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阶梯走出，冰冷的夜风从演奏厅顶上的巨大破洞中灌入，吹在所有人脸上。已入秋的晚风凉意逼人，顺着肌肤钻入破损的衣缝。
忽然离开身体长久处在的环境，受到外部刺激，本就身体虚弱的难民们纷纷开始咳嗽了起来。
“咳...咳咳咳...”
身后的皮埃尔身体也有些颤抖，面色痛苦，不断地咳嗽着。
林迪南用魔力支起了一个屏障，将寒风挡下，但咳嗽声依然此起彼伏。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男孩，对方的身体因痛苦而颤抖，神情中满是恐惧。
“会没事的。马上就要出去了，撑住。”
他轻轻擦去对方额头冒出的冷汗。
“咳...林...咳...林迪南哥哥...咳咳...”男孩声音因为不断的咳嗽断断续续，但他还是努力看着林迪南，费力地说。
“...我以后...咳...能成为一个...像你一样的勇者吗？”
“一定能的。我保证。”
林迪南伸出手，手掌托住皮埃尔发红的脸颊，希望能减轻对方的痛苦。但皮埃尔忽然伸出两只小手，紧紧握住了林迪南伸出的手掌。
他的眼睛直直的盯着林迪南，满是血丝，血液从他鼻孔流下。他一字一顿地说着，言语无比真诚。
“...谢...谢...你。”
在最后一个音节落下的刹那，林迪南瞳孔紧缩。
一种极为悚然的感觉从脊背爬上，瞬间蔓延了他全身的每一处。感觉转变成了一种预感，预感又转变成了一种确信。
而这种确信...扼住了他的脖颈，令他窒息。
他发现自己犯了一个无比严重的错误。
“所有人！！！！！立刻远离身边的...”
他搜刮着身体里的每一处力量，鼓起肺部的每一分空气，发出了自己此生以来最大的声音。
却已晚了。
时间的每一瞬间如慢放一样在他眼前被无限分割，他却来不及改变任何事。
膨胀着的血肉顶开了皮埃尔的皮肤，肉芽蔓延疯狂生长，将体内一切器官压成碎块。
他刚刚还在笑着的脸庞上布满血纹，然后血纹变成了裂缝，血肉暴动着狂长，眼球被挤着飞出，掠过了林迪南满是绝望的双眼，砸在了脸上。
爆开的血光即将吞噬所有人。
‘他妈的...身体...给我动啊！所有力量给我他妈的出来啊！！！’
而这一刻，仿佛神明回应了他的祈祷。
身体就像听见了他心底的狂吼，令他的魔力立刻猛增，狂增，劲增！闪着星光的魔力奔腾着，充盈在他的每一个细胞，此刻的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强大数倍。
可如此短暂的毫秒间他又能做什么呢？
幽蓝光芒激涌着从林迪南体内爆散开，与光芒一起爆开的是体内的鲜血。一开始只是一个点，然后只是须臾便扩散到了全队。
他只来得及将所有魔力散出，形成一块最基础和简单的屏障，像蛛网一样，笼罩了这片空间。可他作为蛛网散开的中心，得不到任何防护。
再不包含任何魔力的肉体就和赤身裸体一样，去面对这近在咫尺的冲击。
少年闭上了眼睛。如果这就是代价，他欣然接受。
这是他的...赎罪。
一个身影从侧方冲了过来，把林迪南撞了出去。
下一个刹那，世界开始流转。
红，无尽的猩红。
飞溅的红只是须臾间就占满了视野内的一切，玷污了洁净的世间。所有被救出的人...在那个瞬间，全部猛然炸裂开，像是一颗颗人肉炸弹。
早在最开始的时候，这些人就已经死了。
世界一片模糊，耳边听不清声音。
血液从少年身上的每一处流出。
这并不是别人的血，而是在那个瞬间强行将一切能调用的能量超负荷运转，是血管崩断渗出的血。
被爆炸掀飞的林迪南在血堆中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耳朵，严重的耳鸣嗡嗡作响，但他依然可以分辨得出周围的痛呼与惨叫。
他嗅着空中的气息，只闻得到血的味道。
那属于他的同伴们的。
他祈祷着，努力集中着视线，恍惚的世界逐渐清晰。
这片废墟已成为了一片人间炼狱。几分钟前还在说笑着，期待着明天的人们现在已经遍地都是。
红色的东西涂满墙壁，座椅，像是个恶劣的笑话。
唯一让他略微舒了一口气的是，逐渐从地上爬起的队员们。伤势或轻或重，身上沾满碎块，但没有性命之忧。
在最后一刻，他那近乎自毁的举措起到了作用，爆散开的魔力保护了所有同伴。
他吐出一口污血，这时，四肢百骸迟滞的疼痛才传来，仿佛被一万根针凌迟，直冲大脑。
回路彻底损毁，他已经感应不到体内的魔力了。
一个疑惑猛地从他心底升起，为什么...他没有死？
随着感官的回归，眼前隐约摇晃着的身形终于变得可以分辨，却发现，这是一个倒吊着的上半身，被炸到了他面前。
血迹和肉酱溅满了这个身体的脸庞，但林迪南依然认出来了。
...这是奥伊的身体。
浓郁的悲哀与无力转瞬弥漫在了思维的每一处。少年嘶吼着想把这些感觉赶走，最后却只将所有情绪凝结成了自责...与吞噬灵魂的罪恶感。
他抬起头，环顾四周，张了张口，空气灌入口中，说不出话。
比身体更痛的是内心传出的痛。
冰冷的夜风吹过他的后颈，他没有任何知觉，颤抖着蹲下身子，试图将面前的躯干拼至完整。
所有人都把信任交付给他。
而这，就是他回报给众人的结果...他妈的结果。
水珠滴落在面前的躯干上，好似感受到了面前的人影，奥伊极为艰难的睁开了眼睛。
“...林...你怎么...哭了？”
“对不起...对不起...为什么要救我...为什么偏偏是我这样的人活了下来...”
