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仑湖楼船,李勋三人已经被人从秋日冰凉的湖水中捞起来,换了身干净衣服披上黑色大裘,围坐在刚刚燃起的火堆取暖。
虽然不至于冻得瑟瑟发抖,但三人依然嘴唇苍白,萧离笙很贴心的一人给了一杯热茶捧着。
即使看上去有些惨,李勋仍不忘用稍显虚弱的嗓音说道:
“厉害!这下我是真的服气了,寻常人压根不是淬体武者的对手。”
见道李勋用毫不在意的目光欣赏地看着她,朗云秋的头低的更厉害了,现在就是一个十分慌张的状态。
上次不小心撞破萧家府门已经被狠狠罚了一顿,这次居然还把三个人给打到水里了!
而且她力气虽大,水性却不咋地,若非楼船上几个善水的杂役恰好没活儿正闲着休息,一个不慎出了人命也不是不可能。
完了完了,要被骂死了,说不定……还要逐出师门?
她仿佛已经看见梁洵用和李勋落入的湖水一样冰冷的语气对自己说道,滚,我没有你这个只会添麻烦的弟子!
被朗云秋紧紧牵着衣角的萧离笙看小姑娘一副泫然欲泣的可怜模样,忍不住靠近她低声耳语道:
“好啦,没事的,是他们找你比试的,又不是你去找人家麻烦,害怕什么呢?”
见朗云秋没什么反应的样子,萧离笙用歉意的眼神看了看李勋,李勋顿时会意,说道:
“朗姑娘,是我们不自量力寻你麻烦,绝非你有意伤及我等,况且只是落了水罢了,我们三人的水性皆不差,就算没人来帮忙也能自己游回来的,朗姑娘千万没必要为此自责。”
李勋本想让垂头丧气低头不语的朗云秋安心,谁曾想朗云秋似乎难过的更厉害了。
哇,简直是大好人啊!
我之前居然用这么小的心眼去猜测他,我是个坏蛋!
少女的眼泪好像马上就要夺眶而出。
萧离笙见状叹了口气,打算下点猛药,粉嫩嘴唇贴近朗云秋柔软的耳朵,轻声语道:
“小秋,是不是觉得他们对你很好?”
朗云秋低低应了一声。
萧离笙继续说道:
“那你有想过为什么吗?”
朗云秋抬起头,眼里带着晶莹,说道:
“因为他们是好人?”
“没有谁会无缘无故的对人好,尤其是世家子弟,他们对你好,是因为你是一个十四岁的淬体武者,是因为你有可能成为修仙者,是因为你背后站着他们测不出深浅的梁先生。”
萧离笙只是平静地陈述这一件事,朗云秋却从泪珠马上就要掉落下来变成了疑惑。
“这不代表他们是坏人,因为绝大部分人对待旁人时的态度,往往都是从这样的利益考量开始的,而这些人作为浔阳城的世家后辈,行事时天然地会进行更多的考虑,我想说的不是让你拒绝他们此时释放出来的善意,而是让你知道,如果有一天你对他们失去了价值,比如你突然丧失了你的强大体魄以及未来修仙的可能性,他们或许连看都不会看你一眼,甚至还会过来踩你几脚。”
萧离笙继续说道:
“所以,李勋说了没关系,那便是没关系,他大大方方扔过来的友善,你大大方方接过来便便是,可以记住,但不能太当真。”
朗云秋眉头轻蹙,似懂非懂。
萧离笙其实也不忍心让朗云秋就这么接受这个并不是特别美好的道理,她更喜欢的还是那个傻得可爱的妹妹,不过她倒也不指望朗云秋一听就能理解,毕竟萧离笙只是为了转移朗云秋的注意力不让她自顾自地难受罢了。
只是萧离笙没有意识到,她在不希望朗云秋过早体会到这些冷冰冰的东西的同时,却忘了自己也只是个比朗云秋大一岁的少女而已。
富贵人家也不尽是富贵。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之所以对梁洵和朗云秋产生强烈的情感,未尝不是少女的心底藏着一个,能够互相倾诉最真挚的思绪,无论好的坏的,我只希望我能够全都说,你愿意全都听。
这样小小的,难以实现的梦。
萧离笙轻抚了下朗云秋的手背,安慰道:
“好了,把眼泪擦干净,自然一些。”
朗云秋嗯了一声,眨巴眨巴眼睛,又回到平时机智可爱的模样,安安静静地。
吃饭。
既然笙笙说要自然一些,
当然是吃饭最适合她了!
