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普罗提斯公国达里乌斯王公的威严荣耀,钦命凡尔纳侯爵出征,猎杀复活的龙族余孽,将威胁拒于伟大疆土之外……”
教堂广场前,宣旨者身着教士长袍,喉间有一抹暗红,声音从他的口中吐出,漫漫传开,整片广场都清晰可闻。
凡尔纳侯爵,王公的亲弟弟,战争时代最负盛名的猎龙者之一。此刻身披战袍,气宇轩昂地踏上高台,他不到四十岁的年纪,眉宇间还有着年轻人的英气,同时,他的目光沉稳凌厉,有着历经磨炼才能成就的成熟气度。
台下的群众交头接耳,只是从兜帽的帽檐下悄悄窥探,难以掩饰充满担忧的神色。
“……圣行教会也谨代表人类的荣光对本次征讨给予支持,委任血巫女为凡尔纳王公进行加赐仪式,愿武运昌隆!”
随言,钟鼓齐鸣,在庄严肃穆的乐团奏乐声中,教堂的大门被嗡地拉开。在一众侍女的陪同下,酒红色随着步伐在微风中飞舞摇曳,万众的目光都刹那间聚焦到那纤细的身影上去。
凡尔纳王公也不例外,眺望着那缓缓靠近的身姿。心中浮现一些往事。这个小丫头是自己看着长大的,那时候玲还小,还很贪玩,达里乌斯在为了军务忙的焦头烂额的时候,玲就总是粘着身为叔叔的自己。自己作为猎龙人,一旦沾染过龙之血就会失去生育的能力,所以自己也将玲作为亲生女儿来看待。
这个海边的王国不大,也不富裕,但确实是庇护了玲无忧无虑地长大的港湾,是自己还有达里乌斯王公、王后这几个落魄武者的家。
他们曾经都是人类对龙战争中的功勋卓著军人,当流亡在南海的龙族发起血腥的复仇战时,更南面的几个岛屿国家几日之内就尽数沦陷,化为焦土。彼时,大量位高权重的贵族还在这岛礁之间声色犬马荒淫度日,因达里乌斯部队护送贵族撤回中央有功,直接越级加封为王公,而封邑就是这个财富被尽数带走的昔日天堂——普罗提斯。
心里其实都明白,这个王公的帽子,只是一条狗链子而已,而达里乌斯、自己、和在战场上与达里乌斯相爱的猎龙人莱娅、以及所有麾下的战士,也只不过都是被拴在院门口的看门狗。
龙族的反攻被遏止之后,中央诸国就牢牢把控住调度到普罗提斯的财富,既不让他们贫穷到滋生动荡,也不会让他们拥有任何能对中央造成威胁的财富,将普罗提斯作为南面的安全屏障。普罗提斯本身物资匮乏,受到对龙战争的影响附近海域也鲜少鱼类,哪怕是赖以充饥的食物都要依赖其他国家的供给,可以说,这些人的生命已经完全被中央国度的贵族拿捏在指尖中。
而他们的意图也很明显:没用的看门狗就是要先饿瘦了,到时候就任人宰割。
注意力回到走近高台的公主身上,每次再看到公主,她看起来都已经成长了几分,如今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
公主自幼就被送入教令院学习,到了八九岁的时候,教令院的功课越发繁重,最后为了建立稳定的精神,教会禁止了公主和他们的接触,自此,公主一直深入简出地居住在教堂之中。即使是她的父亲达里乌斯,也只能在各种仪式场合眺望到女儿的身影。
而凡尔纳每一次再看到她,她都仿佛失去了感情一般,回忆中那稚嫩甜美的笑脸,也仿佛是梦中泡影。
他曾一度质疑过达里乌斯关于公主的决定是否正确。达里乌斯只是说,仅凭他们这些残兵败将根本保护不了什么,只有把公主送到权力凌驾于整片大陆诸国王权至上的圣行教会,培养成为一名血巫女,纵使中央诸国再看不惯,也不可能有胆子动她,这是唯一的选择。
那时的自己也无力反驳什么,但是现在,一切后悔都已经晚了。
当玉足一步一步地踏上高台的台阶,台下的民众已经在开始数着公主手镯上的红色晶体。
“16”不知是谁低声念了一句,随后无数的声音把这个数字纷纷传开。
“16滴圣血,天啊,这可是大手笔,狂人莱娅曾经在10滴圣血的加护下就独自击败了一头巨龙,听说凡尔纳和莱娅的比试中大多都占上风。听说这次有只有一头巨龙复活,那这次就稳赢了啊!”
“这样卓越的战功,中央那帮家伙再吝啬,多少也得表示表示吧!”
