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落深渊,心向烛火。乃是时省吾行,以不辱真理之名。
——《牺牲之书》卷首语,刻于奥哈亚图拉大教堂西侧第三石壁。
石壁满是裂痕和青苔。绿藤倔强地钻出地面,沿墙攀上,被冷漠地砍断。高悬的镂刻文字下方,隐约可见大片浅浅的白色刮痕,几乎看不清字迹。莱特抚摸着墙砖,教堂内空灵的歌声兀自逃出彩窗,轻轻落在耳边。
“喂,别在上面刻字。”一个银白骑士从旁边经过,顺势提醒道,“要坐牢的。”
莱特只是点头,并没有心情和他讲话。
那里原本应当是人名,或是祈愿的话语——无数慕名而来之人,带着已无从了解的心情,刻下的字迹。石壁下的大门紧闭,那铁锁早已生锈,覆盖着厚厚一层棕红色的外壳。
“以前有很多人在这里刻字吧?”他念叨着,望向那巨大的黑色石壁。孤零零地摆在这凄冷的地方,还有何意义呢?
周围出奇安静:来参拜的信徒会直接走正门。而这边的草地虽然意外地青绿,却散发着纯粹的恶寒——没人会在这里坐下休息或是躺下午睡。青石铺就的小路径直向西,消失在巷道口。
身后就是那根石柱,和戴亚克斯约定见面的地方。
既然约在晚上,中间这段时间总得找些事做。听着庄严肃穆的歌声,莱特不由自主地想要进去——并非出于信仰,而是一种莫名而生的,毫无道理可讲的热情。
他走到门前,而那大门敞开着。
高大的门上刻印着图案,那画卷与这城市一般古老——左侧,生有洁白羽翼的天使,执着利刃的剑柄,递向面前之人;右侧,一个俊美的男子半跪于前,左手抱着厚重的书,右手伸向天空。
与视线平齐处,用希格塔斯和卡塔瓦恩两种文字,并排写着一句话:
“直至身死,仍可迈向救赎之道。”
他犹豫着,一只脚迈过门槛,悬在半空片刻,又默默地收回。
那是他们的圣地,是坚信着唯一存在的人们聚集的乐土。
而他无法接受这样的信条,也更担心自己贸然踏入其中,冒犯了他人的清净——
魔女的诅咒,意味着无法摆脱的事实:世上真实存在着更为纯粹的邪念,驱使着截然不同的力量。尚未掌控这一切的自己,若是迈过这大门,恐怕会为自己、为他人招致可怕的灾难。
于是他转身离去了。
他回到广场,百无聊赖地闲逛。熙熙攘攘的人群,混杂着不同的语调,夹杂着冷风的呼啸,颇有些嘈杂。
他看到不少金发的男女——无论是在马奥尔镇还是下城区,都很少见到这样扎眼的亮丽金色。而在这里,反而显得稀松平常。
如果猜得没错,他们都是卡塔瓦恩这片土地上最古老的民族;从另一方面上讲,他们或许还保留着相当程度纯种的血脉。
眼前的那棵树下,稀稀拉拉地围着一群人。在那树荫下,有一遍体黑纱之人,端坐在长椅上,吹奏着短笛。柔顺的黑发隐藏在宽大的兜帽之下,遮住半边眼睛。
乞讨?卖艺?
地上也没有摆着帽子或是什么破盆——用以盛零碎的钱币。围观的人们也只是稍作停留,对那不知名的曲调并不感兴趣,很快便纷纷散去。
莱特走上前,默默地等待演奏结束。
平心而论,自己不懂什么演奏技巧,只觉得很好听——像是海岸上泛起白雾,从幽邃的深海之下,传来律动而隐晦的声响——一如梦境中才能感受到的奇景,像幻觉般在眼前展开,又随着笛声减弱而落幕。
莱特不禁鼓掌。一半出于真心的欣赏,一半出于习惯使然的礼节。
那人回过神,方才注意到莱特。
她似乎笑了一声,接着将兜帽摘下,一头黑发自然散落。
古铜色的皮肤,像常年在太阳下暴晒。看样子应该只有二十出头。
她的胸前挂着项链,镶着一颗紫色的宝石,呈现出漩涡的形状。
“谢谢。”她轻声细语,柔和的几乎像是……温和的小动物。
诡异的感觉涌上心头,以肤色判断,面前的女子很有可能是埃多利尔人——按理来说,在上城区绝不应该出现。
莱特有些后悔搭话。
对方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面带和善的微笑,道:
“我是从北方来的旅行者,勉强算半个诗人。
“我在这里住了很久,很喜欢这里的一切。希望你能把我当作普通的朋友。”
莱特飞快的思索着。该岔开话题,设法跑路。
“这位小姐,能听到这样优美的旋律,我非常开心。不过我现在有事想请教您一下,请问是否方便?”
