臂弯中的瑟雅几乎没有重量。
她的体型与十五六岁根本不符固然是原因之一，最主要……她还醒着，接地的双脚和腰杆本能地保持着身体平衡。
然而双眼却紧闭着。
明明不停直冒的泪珠已经滑成两道银线，就是不肯睁开。
明明怕得身体轻颤，却一副死了比较好的模样。
假如说我的愿望只是和小黛丝平平稳稳过些小日子的话，她的愿望也不过有一天父亲可以回头看看，关注一下她的成长吧……
在尤文-伊优库尔说出“不能弄死”之前，她恐怕以为那细小的愿望成真了。
恐怕认为其他人指控大公爵的背叛都是谎言。
恐怕觉得那是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刻。
谁知道……
“混蛋老虎老头——！！！”
我破口大骂，尤文的脚步仍旧没有停顿。
“反正要骗，为什么不骗到最后啊啊啊啊啊——”
只有这大吼得到了回应。
在场的十字军、魔法骑士一同动身逼近。
“……这就是人类。来吧……萨萨兰，理想的世界等着你……需要你固定。”
它用低沉的声音喃喃说着，重新执好大剑。
此时沙沙雨声已经连成一片。
大颗雨滴打在那件洁白修行者长袍上，溅起一朵朵水花。
它身后的十字军与魔法骑士已准备好各种诅咒、束缚魔法，带着一只放弃一切的老虎，想跑已非常困难。
但必须要离开这里。
不然，藏在哪里的伊莉雅和狐狸女会卷入这绝望阵仗，而且塞西莉和大黛丝还在套房等着。
“不知道你说什么，总之，假如我说不要呢？”
“在这前方等着你的……只有和瑟雅-伊优库尔一样的绝望。”
看着兜帽下露出的一截惨白下巴，我无力地笑了。
因为早清楚自己不曾真正拥有过什么。
在这个疯狂的国家里面，一切都是虚幻的，全部都是海市蜃楼。
因为有人努力着说……会把伊优疯狂的根源抹除，平平稳稳的日子一定会到来，所以宁肯相信努力到最后一定会有好结果。
充其量只是宁肯相信罢了……
罗伊-西瓦德尔还不是一样。
为了把这个国家变回正常，他拼了命地掩饰自己，不断让需要死掉的人消失。在背负那么多责任的同时，他也准备着放弃。
因为疯狂的是整整一个阶层，而努力的人数不够，远远不够。
如果他这时说，萨萨兰，不要这个国家的**了，一起跑路吧。相信自己马上高举双手，用“万岁”姿势赞成。
——乐园不存在于这个国家任何地方。
很早就明白这个事实。
所以，有塞西莉照顾、伊莉雅保护，老虎发飙的日子，只是海市蜃楼。
一开始已不抱什么希望，便无所谓绝望。
有的只是坚持努力到最后一刻而已。把一块块石头砌起来，照着蜃楼的模样建造真的大楼。
虽然到最后可能是徒劳，罗伊或许还是会被老虎老头杀掉，塞西莉最终仍被当成引出特务头子的诱饵，伊莉雅也可能在哪里中了谁的陷阱……多尔、诺兰卡、肖恩他们一个个死在战场。
早习惯了……
早习惯看着认识的人一个个死掉。
早习惯看到带着害怕、绝望、不甘心表情死去的脸孔。
就像这副身体对痛觉一样，麻木了。
所以。
“理想的世界，真的有那东西么？”
……我扫去放弃的念头，认真反问。
它似乎沉默了片刻。
“……有的。”
“没有的。除非用我自己这双手建出来，不然我绝不相信有那种东西。”
“……你不觉得矛盾吗？”
“你说的话才矛盾。理想的世界，那到底谁的理想？这个国家对于骑在平民头上为所欲为的贵族们来说，也非常理想吧。”
“……这么说，你要建造一个符合自己理想的世界？”
“没错，至少要建个符合我理想的小世界。”
“很复杂哦？一个笨蛋绝对做不来。”
它发出略带嘲笑意味的笑声。
十分火大。
不知为何，就是十分火大。
“老子就让你看看，什么叫大神级的智商。所有沉眠于鸿蒙的水精灵——（太古语）”
我突然就念起灵言魔法的咒文。
而它应声将大剑拄进广场的光滑石板。
“……没用的，萨萨兰。”
四周随即浮出纯白光晕，仿佛我将灵言魔法说完也不会发生事情。
但这就够了。
我趁机将没有战斗意志的瑟雅向后甩去。
雨帘中划过一道黑电，不偏不倚刚好接住飞跌的瑟雅。
那是一匹四蹄、鬃毛与尾巴全由魔力黑火组成，有着南方矮马外形的精灵，恶火梦魇。
