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于人群中独行
清晨的大图书馆并不像傍晚那般拥挤，没有多少人流，显出难得的清净。雨后泥土的芬芳与新芽新叶的生命气息萦绕着来往行人，为这空灵庄重的建筑带来了些不一样的生息。
芙莉德不喜欢与人群相处，也不愿意打扰图书馆内的宁静。她便明白，如果自己在不恰当的时候出现在这里，只会扰乱了这个安静学习的清净之地。
所以她总是在天空亮起第一缕晨光时来到这里。
这座巨大建筑完全由着纯白色带着花纹的不规则曲面组成，一片片曲面如羽翼般随意摆放，又无比完美地连接在一起，不留下任何空隙，带着原始而理性的美感。
轻车熟路地走过三道检查关口，四层单向大门，她才进入到建筑内。
这里便是学院的立院之本，苍穹大书库。
在这个世界里，知识是力量的源泉，经过千年发展各式理论学派如百花齐放，再如何强横的魔力也需要这些不断革新进步着的术式与理论来推动。魔力只是最基础的能源，而术式才是让能源真正发挥各式不同用处的机械。
但无论术式如何革新，学派如何百家争鸣，哪怕一个理论已经推广发展了十几代，也与绝大部分平凡人没有任何关联。知识作为一种传承，作为最强悍的武器，便被牢牢垄断在了名为强权的人们手中。
如若想获取力量，获取知识，那便只能接受这极少数人制定的‘社会规则’，依附于强权，受恩惠于强权，再成为强权的忠心家犬，如若违反，那便是大逆不道。
学院，是在这不公与压迫下，曾经尚有良知人性的有能者们联合创立的自救产物，寄托着美好的期望：‘希望人们可以放下仇恨偏见与利益，左手持着平等，右手举着交流，才能取得整个人类社会的进步’。
尽管学院本身也无法算得上绝对公平，但在知识与传承上，也可以称得上是一视同仁了。
其最大的表现就是芙莉德身处的这栋建筑，苍穹大书库。
汇聚了学院的千年传承与底蕴，上层人们不愿透露分毫的知识在此对着所有学子们无差别开放，甚至其中许多理论在过去足以引起一阵血雨腥风，现在却只是安静地躺在无穷书架上静静等候翻阅。
少女的目光从望不到尽头的古朴灵木书架上收回，木质材料上三色学院纹章已无法避免地带着时光侵蚀的刻痕，但这刻痕更如百战勇士的功勋章，诉说着知识与人性的光芒。
“平等，自由，进步...”
想起了学院最初的理念，芙莉德口中喃喃着。这种不受任何利益与权力影响的纯粹善意无论何时都令她动容与尊敬。
“在想入学时的校训吗？只可惜美好的祈愿注定只会落空。自从克伦威尔那家伙为了谋求发展走向歪路之后，这多少先哲铸就的纯净梦想之地就已经开始异化坠落了。”
一道嘶哑而温和的声音从芙莉德身后传来。
“希尔达馆长，晨安。”
芙莉德轻易认出了声音的主人，轻巧地转过身去，尊重地行了一礼。
眼前老妪便是芙莉德极少数真正尊重的人。并不只是因为她与年龄相乘的深奥学识，更因为她身上闪耀着的人性与理想光芒，身体力行地追逐着那千年前的美好愿景。
可此时的希尔达却全然不见昔日的神采。枯白的头发简单地扎了起来，外露着皮肤皱如树皮，黑袍笼罩着全身，像一团过时的旧日幻影。
尽管暗自惊讶于希尔达一日日以来的愈加衰败，芙莉德也没有多做询问。
“不必多礼。这么早前来又是为了继续寻找体质的解决办法么。抱歉...作为长辈，却不能帮到你。”
希尔达微微垂下了眼眸，同情的感觉刺入了少女眼中。
“是的。请问《魔力场论：状态常量与激发态跃升》这本书您有印象吗？”
选择性无视了希尔达的同情，芙莉德问出了她的真正来意。
“准确来说用通用语应该是《基本魔力论》才对，是由很古老的希伯来语写成的，能看懂文字已是很难。”
老妪在脑中快速检索了一遍记忆，很快便想起了这本几乎是空想的冷僻书籍，旋即她摇了摇头。
