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术在山里兜兜转转,几乎大半天过去了。他手里捏着一张画有地图的纸片,迷茫地站在一片竹林中间的小路上。夏天毒辣的阳光从树梢间穿射而来,直直打在他红色的油纸伞上。自从经历了苍术以后,他最受不得这种天气了。
前几天,山下城里有一户姓“东莱”的人家请白术去做表演。
东莱家是数一数二有名的富贵人家,腰缠万贯,做着贩盐生意的同时,还拥有几家酒肆客栈。白术平时也听得别人谈起过,说是玉皇老儿的整座宫殿也不及东莱家花园的一角来得豪华气派。这次白术去了才有幸见得一面。廊桥美玉,雕砖画栋,飞檐翘角,奇葩争艳,的确华贵无比,但是他却不是很习惯这样充斥着铜钱味与脂粉气的环境。不过让他吃惊的是,坐在姬妾之中被人唤作“东莱老爷”的那人,却比白术想象中的要年轻许多,看起来大约也只有二十出头的模样。
这几天东莱老爷请了许多宾客,每次宴会上,自然少不了白术的腹语术来助兴。三天下来,钱倒赚了不少,只是白术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疲劳了。但就在第四天临别之时,东莱老爷却请他去山上的老宅里给自己的老父亲也演一场,说是给老人家解解闷。
白术早上出发,按照东莱老爷给出的路线往山上走,可是现在,到了午后太阳最毒的时候他还没有找到那座屋宅。
“呼,”白术长长地叹气,用手抹去额角的汗水,无力地低声抱怨:“不会是给错地址了吧……”
他闷闷不乐地抬起头,汗珠随着抬头的动作从下巴上淌下。
忽然从远处竹林里走来一个穿褐色衣服黑瘦的男孩子,看上去大概只有八九岁。他头戴斗笠,肩扛钓竿,嘴里咬着一根草叶,一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因为脸全在斗笠的阴影之下,而且个子矮小,所以孩子长什么样几乎看不清。
等到这大半日的,终于见到人了。白术快步走上去道:“午安,你知道怎么到地图上这个地方么?我似乎是迷路了……”说着把地图递了上去。
男孩拿过地图,只是轻轻扫了一眼,什么也没问,便把地图还给白术,头也不抬地说:“跟我来。”然后很快转身往他来的方向走去。
“感激不尽。”白术说完跟了上去。
一路上男孩没说一句话。他带着白术穿过竹林,翻过一个小土丘之后,指着不远处一间很普通的屋舍说:“就是那儿。”
那间屋舍坐落在一片高大的银杏树林中,怎么看也像是一户普通农人的房子,丝毫不能将它与华丽的东莱家联系起来。在白术印象里,就算是深居山中的有钱人家的老父,起码也得住上宽敞体面的别院才是,怎么可能就住在这样简单的屋宅之中。
白术皱眉问:“你确定这是……”但他一回头,只见那孩子早已跑得老远了。看着那孩子的背影,白术微微眯起他那双银色的眼睛。
不管怎样,还是先去问问看再说吧。这样想着,白术就朝那儿走去了。
还没走多远,白术就看见一个背着柴捆的中年女人从屋后绕出。女人注意到有个相貌奇特的男子朝自家走来,未免有些警惕。
“您是……”女人问。
白术微微鞠了一躬,说:“请问东莱老爷的父亲住这儿么?”
“您有何贵干?”女人问。她大概四十几岁的年纪,仔细看却不似普通的农妇,倒能看出些许从前年轻时的美貌来。
“东莱老爷请我来给住在山上的父亲做腹语表演,说是世间奇术,想给老人家解解闷。钱已经付过了。”白术如实回答,然后他把手里的地图给女人看,地图的左下角有一个印章,印着“东莱”二字,只是也许因为时间久了,印文已经被磨损得开始褪色了。
女人看了地图,叹气说:“这孩子怎么忽然想起这种事来?先进来再说吧。”她打开门,把柴捆放在墙角的水缸边。
屋外明明是酷热的夏天,而屋内却格外凉爽,外面的热线丝毫晒不进屋内。虽然如此,但总感觉似乎有些昏暗过头了。
“相公,有客人来了。”女人朝着屋里喊,但是空荡荡地回音传来,却没有人接话。
白术听了,心里思量起来:相公?难道这衣着朴素的女人是东莱老爷的母亲?这些反差究竟是怎么回事?
