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依旧一朵朵粉红的绽开，树叶也自顾自安静葱翠着，唯独不远处小溪淙淙的流水声缭绕着我踏响青草的沙沙声鼓噪，轻轻送我到灰石桌旁，我冲坐在对面微笑着的维达点点头，缓缓坐到低矮而冰冷的石凳上。
臀部传来冷冽触感令我菊花一紧，迅速沉下心来，深吸一口气——
这是无声的战场。
“哎，别愣在那啊，开棋开棋！”
……长着张帅哥的脸为啥偏偏说话口感愣是跟三环边搬个小马扎的大爷似的？
维达叩了叩手中棋子，抬头笑道：“今天别再晕过去了，看好你的每一步棋。”
今天？已经过了一天了？所以弗丽嘉她一直坐在我旁边吗？
我愣了一下，旋即反应过来：“我会的。”
“好了！开始吧！”他将棋子叩击作响，一如金石交鸣。
果然，我走下每一步棋，那个恼人的声音又开始在脑海里回荡——
“妈妈。我一定会努力学习的！”“我，江天，从今往后，一定按时交作业。”“看来以后得少吃一点儿了。”
就如一个个旋涡再次浮现，飞快吞噬我的思绪——不是就算回放咱能换些片段吗？！
我咬紧牙关，竭力挣扎，心脏不断撞击胸腔，就像在万丈瀑布上游拼命游泳，周围一切声音如此模糊，耳畔噪音嗡鸣若水——
“以后再冲648我就剁手！”
倒抽一口冷气，棋子重重拍下，唯有几滴冷汗自下巴静静滑落，我猛然睁开眼睛。
——逃出来了！
不是什么意思啊！这是在提醒我什么吗？！
小溪依旧涌流，时间静静流逝，那个声音仍不断响起，我却一次次逃脱，得心应手之余得到一次次刺激。
桃花不断飘转落下，五局棋盘上棋子不断行走，水声和着棋落“啪啪”，打出悠扬节拍。
我一推石桌，仰望着干净澄澈没有一丝云气的天空，笑道：“我又输了。”
他也拍手大笑起来：“是啊，差一步和局。”
“谢谢您，如果您用出全力的话……”我诚挚说着，与他一齐将黑银双色交错的棋盘复位。
“面对对手，我是不会放水的。”他一脸骄傲，“这就是我的全力。”
……是时代变了吗，为啥我觉得这没啥可骄傲的？
他无比娴熟地将自己的首官与下长再次拍在主盘上，就像一位久经血战即将拔剑出鞘的浪客：“那现在——再来一局吧？”
我一扫落在身上的满袍桃花：“好啊。”
“哎对，我银你黑，我银你黑！”
“……行。”
——你这胜负欲都快溢出屏幕了吧！
“跑下去……就差一点了！”
“还有10分钟，三道大题，嘶……我能行！”
“没逝，下期深渊雷属性。”
不用特意关注。
不必特意否定。
他们就在那里，过去就在那里，我不再一味“防入”，听着脑海中自己曾经一个又一个稚嫩决定，仿佛世上最好的音乐背景，紧盯着的只有那个方形纹路闪烁着银光的棋子，它是唯一猎物。
舍弃士兵为了更好打入，交出间谍干扰他的棋步——在自己的舞台上做着小小英雄，得失成败不过为完美谢幕。
所以，我不会锱铢必较每一个决定以及得失，我的首官只有你啊。
谢幕的那一刻，只要你陪我看就好了。
“啪！”
一声脆响，桃花随之泻满棋盘。
“围首。”我掷下已经在脑海中下过万遍的最后一步，笑着看向他。
维达耸了耸肩：“干嘛看着我？我输了，棋已终局。”
他站起的一刹那，阳光，桃花，树林，一切化为银色尘埃瞬间飘散，溶解于沉寂铁森林的一片黑暗中，唯独维达周身散发着银光，满意而欣慰的笑容伴着从他身体上不断剥落的银色尘埃蒸腾。
——看着跟要升天似的……
“祝贺你们，闯门人，可以开门了。”
“——干嘛这么惊讶？我当然会消失啊，我可是守门人，不仅拥有‘能’，肯定也承担着相应的代价嘛，不过你看，天是不是一点一点亮了？”
顺着他手指方向，却只见一片漆黑——闪亮的只有他一人，他却依旧微笑：“当我完全消散之际，亦是斯瓦塔尔复苏之时。”
维达的脸上不再有刻意的戏谑抑或夸张的玩世不恭，取而代之的是不再隐藏的真诚与释然：“第三文明，在被负面黑洞毁灭前，发现了负面空间中负面奇点的存在，而此时，距负面黑洞积累到质量阀值穿透现实空间只剩下16天。”