“里面提出的概念非常新颖，可到如今也没有任何实证，作者认为世界由更为基本和微小的不确定态颗粒组成，无数个小颗粒在基本力场的作用下又在宏观上链接在一起。完全挑战和违背了现有的基本魔力理论，不得不说，很具有想象力。”
老妪顿了顿，好似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继续说道。
“不过哪怕你想借阅，前段时间也已被另外一个孩子借走了。那个孩子很有天分，带着年轻朝气，就跟这书的作者一样充满创造的活力。你应该会对他很感兴趣。”
“很有天分？比我还更有天分么。”
说着挑衅的话语，对于理论知识的理解芙莉德便有着自傲的信心。
“呵呵...小芙你也不要总是把自己跟人群孤立起来。多试试与人接触，或许能获得些不一样的感受。”
“不需要。与庸人为伍又有什么意义，我一个人就够了。如果他还没还书的话我就先告辞了。”
老妪突然的劝告如尖刀般切开了这次谈话。莫名的烦躁在芙莉德心中浮现，她便不想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聊下去。
“晨安，希尔达馆长，以及...芙莉德同学。”
蓦然，一道温润的声音不合时宜地插了进来。
希尔达看着来人，笑着说道：“我们在此谈论，却不曾想谈论的人也恰好在此，小芙，借走那本书的人刚好来了哦。”
“是你...？”
芙莉德回头看向来人，漂亮的紫色瞳孔猛地收缩，随后脸上展露出了毫不遮掩的嫌恶。
来者银白的碎发随意向后梳起，蔚蓝眼眸藏在厚实镜片下，让人看不清心思。嘴角好似挂着一抹温和的微笑，校服领口随性地松开。一手提着个仪器，星光点点在其中闪耀；一手抱着一本足以用作攻击武器的厚重书本。
他同时带着温和与懒惰的气息，看起来是那种在哪都不会被讨厌的人。
“嗯。是我。”
并没有避开黑发少女那看垃圾一样的眼神，白发青年只是带着微笑承接下了这份嫌恶。
“噢？原来你们早先便认识么，那倒是我这个老婆子多操心了。林，芙莉德同学有些基础魔力论上的疑惑，你们好好学术交流，我还要去参加一个会议，先告辞了。”
希尔达看了看两人间的小小互动，会心一笑，转身便一个闪现离开了，只剩下两个人大眼瞪小眼。
迎着少女看垃圾一样的眼神，名为林迪南的少年无奈地推了推眼镜，说道：“看来芙莉德同学很不欢迎我呢。如果对我有什么意见可以尽管说出来，我也不一定会改。”
“废话。我怎么可能欢迎你这种变态。”
强忍着心中的不快，芙莉德努力压抑住了骂人的欲望，维持住了最基本的仪态。
看着这家伙欠揍的虚伪笑容，看着这幅淡然与从容的姿态，她就想一拳把这个四眼仔的金丝眼镜都打爆。
她还记得那一天，暴雨模糊了视野，他脸上也依然是这幅表情，令人恶心。
“都说了那件事是误会了...不过，与其继续这种没营养的话题，不如说下正事吧。”
林迪南揉了揉眉心，明白再怎么解释也没有作用，便索性放弃了这种尝试。人们往往热衷于相信自己所闻，带着奇妙的笃定。
他放下仪器，拍了拍右手上的厚重书本，看向少女。
“听希尔达馆长说，你对这本书也很感兴趣，不如先暂时放下成见，共同寻求进步吧。”
“就你？只是稍微懂了点古希伯来语，就以为自己真看懂了么？”
芙莉德不屑一笑，她从没觉得眼前少年真能明白如此理论。此前少女早已粗粗翻阅过此书，只是自觉过于晦涩高深，想等到事情忙完再来借阅。
“书中此篇有何深意，作何解释？”
她随意翻开了书目，点出几篇深奥无比的设想。
“元素量子的定态跃迁与不连续波动？书中此篇最是容易不过，且听我解来你听。”
林迪南微微一笑，晦涩难懂的推论与解释如流水般涌出，在讲到这些时他身上的慵懒全然不见，反而散发着自信而从容的强大气场。
“那...那这个呢！”
“也是简单不过。”
“那这个！相对时空下的不确定态呢！”
“书中此篇如此高深，你又当真懂得？”
“你...你...！书中此篇如此高深，我确实不懂...”