“请说。”她好奇地打量着莱特,说道。
“我来上城区找一位朋友,约在图书馆见面,但是我迷路了。请问您知道怎么走吗?”他说。编谎流畅至极,毕竟自己真的不知道图书馆在哪里。
“从‘一点钟’的路口向北出去,一直走两侧有时钟雕塑的大路,不要拐进中心市场和学院街。图书馆就在中轴线上,等到了门口你就能认出来了。”
“谢谢。”他报以诚恳的微笑,“那么我先告辞了。”
“再见。”
莱特找到路口的方位,快步离开现场。等离开一段距离,他偷偷回望,那女子已经从树下消失了。
“但愿是我想多了。”他想。
埃多利尔人,在人们的口中,几乎是懒惰、偏执、暴力等负面词汇的代名词。在卡塔瓦恩这片土地上,特别是奥哈亚图拉,这样的看法更是达成共识。他害怕再与他们扯上关系——那镜之使者扎卡奈交付的任务,可并没有完成。
“千万别再来找我了,我还想照镜子。”他苦笑着。
这样想着,莱特踏上了去图书馆的道路。
“不想那些了,该去读书咯。”
他吹着口哨,迈开轻快的步伐,沿着大道北去。
……
“一直走两侧有时钟雕塑的大路。”
出发十分钟后,莱特意识到这句话有多么重要。至少三层、多达五六层的店铺,连带其篷顶和延伸出的石刻饰物,遮天蔽日,令巷道里有些晦暗。这条路并非从学院街和市场外经过,而是穿梭其中,中途至少三次改变了方向。如果没有路两侧不起眼的时钟雕塑,恐怕一下午也到不了目的地。
这里是繁华的闹市,与下城区那般的烟火不同,整齐划一的招牌,磨砂的玻璃落地窗,面带微笑静立在门口的侍者,所有所见之处,井然有序。尽管满心好奇,却没心思踏足其中。
“肯定买不起。”他想,“但愿进图书馆别要钱。”
不知走了多久。充沛的阳光再次洒落在宽阔的街道上,从光亮的巷道口那边,迎面扑来一阵淡淡的花香。
从巨大的穹顶下穿过,眼前豁然开朗:细沙与彩色石子铺就的小路,在高大的树丛间蜿蜒前行。树下遍布花丛,放眼望去,一片炽热如火的鲜红。
见到这片绿地,意味着离开了闹市区。行人少了许多,大多是饭后消食,出来闲逛。其中不乏一些年轻情侣,而其中有很多人穿着相同的深蓝色制服——自然是优质的布料,缀以流水般的银白色线条,虽不张扬个性,却明显地褪去了市井气息,更符合其身份——应当是戴亚克斯所说的,圣西斯特学院的学生。
“放假时间穿校服?”他有些疑惑,但也能理解:
因为有时要带来荣誉和自信心,只需要一个简单的身份象征。
成双成对的人们,脸上挂着幸福的笑容。他挠了挠头,一言不发低头赶路。
穿过树林,踏出公园的西门,莱特确信已到达了目的地:
大路向南。茫茫的树海之中,隐没着三人高的石墙,那正中的大门向外敞开,其间赫然可见一栋棱角分明的、五层高的庞大建筑。
莫名像某位贵族的私人宅邸。
穿过正门,眼前是盛放的花田,人造的溪流、山石遍布其中,道旁可见几名老者持着剪刀,正忙碌地修剪灌木丛的枝叶。毫无疑问,卡塔瓦恩的工匠们,在此打造了一座绝佳的风景园林。
莱特此行不是来欣赏风景。于是他只顾得敷衍地赞叹一番,便顺着大路,踏上长长的阶梯,来到那庞然大物的面前。
共十六根纯白的石柱,分立正门两侧。上方挂着牌匾,仍是以双语书写:
奥哈亚图拉宇宙之眼大图书馆。
跨过正门,便是一面石壁。其上没有多余的文字,只刻着一幅静默的画卷:山顶之上,一人仰望着星空,而另一人则低头,在书上记录着文字。
“先生,需要帮忙吗?”身后有人说道。
莱特回头,没看到人影。
“在这里。”那人说道。莱特低头看去,原来那人身高只有一米出头,一身朴素的纯黑。
“呃,你是……”莱特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是引导员菲奇。”他面带礼貌的微笑,“请问您是要查阅还是借书?”