李勋不知道萧离笙在朗云秋身旁附耳说了什么,总之说完之后朗云秋好像也不再难过,甚至非常自然不客气地吃起了饭,倒也乐的开心。
霖青双手握着热茶杯,羡慕说道:
“着实是大开眼界,我小时有个边关参军的理想,可惜后来便渐渐放下了,若我能有朗姑娘这般实力,或许已经站在西域城头上扬我国威了。”
“军中规矩繁多,要是我肯定选江湖武林,杀它个快意恩仇,岂不痛快?”
“都是废物,我选修仙。”
众人称赞道:
“高!”
李勋笑道:
“若是实力高强,的确是天下何处去不得?哪像咱们出门还得被护卫紧紧跟着?”
这说的是他在京城的经历,那边的人出门不带护卫就跟少了爹妈一样惊慌,想来也是十分无奈,谁都不想半路上不清不楚地死去。
“最近这些日子浔阳附近不太安生,我爹反复叮嘱我若是出门一定要多带点人,听得我心烦。”
“我这儿也是,要我说浔阳城安生多少年了,也没见什么贼匪真的要攻进来,就算有人打算来行不义之事,打得过守城军么?”
俊朗少年王衾插嘴问道:
“这么说,是真的有贼人要来?不然老家伙们怎么全都吩咐了一遍?”
霖青说道:
“我是偷听我爹和浔阳府丞大人的谈话知晓的,据说是半个月前有一批流窜到附近的马贼联合原先盘踞在不远处晨鸣山上边的山匪,放出话来说要在收获季攻打浔阳城,若是不想遭殃的就乖乖交出半城的粮食布帛,还有全部的金银细软。”
李勋摇头说道:
“这种条件,简直就像在开玩笑。”
霖青继续说道:
“没错,我们显然不可能答应这个条件,并且府城这里一开始也没放在心上,两股贼相遇最大的可能性不是合作,而是黑吃黑,怎么会说联合就联合?可几天之前,北边有两座村镇传来消息,几乎在同一时间里被洗劫一空,男子被屠了个干净,女子尽数被带走,剩下老人小孩丢在原地自生自灭,他们还派人带了话威胁,若浔阳不交粮,下场比这更惨!”
众人闻言,倒吸一口凉气,霖青甚少说假话,他说是偷听父亲的密谈的来的消息,那八成是真的,只是没想到这伙人竟如此冷血,视百姓人命如草芥。
霖青说道:
“这下府城即使不信也得当真了,急忙调人回来守卫,甚至惊动了州府。”
李勋问道:
“可有贼人的数量之类的消息情报?不然他们到底哪来的信心攻打有州军拱卫的城池?”
浔阳城不仅仅是一座富庶的城池,更是江南青州的州府所在。
城里最大的,不是浔阳长官所在的府城,而是青州知州所在的州府。
守卫浔阳城的兵力不是说单纯城里的八百士卒,更有城外不远处驻扎的三千青州军。
青州军可不是吃素的,除了骑战不熟,上山下水皆是能战之兵。
霖青摇摇头:
“幸存者只是普通村民,那种情况下哪里判断得清楚有多少人,只能根据现场的凌乱程度跟脚印痕迹勉强得出个结论,但结论是多少我就不知道了,没有听到。”
霖青说完边喝了口茶,一时间无人说话,突然安静了下来。
和只顾着吃饭的朗云秋不同,萧离笙一直听的挺专注,在宴会场合获取情报信息是她经常做的事情,听完霖青的讲述之后,她下意识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但一时间又说不上来,便试探性问道:
“那,各位叔叔伯伯是怎么个想法?”
如果暴匪介时闯入浔阳,第一个遭罪的只怕便是他们这些士族权贵,劫掠一个大家族,可比对付一百个普通人家来的要更有价值的多。
这群老狐狸可能表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一定是最急的。
桌上的大部分人都摇摇头,莫菁言道:
“若是霖青今日不说,我只怕还蒙在鼓里,哪里会相信这等事?更妄论打探我爹娘的想法?”