“萨萨兰。”
大概叫我骑上她背脊吧，她侧身站着。
不知道她和伊莉雅听到些什么，现在没时间说明。
“总之，你们快跑。”
“明白了。”
火蹄与石板地面间发出“嗒”的一声，恶火梦魇即跃起七八米。
十字军与魔法骑士见状，急忙向腾空而去的黑火马放出诅咒、束缚魔法。
人数那么多，施法准备又早已完成……
人类不可能避得开，但埃兰却能在一条条带式魔法阵缠到之前消去实体，空中仅剩下划着抛物线做自由落体的瑟雅。
“攻击落点！”
有人大声叫道，更多的人早无声向瑟雅即将落到的位置固定阵式。
“喂喂喂，你们是不是忘了谁？”
一边用话音转移着他们注意力，我一边印出三只冰爆术魔法阵。
单凭我一个人和四五十人玩魔法对轰或许真有些绝望，不过——
“吓啊啊啊啊啊——！！！”
随着一声惊悚的怪物嘶鸣响起，落出瓢泼大雨的乌云中出现了更深的黑影。
巨大骨骼活动声清晰传到每个人耳中。
“天牢！！！”
在大圣堂广场外的石砌建筑顶上，有人拼尽全力施放空气系的中级魔法天牢术。
瞬间，广场上空出现五只翠绿魔法阵一同喷射电光。
我应着电光射出全力起跃。
意识到会因落雷触电的十字军与魔法骑士跟着起跃。
所以我对他们说道：“再见了。”
三只冰爆术魔法阵早调整好射角，散射冰块犹如古老射石机激射出的石块，对着那堆铁甲毫不留情一片扫过。
夹杂着铁甲着弹脆响叉状落雷轰鸣久久回荡。
在纯白光晕中本应更加洁白的大理石台阶，如今流溢着嫣红。
没有因触电变成焦炭的人，铁甲被射得满是凹却还未气绝的人，都在那片向下流溢的嫣红中挪动身体，呻吟。
听从大贵族命令的他们，在呻吟。
平时对平民为所欲为的他们也会呻吟。
当然的，受伤就会觉得痛。
知道死亡接近，人就会感觉害怕。
但是……“那个”依然拄着剑一动不动。
明明天牢术电光落下那瞬间，电弧缠满它全身，它仍旧一动不动。
开口，低沉的声音也不过轻描淡写地……
“……威力足可以杀我十次。”
“其实很疼吧？”
“……确实有一点。”
对着没有攻击意思的它，我起手挠挠后脑，说道。
“那个啊，你知道我对记东西有超十足的自信吗？只要脑袋愿意记得，十年八年以前的小事情都能回忆起来。”
“……啊，所以呢？”
“所以就想问问，你的理想世界……究竟是个什么样子。”
“无数干草叉可以和骑士长剑抗衡的世界。”
依然是那把低沉的声音。这不属于人类的声音，却描绘出一幅有希望的景象。
想象了一下贵族被起义农民围在城堡中害怕的样子，我不觉垂下双肩。
“……但那个世界是假的吧？”
“对……是假的。”
声音颤抖着，它仍旧轻轻点头。
因为还需要王座去固定世界的法则，换而言之，幻想根本没有消失。有企图的人仍然可以像尤文大公爵利用禁忌一样，找到被隐藏的魔法、幻想。
然后世界会再次走上同样的轨道。
它知道这结局。
知道自己将要创造的仍是一个海市蜃楼。
那么……它到这里的目的就不是抓我。
“那你想跟我说什么？”
“……不能说。”
“不说我也能猜得出来啦，你以为萨萨兰-路西艾尔神一般的智慧是假的啊？”
“啊……那就好。”
听到它的确定，我重新绷起战斗姿势。
不用再说什么。
都已经将一只绝世大魔王欺负到哭，让他哭着呐喊“救救我”。
没有比这更幸福的时光。
“……来吧。”
它从地上抽出剑，摆出将要前冲劈砍的架势。
就在这时，它身后浮出一道纯白影子。
那只影子发出恶魔般的低沉怒吼——
“你们这些自作聪明的齿轮！！！”
我笑着回应道：“这次我的拳头可不再那么有爱了啊，死之前咬紧牙关。”
仅仅作势要前冲，它身后的影子立即召出一只圣印。
在互相咬合的三环圣印光芒映照下，它从指尖开始飘散出无数光屑，与那一天半路救下瑟雅的神秘青年消散的情况一模一样。
光屑宛如一条光带逐渐飘远，暴雨还在下，一时半会似乎没有变小的迹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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