“哎……又出去乱跑了,”女人摇摇头,干脆回头对白术说:“不好意思啊,他出门了。”
白术实在憋不住心中的疑惑,谨慎地开口问道:“恕在下冒昧,在下实在是很困惑……”
女人苦笑一声,道:“不知情者都是很困惑的,”女人说着,干脆坐在从地面抬高的地板上,继续说:“谁也不会想到,真正建立家业积累财富的东莱老爷其实是住在山上的吧?”
“怎么……解释?”
“现在山下那个小子,只是一个姬妾的儿子而已。他只是伸出手,将老爷的一切夺了过来,没有做过任何事情。老爷年纪大了,妾身就陪他上山来住了。亏他还记得自己老爷子。”女人说到这里,不屑地冷笑。
白术虽然这样听着,但是按照他的经历来说,这件事远没有这样简单。但是对方不说,他自然也不好多问,便也只能这样听着了。
恰在此时,一个形容枯槁神色迷茫的男人出现在门口。他像是丢了魂似的,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子,胡乱地嚷道:“不在啊……找不到……四处都找不到啊……”这满脸胡茬年过半百的男人应该就是真正的东莱老爷吧。
女人看见男人在外人前摆出这副模样,尴尬极了。而男人看见站在一边的白术,似乎也吓到了,一瞬间不知该说什么。
“您好……”这种场合下白术只能先自己开口了。
愣在一旁的男人看见白术手里的地图忽然像是找到丢失已久的宝物一般,立刻伸出手一把夺了过来,他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看着那张纸,激动的眼神似乎快把纸看穿了。忽然他回头问白术:“这地图从哪儿来的?”
白术只得老老实实地把这几天的事情全部告诉给夫妇二人听。男人听后,笑着长叹一声,坐在妇人身边,这种笑包含着太多的无奈与苦涩。
“竟然那孩子还记得我,我以为他们都把我忘了呢,”男人低沉着头对女人说道:“阿绵,既然家里有了客人,就多准备一些菜吧。”
“知道了。”阿绵站起身来,往屋里走去。
真正的东莱老爷招呼着白术,道:“先生请进屋来,旅途劳累,先喝点茶歇会吧。”
白术脱了鞋跟东莱老爷进屋,一路走的时候,白术这样问:
“容在下多嘴一句,老爷您可是在林子里寻找着什么?”
老爷把他带到里屋,给他上了茶,才慢慢说道:“是啊……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寻找着一件东西。”老爷喝了口茶,便什么也不说了。
过了半晌,老爷忽然道:“若是大儿子还活着,恐怕也有你这般大了吧。”这句说完,老爷却又不吱声了,只是默默地喝着茶。
白术仔细看下来,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苍老,但是依稀可以见得往昔的富态之色来。尽管面部刻着一道道沟壑,但是不见操劳苦难留下的痕迹,但是眉宇中间似乎总带着一丝忧愁与迷茫。看来生存上并没有太大的问题,但一定有什么让他无时不刻地担心着。
如果说现在如此的财富都是这个男人赚取积累下来的话,那在后来的几十年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使得他将家业拱手相让,隐匿于山林中呢?那么他又在寻找着什么呢,一找就是许多年?
屋外就是一片盛夏,知了的叫声犹如洪水一般,一波波地冲击着耳膜。但是屋内却静得很,面前的人不说话,把眼边的客人丢在了思维的边缘,自己却低沉着眼,像是陷入了沉思,或者是漫长的白日梦。
总要说点什么吧?这样诡异的安静对于白术来说总是太不舒服了。
白术清了清嗓子问:“老爷您是在找什么呢?也许在下刚才在来的路上偶然……”
“我在找什么?”老爷抬起那双微微发黄的眼睛,捋起左手袖管轻笑道:“我在找这一半。”
白术低头去看,圆润而松弛的左手手背上有一块黑褐色的胎记,说不清楚像什么,只是三块不规则的形状而已。
“这是……”白术问。
“原来我手上有一块胎记,打出生就有,像是莲花的形状。大家都说这是阿弥陀佛保佑的,因此给我取名为‘莲生’,不过……现在这胎记只剩下一半了,”老爷说到这儿停顿了下,忽然转换了话题道:“哎……我当初有钱那会什么民间绝活没见过,先生这些区区腹语之术我根本没有兴趣。讲故事的人不缺,唯独缺少听故事的。若是我的故事说出来,恐怕要比先生那腹语术要有意思得多……”
这个男人一想到当初自己的风光年头,语气里就自然地带上了得意与傲慢。但白术听了,却也不带一丝愠怒,只是依旧温和地笑着,说:“老爷有意讲,在下愿意听。”
老爷沉吟了一下,开始这样说道:“那个时候……”
那个时候东莱老爷还只是个十岁的孩子,当然也还没有“东莱老爷”这个称呼,大家只是叫他“莲生”而已。
莲生出生于一户普通农人家,村子周围是一片不算丰饶的土地,但是村里人都一直在很努力地生活着。莲生也吃不上什么好菜好饭,因此长得很瘦小。
在大家眼里,莲生是一个有些胆小甚至愚笨的孩子。他不太合群,村里的孩子凑在一起玩乐时,他总是躲在一边静静地看。干起农活来也是笨手笨脚地,还经常埋错种子,农耕的技巧要教很多遍才能学会,给大人们添了不少麻烦。即使是这样,大家却还是默默接受这个傻孩子的存在。
对于这个名字,莲生自己一直很不喜欢。他觉得若自己是口含美玉而生,养在官宦人家或是书香门第,取了这个名字倒也罢了。可是自己只是田舍郎之子,这般风雅的名字是不是太过奢侈,或者说反倒是一种讽刺了?