凡尔纳面无表情,心中却已经在暗暗冷笑,和自己一样,这些昔日麾下的士兵也往往都是乡野粗人。只知其一不问其二。他们不会想到,莱娅王后击杀的巨龙已经在累战之后已是强弩之末,他们也不会考虑到,在传言中,龙族是永生不灭的,即使在战争中屠杀了所有的巨龙,依然可以在十几年后的今天从灰烬中苏生,那这头复苏的巨龙,有有没有可能性比其他巨龙都强上许多呢?
教会那边,加列冈主教悄悄带来的消息也印证了这一点。这次的血脉,和以往的龙族都不一样。
但这些对于自己其实都无关紧要,毕竟,自己无论如何都是抱着必死的意志出征的;毕竟,自己脑海里还有秘密必须要被葬送。
公主已经走到了凡尔纳身前,背对着人民面向他。
凡尔纳一边配合的单膝跪下,一面不露声色地悄悄观察她,或许是因为入秋的海风已经渐凉,公主暴露在空气中的肩部在微微颤抖。公主应当是被告知了那个疯狂的计划的,这会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个曾经整天黏在自己身边的玲儿的内心的波动吗?
公主的手轻轻抚上了自己的双颊,凡尔纳闭上眼睛,感受着那肌肤的触感和圣血花纹的粘腻,可能已经有十年了,未曾能和她再有过这样距离的接触。同样深深刻印在凡尔纳的心上的,还有那双手确实存在的、抑制不住的、颤抖。
没错,她还是玲儿,依然还是那个自己所熟悉的小丫头,是那个达里乌斯,自己,莱娅用生命去疼惜的掌上明珠。凡尔纳是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凭借着这肌肤的相连,他能感受到她内心的悲痛。
一阵剧烈的,既熟悉又久违了的剧痛瞬间吞没了凡尔纳的头颅,力量再从那双抚在自己脸颊上的手中源源不断地汹涌倾泻,灼烧着自己地躯壳和灵魂。如果不是自己在军中有过几次圣血加护的经验,哪怕是久经沙场疤痕累累的老战士都无法在这样的疼痛中保持神智。
而抱着必死意志的凡尔纳已经麻木,承受痛苦的仿佛是另一个自己,而此时的他只是感受着那双手的颤抖,一边想到,玲儿的父亲、自己的哥哥达里乌斯和王后莱娅此刻已经在寝殿中自缢了吧,还有从小照顾玲儿到大的教会侍女长,此时应该已经是逐渐冰冷的尸体了。玲儿应该也都已经知道了,那如果自己也离开这个世界的话,那就只剩下她一个人了,那她又会是什么心情呢?
随着仪式开始,民众们的目光变得殷切而痴迷,忘记了遵守礼节,明目张胆地注视着高台上发生的一切:公主的手上的荆棘刻印仿佛活了过来,纷纷蔓延、纠缠到凡尔纳侯爵的脸上、颈间,乃至架在膝上的双拳都布满了暗红色的纹路。
公主手镯上的红色晶体纷纷应声而碎,里面的圣血顺延着荆棘纹路流向凡尔纳健壮的身躯。随着圣血不断涌入,凡尔纳的皮肤上开始涌现细密的鳞片,鳞片愈发厚重,使得凡尔纳的身躯已经无法维持原来的轮廓,变成了半人半龙的模样。他的瞳孔被暗红色覆盖,当圣血渗透进去,变成了像龙族一样的竖瞳。他的身周氤氲着淡红色的蒸汽,不知道是凡尔纳自己的血液被蒸发还是某种圣血的副作用。在那蒸汽之中,一对强壮的龙翼撕开某种胎膜,掀开战袍的披风暴露在人们视野中。
直到手镯上所有的血晶都消耗掉,荆棘纹路从公主的手上退入凡尔纳的身躯中,最后隐去消失不见。公主的手上留下了数十个小指指甲宽的绽开的切口,一道道细小的血流蜿蜒而出。
一旁的侍女连忙上前,用白纱将公主的手包裹。
此时单膝跪地的凡尔纳已经高过了公主,龙眸之中眼膜开翕,静静地凝望着公主。此刻即使是教会使徒,也无人会来喝止。只有此刻,凡尔纳将玲公主那已经让他感到陌生的样貌再度深深刻进脑海。片刻之后,他站起身来,眺望向海对面的浓烟,他能够感应到龙血的方向,他知道,在那里有一头龙,最后的龙。
他走向高台的尽头,高台下的民众纷纷骇于他的威势而退却,久违的重新拥有翅膀的感觉,稍稍挥动熟悉下之后,他压制住自己回望的念头,振翅起飞。
……
玲已经几乎虚脱,在侍女的搀扶下才退回了教堂内室。她遣散了侍女们,心里清楚的知道,此刻,只剩下自己了。她将头冠和面纱取下,手镯,耳环,项链,腰链,脚环,以及抹胸和半身长裙,就这样一丝不挂的站在镜子前。
凝望片刻,仿佛看到了镜子中的人儿拿起碎玻璃割破自己喉咙的样子,但随后,又看到了父亲,母亲,凡尔纳叔叔,还有侍女长。
