知怎么燃起一股无名火,将镜子往边上一摔,低声怒道:“什么破劳什子!”说罢继续在屋里翻寻。
镜子滚落在一边,光滑的镜面上却出现一道浅浅的裂痕。
“咳!”老爷忽然捂住胸口,胸口的一阵刺痛让他不由得跪了下来。
一个孩子单薄的身影渐渐浮上镜面。这个孩子生得一副老爷孩童时代的模样,黑瘦的外表看起来有几分愚钝。他眼神单纯,没有什么心机。他抬手看了看自己的左臂,那里原来的胎记只有一半了。
“只有一半……也好……我已不似自己了……”孩子失望地看着在一边痛苦喘气的老爷,垂下眼向门外走去。
“要去那里好呢?去最近的山里吧……好怀念故乡,可是那个地方太远了,已经回不去了。”孩子路过花园,被园中池水里的睡莲所吸引。他走过去,蹲下身来,伸手去抚弄水池,但指尖仅仅碰到水面,他就很快将手缩了回去。他眯着眼睛凝视着莲花,低声叹道:“还是外面的水好,走吧。”说完,便摘下一朵来藏在怀中,起身,毫无留恋地朝大门外走去。
屋内的老爷捂着胸口,似乎感觉疼痛少了一些了。只是不知为什么,胸口那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放在胸口的手渐渐握紧,好像就在刚才,他丢了什么,心里的某一部分似乎消失了。他抬起左手揉揉脑袋,却意外发现手臂上的那个莲花胎记少了一半。
“这……算什么?”老爷拧起了眉心,惊诧万分地盯着手上那只残余半边的莲花。
在那之后的短短五年里,老爷就陆陆续续失去了关于童年的记忆,整天疯疯癫癫地嚷着要出门去寻找什么。最后他连自己的娘都不认得了。
“真是后悔让你走那么远啊,远到把自己都走丢了……”这是娘在病榻上遗留的最后一句话。
家里请了不知多少名医,都治不好他的病。家中姬妾见老爷病成这副模样,干脆分了一点钱财离开了东莱家。实在不得已的情况下,阿绵替那失了心智的丈夫做出了决定。她陪同老爷上山去寻找“丢失的东西”,家里的财产交给唯一的儿子,但是每月月初,儿子都必须交一笔赡养的费用,让老爷不至于过得太凄苦。就这样,阿绵陪着老爷一路寻到山里,在这里一住就是十几年。
“呐,记起来了么?”莲生的声音忽然冒了出来,老爷吓得一阵哆嗦,眼前的幻觉顿时消失,却只看见一个木偶坐在眼前,木偶手里握着一株小巧的白莲。
白术走近,抱起木偶道:“不是印记带走了灵魂,而是分裂的灵魂带走了一半的印记呢。”
“刚才的是……”老爷的精神明显清楚了许多,只是他还是非常困惑。
“就是你自己丢掉的东西,你的记忆,你的灵魂,你自己本身。”白术的脸上却划过一丝笑容,问:“你当初为什么想要去经商?”
“因为……能够让母亲生活地更好,还有阿绵她……”老爷眨了眨眼睛,老实说道。
“后来呢?”白术的笑容像是讥笑落入陷阱的狐狸一般,但也只是一瞬。
老爷没有说话,只是低下头去。过了半晌,他才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听得见。”
“可声音这明明是我自己的……”老爷有些懊恼。
白术蹲下身来,用细长的手指着老爷的胸口,低声说:“这里太吵了,你听不见的。”
老爷愣住,呆呆地望着眼前这个男人。
“十几年一直寄宿在这株花中,恐怕已经回不去身体里了,”白术握起老爷的左手,那里的胎记还是只有一半,并没有恢复,白术叹了口气,将木偶手里的白莲交给老爷,说:“回去好好养着吧。那孩子的灵魂恐怕更习惯这干净的躯体吧,你的躯体也许他再也想多待了。再弄丢,你或许就真的疯了。”
老爷伸出发颤的手,像是触碰新生婴孩那般小心地接过那株纯洁的植物。
“这……这才是完整的我啊……”老爷干涩的眼睛里逐渐湿润了起来,抽抽嗒嗒的样子活像个小孩。
第二天临走前,白术得到了印有老爷印章的地图。这下他终于可以下山拿回自己的行李,离开这个地方,而这件事情也终于完结了。
“昨天晚上老爷的身体情况可好吧?”白术问出门送行的阿绵。
“嗯,好了不止几万倍了。精神似乎恢复了,竟然还对我说要补偿我。我忽然觉得十几年来的苦一下子都消失了。也感谢白术先生这几天的陪伴,昨天还麻烦您把老爷抓回来。”阿绵对待白术的态度愈加客气和蔼了。
“没什么,”白术笑笑,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似的,严肃地说:“昨天带会来的那株白莲可要好生养着。”
“白莲?”阿绵倒是很惊讶。
“是啊,怎么……老爷没和您说起?”白术有些紧张起来。
阿绵用手遮住自己的嘴,有些害怕地轻声说:“昨天晚上炖了莲心银耳粥,想给老爷稍微补一补,用的就是那株白莲。那株花我以为是老爷出门采来玩的……难道是什么重要的东西么?”
白术倒抽冷气,却依旧保持着面不改色的冷静状态,心中却大呼不好。他定了定神,最终冷冷地吐出三个字:“没什么。”
据人说,山上有一个独居的老翁。他一直在山中徘徊,见过他的人都说他总是低着头,像是在寻找着什么。但是人们问起他是不是丢了什么时,他却木然摇头,说自己也不知道,然后默默把手放在胸口,发出一声叹息。若是问他过去的经历时,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偶尔他也会在下午临近傍晚的时候,坐在屋后,用手掌一下一下拍击地板,发出稳定的节拍,好似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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