“查阅。”莱特说。
“请跟我来。”菲奇深鞠躬,道。
“有劳了。”莱特回道。
绕过石壁,面前是一段过道,两侧整齐地摆着盆栽,隔着人工溪流的墙壁上,摆满一排书籍,颜色鲜艳、块头厚实,应当是普通的装饰。
很快,两人来到一处大厅,菲奇停下了脚步。
“您应当是第一次来,请允许我给您简单介绍一下。”
大厅呈圆形,可见十七根立柱。最上方的球形玻璃穹顶,自然地洒下日光。正下方对应着圆形区域,在雕纹的地面上摆着一些桌椅。外侧的过道旁则以弧形摆着书橱,其间均匀分布着五条通路。
“这里是‘北方之厅’。本馆内,共有九个这样的区域。场地中间是阅读区,外围的书都可以自行取阅,但并不外借,请务必在离场前归还原位。”
莱特回想起,门口两侧有一对看似普通的人面石像,藏在视线的死角处。如果猜得没错,那是用来杜绝夹带图书的。
“除此之外,还有很多开放借阅的区域,可在地图上寻找并前往。现在请您转身。”菲奇说道。
石壁的背后,摆着一个略高于腰际的石座,最上端的倾斜面上平铺着水晶板。
“这是自助台。”菲奇说着,轻轻一点。
一片蓝紫色的纹路亮起,画面上缓缓映出眼球型图案,周边如同泛着星光。
“您可以用它来查找想要阅读的书籍,找到其对应的方位大厅或是开放借阅区,以及是否借出等信息。这里也保存了图书馆地图等资料,以便您更好地使用各项服务。”
菲奇又点了两下,密密麻麻的字母填满了半个屏幕。
“卡塔瓦恩语和希格塔斯语的单词,直接拼写就行。如果是古精灵语或者克加迪文字,就按这个键切换到手写模式。”他按下左侧的圆点,那半屏的字母消失不见,只留下左边一排完全看不懂的方块字,以及右侧发着蓝光的方框。
“如果我有还未解释清楚的地方,请您随时来问。”他笑着说道。
“哦,好……”莱特一头雾水,随口答应下来。等回过神来,菲奇已经不见了。
他一脸迷茫地靠近那台机器,犹豫着伸出手,按下方才的原点,又切换回了字母。
“这是什么神奇的玩意?”他只知道奥哈亚图拉是汇聚知识的地方,工匠也有着高超的水平——但他从未听说过这种东西。“哪冒出来的字?咋又不见了?”
他眯着眼睛仔细寻找,像是在水果摊上极尽挑三拣四之能事的顾客,费劲了力气——
终于在十分钟后,拼出了“猎人”这个单词,而它立刻出现在了框体里面。
“旁边这个……搜索?是按这个吗?”他环顾周围,其他人都安静地坐在各个角落看书,完全没人在意他。
想来,自己不是第一个见到这神奇装置的人,换谁都会无从下手吧。没什么丢人的。
于是他按了下去。
屏幕一闪,原有的内容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排书名。
“这是……?”他迷惑地看着,逐字轻声读了出来:
《马奥尔镇猎人健康水平的调查研究》,卡诺拉·卡塔塞格著,南方之厅,理二区,复印本。
“喔。太方便了。”他赞叹道。
他感觉有些恍惚。卡塔瓦恩人的杰作,似乎高明到令人害怕——像是超越时代的知识,将奇迹之物堂皇地摆在这里。无法理解其中的奥妙,这样的感觉不比与魔女为伍好受多少。
“等等。”想到这里,莱特想起自己前来的目的。
于是,他先确认四周无人,便快速地打下了“魔女”二字。
意外的是,屏幕上只有一行小字:
暂无结果。
没有关于魔女的记录?