她缓缓闭上眼睛,镜中的一切都消散了,她依旧无法控制眼被的颤抖,在一次又一次的深呼吸之后,她终于又将眼睛睁开。
从镜子后的暗格里取出一个皮质箱子,将里面的物事翻出来,是几乎破损到衣不蔽体的、最粗糙的粗麻布制成的衣服,如果那也能称之为衣服,而另一件,则是和刚刚外面所有的民众所穿着的别无二致的黑色兜帽长斗篷。
玲将他们一一穿在身上,拾起箱子底部的一块方形纱布,把箱子重新藏回暗格中。
纱布上绘制了一些晦涩难懂的图案,但是她知道那是一幅地图,侍女长把那上面所有符号隐藏的含义都向她一一解释过,也多次确保她牢牢地记住。
她迅速地顺着教堂的后门溜了出去,平日里这条路会有许多教士岗哨把守,今日却空无一人。黑袍悄然从后门外的石阶上飘忽而下,顺着地图的指引,在纷繁复杂的街巷间转过几个弯,街巷间全都是一摸一样的黑袍,普罗提斯公国的公主就仿佛消失于其中了。
这是玲记忆里第一次走入墙篱之外的世界,却不容许她任何的流连。她努力地辨认着地图上的记号,在迷宫般的街巷中穿梭,四处都是身披黑袍的身影,没有谁注意到,刚刚还在教堂广场的高台上被万众瞩目的她,此刻竟如同散场归家的寻常民众一般,穿梭在生了青苔无人打扫的滑石板小路上。
最终,她来到暗渠下的一条隐巷,尽头门前昏暗的灯光下候着一个人影。
“等你很久了,公主殿下”
人影从怀中递出一团叮叮当当作响物事,灯光下分辨清楚,那是一副镣铐。
隐巷对面的桥头,一裘黑袍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正是圣行教会在普罗提斯公国的大主教加列冈,他转身迎向狭窄的屋宇间夹缝对面昏暗的夕阳,向着远处的人流走去。
天色已经晦暗下来,夜晚就要来了。他想到。
这真是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半成品计划,而这一切都是因自己而起。王公以为教会能给他的女儿提供保护,但是他错了。随着对龙族战争的结束,人类就不可能再获取到龙之血。教会本就是凭借着对战争中陨落的巨龙的血液的采集、研究和利用、让人类能够征服和掌握龙的力量,才逐渐走上大陆的统治地位的。然而,猎杀龙的代价本就极为高昂,战争期间又不得不消耗掉大量库存,再加上战后十几年来的坐吃山空。可以说,现在的教会虽然稳坐诸国权力的巅峰,但已经是一具空壳,如果没有龙之血,教会多年来投入无限的资源开发的基于龙血的咒术、魔法技术都将毫无意义。如果教会都是空壳,那凭借着龙之血而旺盛燃烧的人类文明之火也终将趋于熄灭。
作为人类的普罗米修斯自居的教会,将人类的荣光作为唯一核心教旨的教会,不可能容许这样的事情存在。所以对于那些自诩圣贤的狂徒来说,从血巫女的身上回收龙之血并不算是一个疯狂的主意。几个月前自己亲自赶赴中央教会观看了圣血回收的仪式,那,绝不仅仅是生命的代价。
加列冈自己也说不清楚,是什么让他决定把这些教会的机密透露给达里乌斯王公,明明知道,这一定会导致穷途末路的困兽最后的挣扎。他依然坚持自己对王公那个计划的判断:一个疯狂的、歇斯底里的半成品计划。
就像是壁虎断尾求生,只不过王公,王后,侯爵都是那条尾巴。只为了让公主活下去。自己答应帮王公将公主偷渡出去,却也没能忍心告诉他们,中央诸国早已对普罗提斯进行严密的经济封锁。别说是活人,任何物品通过边境都会被严密的搜查。想要让公主暗度陈仓地离开这是非之地,公主就不能是公主,纵然是自己,能办到这件事的唯一方法,也只有通过一直从事人口贩卖和走私的、手眼通天的“他们”才能做到。
所有知情者除了自己以外都已经死掉,教会绝不可能放过一名血巫女的失踪,但是纵然是教会,也不可能去追问冥域里的死人。这个计划简单、粗暴,唯一的、最大的破绽就是还活着、并且知道这个秘密的自己。
夕阳已经渐渐沉入海面,在昏暗的天幕下,那对岸的浓烟显得更加阴森可怖。
夜晚就要来了。加列冈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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