有次莲生刚干完农活,扛着锄头进家门,母亲欣喜地抱着一个东西走过来给莲生瞧。
“来,莲生你看,这是什么?”母亲将手里的东西递了过去。
莲生打开布包裹,一个扁扁的椭圆形物体露了出来,上面刻上了精美的花纹,但是却有一条长长的裂痕,把原有的花纹都毁坏了。莲生把这东西翻过来,另一面却是极为光滑的平面,莲生凑上去一看,发现平面上映出了自己黑乎乎脏兮兮的脸孔。
“这……这是……”莲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这就是镜子,”母亲笑着摸着孩子的脑袋说:“以后咱们整理打扮的时候,就不用对着水缸里的水啦。”
莲生惊讶地摸着镜面。仔细想来,这样的东西对于他们这样穷乡僻壤的人家来说一定是件罕物,便又问母亲:“这镜子哪里来的?”
“城里的老爷赏给咱的。说你爹干活卖力,就把这镜子给了咱。”
莲生似乎有些不高兴,嘟囔着:“人家还不是看镜子坏了,就丢给咱了?”
母亲从莲生手里拿过镜子,小心地把它包裹起来,说:“有总比没有好,咱要感激才是。你可不知道娘是多喜欢这个东西。”
那也是,母亲总喜欢对着水缸仔细打量自己好半天,虽然是农妇,也没有金花可贴玉簪可戴,但她心底里还是爱美的吧。
“好啦好啦,你去玩会吧,我做晚饭去。待会出来叫你。”母亲拍拍莲生的背,然后喜滋滋地抱着镜子朝屋里走去。
莲生放下锄头,走出家门,闷闷不乐地坐在干草堆上面。
此时已经夕阳西下了,对于忙着春耕的农人来说,再多的时间也是少的。夕阳缓缓沉落于不远处的山脉背后,给天际线抹上了一条暗淡的黄色,然后朝天空的另一边用一种令人抑郁的灰蓝色晕染过去。紫色的山脉像一个病怏怏的人卧在那儿,虽然不高,却也看不到背后是什么风景。贫瘠的土地上长满了瘦弱的稻苗,弱不禁风的样子就像村里孩子的模样。干枯的树上躲着一只瘦的干巴巴的乌鸦,像是被炭火烧过一般,它就那样木讷地躲着,甚至不叫一声。
就算是春天来了,这样的景色还是给人无比萧索的感觉。
同村的女孩路过,看见莲生愣神的模样,低声嬉笑起来。
“你看你看,又是东莱家的呆子。”
“嗯,都不知道他在看啥,傻里傻气的。”
对于这种话,莲生也没有在意。他已经听过很多遍了,他也懒得去辩解,因此给人留下更加迟钝的形象。
不知何时母亲走到身边,说:“回家吃饭吧。”
“娘,”莲生望着天忽然问:“你真的那么喜欢那镜子么?”
母亲笑道:“当然喜欢啊,怎么了?”
莲生沉默了一会,低头看着母亲严肃地说:“以后我赚了好多的钱,给你买新的镜子,那面破镜子就不要用了。”
“好啊,将来就靠你了。”母亲这样回答。她以为这是孩子稚嫩的想法,也并没有放在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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