李勋点点头,他回来时回得突兀,没有提前告知浔阳城李家中的长辈,因此也就不知晓此事前后,但他倒是不太担心,有三千青州军在,城破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况且……
李勋看了看桌对面正认真干饭的朗云秋,回想起刚才被一拳击落水中时所感受到的庞然巨力,身体本能地打了个寒战。
若不是朗云秋及时受力,他今日断掉几根肋骨都算轻的。
这世上真的有人能对付此等强悍?
只怕是唯有修仙者才敢说稳赢。
此时,俊朗少年王衾插话道:
“老家伙们应该是觉得没什么必要,敌我实力太过悬殊,不大可能发生什么真正危险的事情。”
“的确如此,我爹今早又同王衾、离笙妹妹二人的父亲还有好几个老家伙一同前往清源茶庄,以我对我爹的了解,他们只怕是要在茶庄泡上个一整天。”
众人闻言皆笑了,他们这群人的父辈其实和他们的关系大差不大,都算是很早以前就相互认识,把持着浔阳城以及周边地区的各行各业,时不时就会像这样聚上一次。
萧离笙点点头,她是知晓自己父亲对“摸鱼大师”这项技能的掌握之熟练的,身为商人、士族、地主的结合体,萧家家主也算是日理万机,繁忙的事务若是无时不刻都要做那会逼死人的,所以他很懂寻找时间空隙,只要有机会就一定会暂时放下手中的事情,叫上人喝茶聊天,美其名曰交流信息。
既然她爹没有什么额外的行动,她也就没必……
不对。
不对。
她终于发现某处不起眼的违和感。
萧离笙心智早熟,年仅十五岁便异于常人,开始协助父亲打理事务,萧府内务在她跟父亲提出要求后向来是由她全权负责,也正因如此,原本负责这块的萧府心腹林明泉转而贴身跟随萧家家主,帮助他应付众多工作,同时护卫他的安全,若非必要,不会离开她父亲的身边。
也就是说,中午叮嘱她出门小心的老管家林叔,那时应该跟着父亲到了清源山庄才对。
萧离笙飞快地眨着眼睛,胸腔中的心脏开始加速跳动。
她嗅到一丝不对劲的味道。
如果事情紧急到她爹派遣林明泉来警示她,那林叔极大概率不会同意她出门。
所以,出门前她遇到的那个林叔,对应着两种事态的发展。
林明泉是被她父亲临时派回来做别的事情,与浔阳城生乱无关。
那个人,压根儿不是林明泉。
萧离笙咽了下口水,瞳孔收缩,双手不自觉地紧紧攥拳。
如果……暴匪攻城,他们要面对的是三千精锐青州军,还有八百经验老道的守城卒。
想赢,则一味正面突击必不可取,更好的选择是……
内外夹攻。
混进来的奸细也好,被策反的浔阳城人也好,只要有人在合适的时机趁乱大开城门,原先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也就多了无数的可能性。
这种事她能想得到,老家伙不可能想不到。
但如果,上位者根本不相信暴匪真的敢来呢?
浔阳偏安一隅,承平已久,不知道多少年未经战事,青州军的精锐也只是体现在装备和训练而已,攻守经验的缺乏,很可能让他们忽略思维上的盲区。
现在的浔阳城,虽然调回了不少数量的兵士,但或许,仍然把重点放在搜寻暴匪占据的山头,企图在城外解决。
至于城内?这固若金汤的高大城墙,一般的劫匪打的下来?
所以他们不相信。
但萧离笙信,因为她恰巧亲身经历过劫掠。
那群人的残忍暴虐,精密的配合,挥起屠刀转瞬间击穿萧家家卫防线的恐怖姿态,深深地印在萧离笙的心里,那完全是嗜血的群狼,有足够的耐心和计谋,创造出一个咬断浔阳城这头肥羊咽喉的机会。
如果不是梁洵没有道理的强大,当初临时率兵赶来的陈伍长不可能赢,有极大概率和她一起死在那里。
这一点,掌权的老狐狸意识不到,所以再精于算计也没有意义。
萧离笙猛地站起身,飞快地道了个歉,表示有急事想回家一趟。
朗云秋不解地跟在她身后,问道:
“笙笙,你怎么了?”
“没事,希望是我多想了。”
夕阳下,二人一路远去,楼船中,李勋若有所思。
…………
子夜,无月。
许六神色严肃打开房门,对着安静坐在桌前的男人说道:
“老板,云秋还没回来。”
梁洵合上了书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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