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让我自己来说吧。”
上百盏红烛与油灯照的里厅明亮通透,长桌上菜香满溢,新开泥封的酒坛中微微摇晃着甜香的琼浆玉液,灞天虎修长傲人的身躯坐在木凳上,常年习武使她的坐姿端正无比,英气而略带着些柔和的相貌上噙着微微醉意,讲了一个故事。
其实不复杂,就是灞天虎十四岁那年,也就是现在的朗云秋这么大年纪的时候,一位一起上过学的小伙伴上山玩耍没有回来,那时候的灞天虎刚刚得了家中祖传的长枪,一时心急便提起枪,连同几位同学们一齐上了山。
“事发突然,也无人提醒我们,不识路的几个半大孩子们就这么鲁莽至极地闯了进去,事后想想,居然还能举着火把出来,真的是运气好。”
灞天虎撑着下巴,眼神有些迷离:
“可惜啊,进去的时候是五个人,出来的时候还是五个人。”
梁洵沉默片刻,问道:
“没有救出来吗?”
灞天虎说道:
“我们入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在山上寻了半天,居然真的给我们找到他的踪迹,可他只剩下半截儿了,旁边是一头猛兽,火把的光太暗,那时的我们也太过年幼,我到现在都不知道那是一只什么。”
女侠自顾自地说道:
“我和齐澈仁让他们三个先跑,我们两个殿后,说实在的,凭那个时候我们两个的武艺,还有兵器在手,收拾一头畜生真的没那么难。”
“可我的手在抖,我的枪变得很慢,很不稳定,他也差不多。”
“我已经忘记了我们最后是怎么赶跑那头野兽的,它死没死,伤没伤,我统统不记得。”
“我只记得我的枪上染着不少血,我和他的身上也染着不少血,我们两个背对背坐着,旁边就是那个被吃掉大半的残躯。”
灞天虎讲的很慢,她不是故意要营造什么气氛,是因为她的脑海里只剩下了这些东西。
她指了指身后靠在墙上的那杆重枪,说道:
“仙人,您应该看得出来,我这杆祖传的长枪,不是件普通兵器。”
梁洵看了一眼那杆锻造手法有些粗糙的法器,点了点头。
“那一天,它仿佛有了灵魂一样,我提着它同野兽搏杀,它却不断地反复问我,你真的有提起它的资格吗?”
梁洵沉默不语,这杆长枪显然远远没到能够产生器灵的程度,灞天虎那日感知的,应该是长枪自主散出的煞气影响了心神所致。
灞天虎提起酒坛倒下了半碗酒液,落下的琼浆洒出大半,看上去是如此豪迈不羁。
可她的声音却很是寂寥。
“我没能救下那个学伴,我的枪甚至在搏杀中捅烂了他仅存的残体。别说野兽了,那一天我差点把齐澈仁给弄伤。”
“自那之后,我便再难对人出手。”
“出生在这武学世家,人生本该快意恩仇纵马天下,可每每枪尖就要触碰到人的一瞬间,内心里就有一道声音在告诉我,你承担不起那生命的重量。”
“它反反复复地念,我只能反反复复地听。”
灞天虎将碗中浊酒一饮而尽,笑道:
“便是这么个故事了,让仙人见笑。”
从头到尾都在吃饭,却认认真真听了灞天虎讲完她自己经历的朗云秋扯了扯女侠姐姐的衣角,说道:
“女侠姐姐,我会陪你练习的!”
她觉得自己啥都不懂,没有胆子说我来帮你解决。
但直到赛博坦大会来临,她只会好好努力地陪女侠姐姐练习,每一天。
灞天虎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给她夹了个大鸡腿,说道:
“小云秋,谢谢你。”
许六突然出声道:
“那畜生还在山上么?”
灞天虎知道许六想说什么,摇了摇头说道:
“后来我找过很多次,没有再找到它,大概是被吓跑去了别的山头了。我也曾想过若是再次寻一头野兽同我捉对厮杀,或许能破开心结,可试了不少次,仍然没什么用。”
梁洵问道:
“有件事,为何同齐澈仁对敌,你便没有顾忌?”
灞天虎勾起嘴角,说道:
“我不知道,我的武艺本该从那天起便止步不前,但幸好齐澈仁那个傻大个一直愿意同我陪练,可能……”
“我打自心底便相信他吧。”
她可以把自己的性命交给他,也相信他愿意把自己的性命交给她。
小姑娘嘴里啃着大半块肉,含糊不清地说道:
“女侠姐姐,你是不是很喜欢大哥哥?”
“嗯,我很喜欢他。”
灞老爷忽然冷哼了一声,撇过头去喝酒。
梁洵笑着说道:
“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你们二人想必也快成婚了吧?”
灞天虎摇了摇头。
穿堂的风悄悄拂过,府外的喧嚣入耳,热闹非凡。
朦朦的雨丝悄无声息地飘落。
“我是个废人,他不该娶我。”
梁洵沉默无言。
“我不像大姐那般能歌善舞,也不似二姐那般精通琴棋书画,我只会耍枪,却也没法对人使用,便是开个武行也开不了。”
灞天虎脸颊染上丝丝醉人酡红,轻轻开口道:
“我很喜欢他,真的,齐澈仁这个笨蛋哪里都好。可是我不能拖累他,他需要一个更好的妻子陪他同行。”
梁洵忍不住开口道:
“一派胡言。”
灞天虎借着酒劲笑道:
“仙人,那你说说。”
“你都没问他想不想娶你。”
“对啊,我不仅没问,我还知道他很喜欢我。”
灞天虎就像个孩子,趴在桌子上带着简单而甜美的笑容,说道:
“可是然后呢?”
“谈婚论嫁不是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他是齐家的大少爷,需要继承家主之位的,我们两个除了打架什么都不会,所以他不需要我,他不能指望一个废物来帮他补全他需要的。”
梁洵发现自己说不出话来。
他觉得这很没道理,可这就是凡人的生活。
也许一开始他那么着急地指责灞天虎,只是因为想起了自己。
就像被刺痛了一样。
他以前那么喜欢师姐,可有些事情不是喜不喜欢就决定了的。
梁洵甚至能一掌摁灭整座永州城三十万人,可他还是个傻大个。
他没办法让灞天虎和齐澈仁就这么顺理成章地在一起。
他还是觉得不对,他觉得很憋屈,可他说不出来。
于是夜雨朦朦,堂风萧瑟,仙人和凡人一样,喝起了闷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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