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并不很大的桌边,陈唤京与薛依并肩而坐,面前刚刚沏好的滚烫茶水浮起一缕缕飘渺的烟雾。
薛依把双手放在大腿上,身子微微有些前倾,认真地看着面前那杯茶,好像能从中看见自己的影子。
直到目前为止,少女都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不过对她而言很多事也并不重要,只要确保那人平安就好。
可那些事对于徐程来说很重要,所以他不能像薛依一样装傻充愣蒙混过去,这些动作在少女身上显得娇憨可爱,如果在他身上,就显得很蠢了。
徐程看向少年那双并无什么情绪的双眼,那双眼睛并未落在自己身上,而只是在徐府中随意地扫视着,一举一动只是如同寻常江湖草莽,好似对这黔城中发生的一切并不关心。
少年轻抿一口茶水,虽然他并抿不出什么滋味,但总会有些口渴。
徐程伸手扫去落在肩上的白发,却是双手捧杯,将茶水一饮而尽。
仰仗少年默契的配合,这条路他走了很久,久到在踏进那扇门之前,牵扯出的时间便已经那身黑袍布置好一切够了。
唯一让他还没有传讯通知的理由是,他很想知道对面的少年,是不是真的不想杀自己?
据黑袍的推测,那少年很可能是悬空寺当代的红尘传人,而徐程昨日刚刚炼化那对血魂珠,一身血气怨气虽处在秘法的掩饰之下,却很难瞒得过悬空寺的那双法眼。
也就是说,在少年的眼中徐程已与黑袍无二,身上明晃晃刻着邪修二字。
徐程默默地想着,如果是这样的话,为何他眼中并无杀意?
陈唤京轻轻摩挲着眼前精致瓷杯上栩栩如生的图案,仿佛那瓷杯上真有一只收拢翅膀的白鹤,随时准备跳入少年怀中。
薛依仍然维持着之前的模样,好像那茶水中有无穷多的变化,吸引她沉迷其中。
徐府上的两位客人,一人看水,一人看杯,到也相映成趣。
但主人并不这么想。
“阁下……似乎并不想取走徐某的性命。”
徐程斟酌一二之后,最终还是决定开口。
一时间,本来和谐的茶桌周围,气氛突然变得有些剑拔弩张起来。
藏不住心事的少女已经将手按在剑柄之上,若不是那位陈唤京按住她的手,恐怕此处已有剑光闪现。
少年轻轻拈住少女皓腕,而后将那只手握在掌中,手指轻轻摩挲着她光洁的手背,像在安抚一只受惊的猫。
“我行走江湖时,曾偶然听师长提起一门邪异的功法,那门功法可纳生者元气入体,炼活人血气为珠。”
徐程心说,想必那就是黑袍的功法。
“元气入体成火,其中的法门师长并未提到。”
“但那血气所凝成之物,与其说是丹药一类,不如说是一种蛊虫。一旦被旁人纳入体内,炼珠者便能控制宿主的一切,霸道非常。”
“求生未必得生,但若求其死。”
“那人必死无疑。”
薛依如狐狸一般竖起耳朵听着,恍然没有一点发现了重要秘密的自觉,仍旧是装作若无其事般看着眼前的茶水,偶尔轻轻吹上一两口气。
她脖颈间环绕的那只狐狸有些庆幸地想着,看来少女离真正的狐狸还有一段距离,至少她没有狐狸那么聪明。
狐狸已经明白了一切,它紧了紧自己的身体,感觉周围有些寒冷。
徐程的笑容再也维持不住。
他早该想到,如果眼前的人当真是悬空寺的传人,那一剑一定将黑袍伤得很重。
而那人受了如此重伤,却仍有将少年留下的把握,显然是藏着十足的后手。
只是他看不透那人的后手。
现在他似乎看透了。
只是事已至此,再谈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徐程有些茫然。
他不知该做些什么。
片刻后他安慰自己,不如像所有的将死之人那样,回味自己的一生。
他一生中从未有惧怕的时候,他只怕久居人下,卑微地活。
在那条登高的路上,他从未仰赖旁人贵手,固执地想只凭借自身的一切,拼上性命也在所不惜。
他走得越来越高,哪怕知道那些高的地方太冷,下起的雪难免叫人白头。
他相信自己已经过完足够灿烂的一生,可以昂首挺胸地死去,那些即使是那些恨他,怕他的人,也只能在他的脚下仰望。
他从未想过,当死亡真正到来时,他会如同常人一般,选择苟且地活着。
徐程突然觉得此生未免有些无趣,他拼上一生所有,只为挣得旁人至少平视的目光,只是最后却还是沦为走狗,贻笑大方。
他摘下腰间玉佩,犹豫一瞬之后,交给面前的少年。
这或许是他最后的底牌,金丝软甲再如何坚固,在那道剑锋面前也不过是厚一点的纸罢了。
但徐程不想把这张牌打出去了。
他累了。
仿佛是感觉到主人的心思,那棵不大的树也渐渐暗淡起来,即使是在正午阳光的照耀下,仍然显得有些消沉悲寂,那些将消未消的雪如同白发一般,随着飘零的枯叶,慢慢地踏向死亡的结局。
在少年接过玉佩之后,那头白发轻轻靠向竹椅的椅背,合上了双眼。
陈唤京牵住薛依的手,将仍然装模作样的少女从椅子上拉了起来。
他知道自己该走了。
立在门边的侍卫只觉得这两位客人走得实在有些仓促,桌上的茶水尚且还有余温,就算实在无事,也应该品一品茶水再走。
听着耳边渐行渐远的脚步声,竹椅上的人轻声开口道:
“徐府上下一干人等,除我以外,皆与此事无关。”
“我知道。”
陈唤京的脚步并未放缓,径直朝府邸之外走去。
等到他和少女一前一后迈过门槛,那道大门也缓缓合上,不愿惊扰竹椅上正在休息的人。
徐程放任风将那头白发吹得散乱。
陈唤京知道他还说了一句话,只是那句话很轻很轻,轻得像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其实我应该做个好人。”
既然已经觉得自己可以毫无遗憾的死去,为何又要在生命的末尾丑态毕现,落人笑柄呢?
徐程想不明白,他有些痛恨自己曾经的作为,他不会因生命的逝去而愤恨,但他从来不想成为他人摆弄的万物。
比起沦为那身黑袍的走狗,自己情愿去死。
既然都是死,施舍些善意给旁人也无妨。
白发遮在他的脸上,好像黔城又下了一场新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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