少年没有答复，只是不断颤抖着。
最后一刻，少年把所有魔力散开，却无法保护到他自己。他本该死的，作为犯错的代价。
可他活了下来，因为在他身边的那个人把他顶了出去，让他远离了爆炸。
奥伊试图抬起右手，想抹去少年眼角的泪水，却发现自己的右手已不知所踪。于是他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
“...是这样啊...不要难过...林...你没有做错。我可是你的前辈，保护后辈是我的责任...”
每说出一个字，奥伊残存着的生命就在飞快消逝，无边际的痛楚荡漾在所有感官。
没有人能在仅剩半个上半身的情况下继续活着，但他没有选择安然投向死亡的怀抱，而是在尽力延长着这最后的痛楚。
因为他有一句话必须要说完。
“...选择本身...没有对错。我不恨你...大家也不会恨你。死亡...并不是终点...”
奥伊残存的躯干因为痛苦而抽搐着，但他还是说了下去。
“...别哭了。早在大审判的时候，我就该和兄弟们一起去死了...那一天在酒吧初见...我不是就告诉你...男子汉不能哭鼻子吗...还记得那天...你和人打架...差点被打哭...”
他尽力想咧开一个笑容，让气氛不再如此窒息，却已无法控制自己的脸部肌肉，露出了一个滑稽可笑的表情。
“...前辈，别说话了...我们还要一起出去喝酒，不是吗？这次我一定不会再偷偷醒酒...”
林迪南的声音颤抖着，催谷着自己的所有魔力，所学习的一切治愈术式在手中变换，面对这种伤势依然毫无办法。
他第一次如此后悔自己的学派不是专攻治愈。
“...因为我还有一句话...无论如何...都要告诉你。”奥伊的眼睛依然看着林迪南，瞪得大大的，但其中的光芒已经涣散。
他已看不见这个世界了，眼前浮现的是和昔日战友欢笑的时光。其实他也被困在了那一天的雨夜，花了十年都无法走出。
“...不要被仇恨禁锢了...你也不必背负着我的生命活着...一定要活出自己的模样...”奥伊仅剩的左手食指指向前方，丝丝鲜血从指尖流向前路。
“所以...不要停下来啊...”
左手倏然失力的坠下，前辈和他最放心不下的后辈永远告别了。
指尖淌出的鲜血在地板上流着，流向了一个黑袍的人影。
阴影覆盖了奥伊的残躯，覆盖了跪在地上林迪南，黑袍人影停在了林迪南身前。
“你居然还活着？”
他的语气中满是嘲弄与愉悦，林迪南抬起头，认出了这个黑袍人就是他在老暗火酒馆见马吉克时，匆匆离去的那个人影。
“...你就是始作俑者吗...？”
少年缓缓站起身来，手指甲嵌进肉里，血液从掌心流下。他的声音缓慢而嘶哑，仿佛一头被逼入绝境的幼兽。
“是，又如何？你现在连魔力都无法调用，一个废人而已。看呐，这灿烂华美的生命之花，你不为之感动，为之倾倒吗？”
他笑着，满是欢愉，环顾着四周互相搀扶着站起的队员们。
“接下来，我会一个个捏爆这些人的脑袋，你又会露出怎么样的表情呢？”
黑袍人话音刚落，少年低着头的身形已消失不见，点点星光在空中洒下，地上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空空的小木瓶。
而后，一股致命的威胁传来，视线天旋地转。
“哄！！！”
只是在刹那，黑袍人已被突然袭来的巨大力量摁在了地上，一只骨节分明的左手死死地摁在他的脸上，令他与地面进行了一次负距离接触。
巨大的裂纹以此为中心，在石质地面上蔓延开。
“为什么...为什么你还能...？！”
碎石刮擦着黑袍人的脸颊，他竭力转动头颅，对上了一双通红的眼睛。
密麻血丝使得本该天蓝的双眼变了颜色，仿佛一头从母亲吓唬小孩的睡前故事中爬出的凶兽。
“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想做什么...但是我可以告诉你我会做什么...”
林迪南高举右手，向周围的队友传达了立刻撤离的信号，而后嘴角咧起。他的耳鸣愈加严重，呓语与幻象将他包裹，但他已不在乎。
“接下来...我会一根根的折断你所有手指，一点点切开你的每一寸肉体...我会杀你...一千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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