莱特并不相信。如果,只是说如果——有人知道魔女的秘密,而它过于危险不能公开,那么必然要想尽办法消除其记录。这样一来,就肯定无法直接找到。
他回想着,一定有什么办法找到相关记录——就像再狡猾的魔物,也会因捕食、排泄等行为而留下蛛丝马迹。
只能从魔女有关的事件入手。
有关……
一筹莫展之时,只是灵光乍现,即如迷雾散开般明朗。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把匕首的名字。
阿米那斯之刃。
“这谁啊?”他试着去拼写这个名字,心里也没有底。
然而,就在指尖触碰的一瞬间,仿佛是属于自己的记忆一般,自然地写出了那个陌生的名字。
搜索记录共一条:
《关于克加迪占领地区秩序审判所的要案记录》,拉蒙特·加米里格罗·坦多瓦著,理性之厅,主阅览区,原本。
他的心头突然一颤——就在看到这书名的一瞬间,魔女发出一声猝不及防的冷笑,继以只有莱特一人能听到的刻薄话语。
“真是可悲。”她说。
“骂谁呢?”他压低声音。
说起来,魔女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如果知道的话,就没必要每次都开口,反而像是在自言自语。
魔女没有回应。
他点开书名,只见一小段极其简略的说明文字:
本书忠实记录克加迪占领地区秩序审判所的有关史实,旨在揭露秩序天使教的恶行,引发当代卡塔瓦恩人对坚持信仰、追求真理、摒弃危险思想之重要性的有益思考。
他默默地关掉页面——余光发现菲奇来到了身边。
“菲奇,如果我搜索书中的内容,也能找到对应的书吗?”他问道。
“这应该是办不到的,先生。”菲奇摇了摇头,“一个词可以出现在无数本书里,除非它足够特殊。”
“明白了。”莱特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请您告诉我,怎样去理性之厅?”
“请走西南方向的走廊,”菲奇又提醒道,“对了先生,那里二层的开放借阅区,是西斯特学院学生们的自习室,请您务必保持安静。不建议您像刚才那样自言自语。”
莱特只能微笑着点头。
“您耳朵是真好使。”他心里不免抱怨。
看来,这本书里就有莱特所要的答案。
……
理性之厅。
和北方之厅几乎一样的构造。不同的是,在这里能看到许多身穿校服的学生,端坐在桌前读书,不时做些笔记。如果记得没错的话,此时还是朴米尔节期间。
“这样热爱学习啊,自愧不如。”他这样想着,沿着书橱一本一本地寻找,“话说回来……只知道书在哪个厅,也没说具体位置啊?”
他忽然停下脚步。在通向二楼的楼梯下,于墙壁之间的阴影中藏着一只独立的书橱,漆红的外皮几乎与石砖融为一体。
他走上前,随手一翻,掏出一本红皮书,表面布满白色的裂痕,书脊也已开线。这正是要找的那本。
“破成这样了……不管的吗?”他小心翼翼地翻开,生怕它当场散架。
目录下,标注着几个案例的页码,而他注意到了其中一条:
“案例三,哈斯特格维亚邦魔女狩猎及阿米那斯惨案。”
他感到手在颤抖,而这并非自己的意愿,也没有理由感到恐惧——这抗拒的情绪来源于那深藏在内心中的魔女。他只是深呼吸,毅然翻到那一页:
案例三。
哈斯特格维亚邦原名哈斯特塔尼,原属精灵王国梅加利斯,位于克加迪山脉关口南部和极夜森林最西南端的交界处,现属克加迪神国非法掌控。此处是古精灵族、暗月精灵族和海利威尔一族人类的聚居地,至少有三百年历史。克加迪神国实际占领此地后半年,秩序天使教会恶意挑拨矛盾,借瘟疫爆发为背景,策划了名为魔女狩猎的行动,是一场精心预谋的、为消解反抗基础而生的用心险恶的闹剧,最终制造了震惊世人的惨案。阿米那斯和……等人,被冠以魔人、魔女的污名,惨遭处决……
果然,魔女的名字被隐去了。
他的内心再次涌起不安与愤怒。
不知何时,一阵不易察觉的疲倦感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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