他用粗糙双手温柔抚摸着冰冷铁松树表面：“只用了一天时间，‘铁森林’避难计划，代号017421，提出并经过智脑筛选，通过议会表决向全斯瓦塔尔公布，这个计划的核心是，建造一种大型的个人完全休眠仓，其中储藏的压缩基础营养物质可供使用者无意识状况下大约五万个斯瓦年的生命需求，因为只有意识活动的消失，才能保证不被大量爆发涌入的负面情绪污染。”
“——这个状态下人类像极了植物，只能维持生命体征，故名‘铁森林’。”
“可必须有人负责人工检修工作。”他静静坐下来，看着自己双手渐渐虚幻，“——我们同时制定了‘敲钟人’计划，就是全文明留出一个保持意识活动的人，在每个休眠仓表面涂上拟态涂层，模仿他的意识活动信号，因为所有信号波长相同，负面大部分会附着在更加高大的休眠仓表面，这个人就能保持相对清醒的状态，负责基站日常检修，等到负面物质完全逸散之后，‘敲钟人’会辅助判断系统关闭所有休眠仓，让整个文明解冻。”
“那位‘敲钟人’，就是您？”望着坐在地上的他，矮小身躯于若隐若现的微光中投出一道影，拉长，伸展，无比高大。
他从熊前兜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银白色徽章，正是棋子中首官的方形纹路，按下上方的方形按钮，仔细端详着：“我，维达，时任第三百一十九任首官，斯瓦塔尔执政者，报名申请了敲钟人，并在三天的层层筛选中最后成功担任。”
维达的语气十分平淡，仿佛这真的只是一项敲钟般平常的工作。
“十二天时间，‘铁森林’休眠系统研发，量产，到投入使用。”这时，他的话语间却充满自豪，将徽章揣回兜里，微笑望着我们，“十六天以后，负面奇点穿透现实，洗礼了这里，却也赋予了我‘守门人’的权能，后来，尤弥尔到来，我又知道了‘闯门人’的存在——只有你们得到‘门’的认可，负面能量才会消散。”
“此门，守望幻想。”
他的身旁，银色金属一片片汇聚，冲压成形。
“——从那一刻开始，从六千一百零七个斯瓦年前开始，我便在这一片黑暗之中等待，在漫长中回忆着记忆中的人们，雕铸一个又一个雕像，把自己灵魂‘病变’的部分分割到雕像中，保持着理智，期待着你们的到来，期待着斯瓦塔尔再次迎来春天。”
“好啦。”
他站了起来，拍拍本就一尘未染的身躯，默默向更远处踱去，一步一步，身体却更为透明虚幻，他的身后，那扇银色金属构筑的门静静目送着他。
“闯门人们，你们来自不同的地方，却同样的顽强，我很开心能和你对弈，更荣幸见证你们的成长。”
最后所能迈出的几步，维达缓缓张开双臂，拥抱着一层刚刚赶来的薄薄阳光，忘情的大喊着：“斯瓦塔尔，亲爱的人们，祝你们幸福！第一任敲钟人，三百一十九任首官维达，宣告辞任！”
姗姗来迟的春风吹散最后一缕银色烟尘，吹走笼盖在天穹上的漆黑幕布，我们就这么不由自主伫立在春风里，不是为谁默哀，而是向他致以敬意。
——如你所说，天亮了。
良久，加百列打破沉默：“丫没想到，真挺好一人。”
“——还有挺好一文明。”我只是笑笑，“走吧，该进门了，要是下个文明也这么友好就……”
“不许你乱说！”
“别竖旗啦！”两人齐声打断我。
……不是弗丽嘉你的“~”呢？加百列你“丫”呢？！
看着弗丽嘉手中已经亮出半截的银白长剑和不知道啥时候已经到加百列手中的我的铁杖，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薄薄的“小富翁”说明书，我打了个冷颤，把话咽回肚子里，无奈的耸耸肩。
远处地平线上，一轮红日冉冉升起。
间章·风吹过的故事
曦光一点点染红静谧的铁森林，一角角黑色的哑光涂层于赤红中点亮，那第一缕微风飞快拂过一切，兴奋奔跑者，愈发强劲，最终裹挟着微热的阳光，推开破旧小木屋的一扇窗子，又飞快穿出。
没关系，阳光是台灯亮起，风已轻柔翻开木桌上破旧笔记的一页页。
“今天，开始写日记，因为我实在支撑不住自己了。”
“身为守门人的我得知了真相的一角，身为敲钟人的我可以随意使用观测设备，拼凑出了那个猜测。”
“……”
（风翻过了这一页）
“如果是这样，那我现在做的算什么？过去的我做的算什么？”
“或许，那个低语，主的低语，是对的？我应该现在直接按下按键……”
“不！维达！不！那样我们迄今为止做的又算什么？维达，冷静下来，你写日记不就是为了这个吗?”