简单的几轮问答后，芙莉德尽管听不太懂各种亢长的推论解释，却也能听得明白，眼前少年绝不是信口胡诌，而是真正有着自己的理解与思路。
对于自己天赋一直以来的自信突然变得心虚了起来，少女眼神飘忽地想寻找一个让对面无法回答的提问，尽管她自己绝对也答不上来，而对方只是温和地看着她在书页间费劲地翻找着。
‘有了！’
少女眼前一亮，想到了一个对方绝对无法回答的问题。
“哼。说这么多又有什么用呢，本来就是一个近乎于空想的理论，你真这么厉害，那你倒是拿出实证来呀？”
“嗯，好的。”
“知道自己不足了吧...等等？你说好的？难道你有...”
信心满满地以为这个近乎是找茬的提问对方没可能回答，黑发少女带着胜利者一样的表情看着对方，但得到的回答却令她张目结舌。
顾不得被完全比下去的挫败，芙莉德便更在意这件事本身。
多少年来也没有解决的难题，怎么可能被他解开？更何况...倘若这个理论能够得到进一步证明...那或许能为她提供一种全新的思路。
“嗯，这次我前来，本来的目的便是向希尔达馆长证明这个猜想。我设计了一个实验，器材也一并带来了，应该可以通过衍射观测来证明连续波动性。”
看着少年提出来的精巧实验器材，芙莉德眼中便充满着兴奋与期待，好似满天星光坠入眼中闪烁，此时的她看起来就像个毫无防备的十六岁天真少女，旋即她便注意到了自己的失态。
“咳咳...这实验要怎么操作，总不能什么杂七杂八的东西都要希尔达馆长过目，先让我帮她把把关，看看是否真有真材实料。”
“很简单，首先我们需要到一个元素绝对平静的地方...”
“噢噢噢....”
....
少年带着少女往早已预定好的僻静实验场地走去，一边路上解释着设计的思路与本底逻辑，事无巨细又由浅入深的解释让本就天赋异禀的少女也勉强跟上了思路，理解了这个天才般的设计。
“如此...这样...再这样...”
“嗯嗯...”
在多次的重复试验与数据记录中，一整天悄然过去，然而无论是芙莉德还是林迪南都并没有感到一丝倦怠，交流与进步的感觉便让时间加速，令双方都意犹未尽。
直到太阳完全坠落，银白色的皎洁月辉洒在芙莉德脸上时，她才发现已经和这个令人生厌的少年不知不觉度过了一整天。
逐渐从知识狂热的状态中退出来，芙莉德便感到了一种莫名的羞愤与一股难以言明的感受，像是把柠檬汁液挤在提拉米苏蛋糕上，又如精致的下午茶时光被大雨破坏。
她此前从没有像今天这般，与其他人长久地相处，更妄论独处一整天。但令她自己都奇怪的是，这种感觉并不令她讨厌与畏惧，反而有着十二月的雪地中晒着太阳的舒适惬意。
她不是讨厌着其他人，厌恶着世界么，又怎么会喜欢与人相处呢。
她并不明白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也本能地抗拒着去探寻答案。于是，这股不知所措的恐惧便转化为了指向造成这一切之人的矛尖。
缟素的月华从天上坠落倾泻，在这空岛之上离天空更近，满天星河好似触手可及。星光洒在眼前少年身上，仿佛披着璀璨的外衣。
今晚的夜色很美，可银白发丝却比皓月更为耀眼，蔚蓝双眼闪耀着星穹的光芒凝望着她，照亮了整个夜空。
少年与少女就这样对视着，时间在这一刻按下了暂停。
随后，一股难以抑制的刺痛从少女心底涌现，她对自我的鄙弃不自知地转化为了朝向他人的猛烈敌意，无法控制。
“凭什么...凭什么你就可以如此平和与自信...完全不受外界影响...”
芙莉德死死地咬住了下嘴唇，死死地盯着少年温和从容的神态，强烈的意识如话语般迸射，她真正厌恶少年的理由在此刻表露无遗。
并不是真正的厌恶，而是来源于对自我的惶恐。
看着相同处境的他人绽放着光芒，这刺眼光芒便疯狂加剧着少女心底的焦躁与自我怀疑，将她撕扯成碎片。
“你不也是...跟我一样...只是个完全被主流社会所厌弃的‘异类’吗...？”
呼吸着冰冷的空气，少女的恶毒话语倾泻而出，冷漠揭开了少年深埋心底的伤疤。只有看见对方再无法维持这幅可恨的神态，她才好似能得到些许慰藉。
“你这个...亲手弑母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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