“……”
“所以，为什么我当初要报名‘敲钟人’？那些负面要到什么时候消散？”
“……为什么是我知道真相？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知道真相？！”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
“今天，我用我的权能创造了一个幻想中的地方，小溪，桃林……我把它命名为桃花源，我就住在这里，检修什么的关我屁事。”
“……”
“还不够，缺了什么……”
“生命。”
“……”
“这本日记从哪来的？前面记载的什么乱七八糟的？”
“算了，不管了，我捡到就是我的了。”
“明天就上初中了，我妈让我好好学习，不让我再玩五局棋了，说只有足够优秀，才不至于沦为被销毁的。”
“我知道啊，但我还是想玩，虽然都说我菜……我可是要成为棋王的男人！”
“……”
“阴，今天我教会了李华下棋，结果他第二局也下赢我了。”
“你可是要成为棋王的男人！维达！”
“……”
“明天就是第一百三十九届全青赛了，我当然报名了，明天加油。”
“……”
“我输了，五局棋……”
“呃，最前面是什么神神叨叨的东西？还有，上一个主人也叫维达吗？”
“看起来，他也喜欢下棋呢。”
“……”
“补充一句，我和他大概一样菜。”
“……”
“我妈骂我了一顿，说我不务正业，当初就不该保着我，直接报废……下棋也下输了。”
“下棋什么的，最没意思了。”
“……”
“今天，遇到了一个自称‘示日申月徒’的奇怪的家伙，说自己是个笑话……啊不是，小说家？”
“他看见我自己和自己下棋了。”
“他告诉我‘下棋和写小说一样，都应该是让自己和大家快乐的事啊’。”
“虽然不知道什么是写小说……大概就是大人们每年写的上交总结保证自己不会报废？那有什么意思？”
“但我还是很开心，下棋原来是这样的事。”
“顺带提一句，我下赢了，这是我唯一赢的一盘！”
“……”
“我会继续下棋的，这是我觉得有意思的事。”
“……”
“明天就是第一百三十九届全青赛了……为什么前面那个也是一百三十九届？记错了吗？”
“总之，祝我成功吧。”
“……”
“骗子。”
“输了，我……”
“……”
“为什么前面两个都叫维达啊？什么情况？缘分吗？”
“……”
“我捡到了这本日记，大概不是巧合，因为前面的所有人都叫维达。”
“我开始研究最前面的算式和笔记……那些东西很抽象。”
“……”
“今天，下五局棋。”
“……”
“今天，下五局棋。”
“……”
“维达啊维达，你忘了你的任务吗？”
“……”
“今天，下五局棋，还是输了。”
“……”
“加上捡到日记的我，一共有三十二个维达，我们有个共同的特点——”
“喜欢五局棋。”
“哦对了，还有从来没赢过。”
“我觉得，这是个循环。”
“……”
“今天，我看完了所有日记，发现最终都停留在第一百三十九届全青赛，而且都输了。”
“那是不是只要赢了全青赛，就能打破循环？”
“……”
“今天，我报名了全青赛。”
“庆贺吧！我是要赢下全青赛的维达！”
“……”
“我又输了。”
“我想起来了，全青赛只进行了一百三十八届，五局棋一直玩不好的我，首官，第三文明……什么都想起来了。”
“这就是我为自己构建的世外桃源。”
“该说又想起来了吗？前面的日记大概是因为最后记了起来所以又强迫自己忘掉了吧。”
“可我真的，忘掉过吗？”
“我知道这是假的，一直知道。”
“不！你不知道！”
“可现在已经骗不住自己了，虽然这里也有五局棋，可它也提醒我，这里永远不是真的第三文明。”
“假的？那我是什么？”
“你就这么想否定我们？”
“不就是为了逃避一切才创造的我们？！”
“第三文明已经醒不过来了！”
“你才不该回来！”
“不不不！假的！我才是真的！”
风儿越来越快，翻过一页页笔记，那些笔记划了又划，逐渐凌乱，分辨不清，如同漆黑跳动的狂音，一如无人看懂的高潮。
终于，一切又缓和下来。
“我醒了。”
“一个自称姬常的巨人叫醒了我……大概方式比较粗暴，反正我醒来的时候脸是肿的。”
“他告诉了我‘闯门人’的存在。”
“第三文明，是有苏醒的可能的。”
“不，不止如此，一切都有扭转的可能，甚至是那个真相。”
“那么，敲钟人，你一定要保持清醒……至少先把衣服穿上，把屋子里风干的屎尿清理一下。”
“——然后，去检修基站。”
“我的老天，我到底度过了什么奇妙的日子？”
“……”
“谢天谢地，那些老家伙运转的比我良好，只需要我简单的校准一下。”
“……”
“根据姬常救回来我的方法，为了保持理智，我决定定期处理自己灵魂‘病变’的部分。”
“该死，那些玩意是牛皮糖吗？！怎么割出去还会靠回来？！”
“……”
“今天，我发现‘幻想金属’似乎具有一定的惰性，那能不能把他们装到……”
“你会后悔的！”
“你会闭嘴的！”
“可行！”
“那么，等待就好了。”
“……”
“我又创建了桃花源，浇浇花，自己和自己下下棋。”
“检修当然照常，人还得给自己找点乐子不是吗？”
“这就足够了。”
“一切，为了永恒。”
风轻翻过最后一页，银白破旧书皮在阳光映衬下却泛出古旧的金黄。
—哦，那好像是尿渍来着……
挂在墙上一尘不染的屏幕突然亮起，窗外随即响起机械运作的轰鸣，愈发响亮。
—恰似惊蛰的阵雷与蝉鸣。
一如万年一声的渺远鸡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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