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囡囡一板一眼地把自己收拾停当。
陈景年将书包和饭盒交到她的手上,嘱咐道:“口罩带好,上学的时候别搭理棒梗,到了教室再摘口罩……”
囡囡抬眼珠看了哥哥一眼,得意地搬了搬书包。
这是陈景年才不用的军挎包,上面一个通红的红五角星,是这个时代最闪亮的logo。
等院子里的孩子集合在一起,由三大爷家的老闺女阎解娣领着,手拉手地走出院门去上学。
陈景年帮着李宪文上了那辆手摇车,在车座下放上工具箱,然后从仓房里推出自己的自行车,和李宪文出了巷子口,两人才分道扬镳。
穿着女士的工作服,蹬着六层新的二八大杠汇入茫茫的自行车大军。
一路被裹挟着冲出东直门,拐进二里庄的察慈胡同,混在轧钢厂、配件厂和铸件厂的工人队伍里,和相熟的工人打着招呼,不由自主地向轧钢厂骑去。
第三轧钢厂刚刚改制,大门上的厂牌还没换,依然挂着红星轧钢厂的牌子。
厂门前,自行车大军统一动作---片儿腿儿下车,推着车子走进大门后再蹬上两步,抬腿上车、前行。
陈景年下车之后,推着车子往边上靠。
“嚇儿,你个小兔崽子来的够早的啊,为了你这点事儿,你干爸和你五叔差点没把我磨叨死,生怕你今天报到找不到门。”
一个国字脸的中年男子冲着陈景年招了下手,一身蓝色的工作服,衣领、袖口和衣兜的棱褶已经洗得发白抽丝,高亢的大嗓门,一嘴的大碴子味,让正在进厂的人都看向了陈景年。
“六叔儿,您老特意儿来接我的。”
陈景年看见这位不由自主地笑了起来,摘下口罩凑了过去。
“必须滴,看见没,房后还有架八抬大轿呢。”
国字脸的中年人大嗓门里夹杂着的东北话让旁边的几个女同志忍不住笑出了声,带着笑意的眼睛则瞄向了陈景年。
陈景年也跟着笑,这个被他称为六叔儿的人也是他父亲的战友,姓李,叫满仓,老家是东北吉林的。当兵时是炮兵,一根手指在上炮弹时被卡折了,落了个残疾。
李满仓和陈景年的父亲陈京生、赵长顺、李宪文等六人是一个头磕在地上的把兄弟,在几人中是最小的,排行老六。
李满仓和陈景年的前世是一个市的,只是不同的县。
陈景年就是从李满仓的口中,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自己家的那个县被另一个没听过的县取代了。
为了这确认家乡的事,陈景年没少缠着李满仓,几乎把李满仓的老底扒了个底儿掉。
因为李满仓家的那个县不仅地名奇特、地理环境也很特殊,而且在全国都是出了名的穷,土地贫瘠,耕地少得可怜,盐碱沙化得特别厉害,如此奇特的地方根本不可能是重名的。
在确定了这个信息后,陈景年差点抑郁了,整整大半年没怎么吱声。
“笑啥笑,老实儿上屋待着去,一会我带你去报到。”
李满仓少了一截食指的右手一挥,像哄苍蝇似的把陈景年打发了。
李满仓家兄弟姐妹十一个,他要不是当兵,估计早就饿死了。
退伍时,李满仓一狠心当起了上门女婿,连儿子都是随的岳父的姓。
“得令呐。”
陈景年连忙推着车子走进了大门,把车子锁在车棚里,钻进了门卫室。
掏出李宪文给他的一盒大前门,给屋里的几人散了一圈。
这些年,他给父母报销医药费、领工资,没少在这些人前晃悠。
大都混个脸熟,个别的能叫得上姓,所以也没特意称呼,按年纪各论各叫地称呼为叔或者哥。
屋子里的人不少,一波是夜班等着交班的,一波是白班开始值班的。这里的很多人也都认识陈景年,清楚他家里的情况。
在这个年代,父母去世,孩子辍学接班是最正常不过的事,大家接了烟也没深问,闲聊了几句就又接上了之前的话题。
陈景年站在门口通风的地方,看着外面给厂领导敬礼的李满仓,那方方正正的老脸上此刻是一本正经,和平时的插科打诨、混不吝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交班的班长把册子签了就下班吧,今儿早北口进料,前门的一会去两个人支援一下。”
上班铃声响起,李满仓走进门卫室简单说了几句就领着陈景年从门卫出来,往办公楼走去。
“介绍信和街道的证明都带了吧。”
李满仓大步流星地走在前面,陈景年亦步亦趋地跟着,
见着陈景年从上衣兜里掏出的两页纸张,李满仓接着说道:“上工了,就是大人了,遇事别往前冲,少说多听,话到嘴边留半句,受了委屈你来找我。还有,以后你早来点,去我那收拾一下卫生、拖拖地,连带着走廊里也都拖了,别怕累,遇人嘴甜点,像忽悠你干妈和你婶儿似的,机会啊,有时就是有些人嘴里的一句话……”
“知道了,六叔儿。”
陈景年知道这都是掏心窝的话,是李满仓真心关照自己,怕自己年轻不经事,吃亏。
“行啦,你也别跟我在这装乖扮嫩,你个小兔崽子主意正着呢,要不是怕你干爸和你五叔找我玩命,我才不管你小子呢。”
李满仓想板脸又没绷住,老脸一红,语气就不善了。
“您怕我干爸,那是敬着他是老大,但您肯定不能怕我五叔,您二位生日不就差一天吗!”
陈景年也不习惯李满仓一本正经地说话,看了看周围没旁人,开始了忽悠,“我记得我小时候,您架着我和我说最稀罕我了,这时间长了,人咋就变了呢,尤其我婶儿生完狗子,您可就不让我骑您脖子了。”
“哈……”
李满仓哼了口气,转眼瞥见鬼头鬼脑的陈景年,伸手敲了他一下,“忘恩负义的小瘪犊子,狗子出生的时候,你都能上房了,还骑脖子,还稀罕你!我可和你说,你就蹿腾吧,我们和你五叔当初就是因为你才闹了个半红脸……”
陈景年刚要追问,就听见一阵脚步声,连忙落后半步,跟在李满仓的身侧。
“李厂长,开会去啊!”
李满仓脸色一整,身体立正,对着从小楼里走出来的一位光鲜气派的男人招呼道。
“啊,富贵啊,我去市里开个生产会,回见啊。”
李厂长站定后,面带笑容地摆了摆手,才钻进等在一旁的吉普车。
“李副厂长?”
轧钢厂就一位姓李的副厂长,陈景年对这个在电视剧的大反派的印象非常深刻,但是在现实中见面,却一点感觉不到这个人的贪婪和好色,反而给人一种很浓的书生气,挺平易近人的感觉。
真是人不可貌相啊。
“什么副不副的,记住以后见面就叫李厂长,把那个副字给我嚼碎、咽下去。”
李满仓恨铁不成钢地又敲了陈景年的脑袋一下。
“这不是没见过几次吗?”
“没见过几次?你还想见几次啊!主管万八千人的厂子后勤的副厂长,部里挂了号的局级干部,那是你小子想见就见的。”
李满仓一边敲打着陈景年,一边带他走进了办公楼。
进了楼,两人就不再言语了。
李满仓领着陈景年爬上三楼,找到劳务科递交了介绍信和街道证明。
一个姓冯的女办事员让陈景年填了两份材料,把材料装进牛皮纸袋子里,往铁柜里一放,陈景年就算在轧钢厂挂上号了。
“谢谢冯姐,真是麻烦您了。”
陈景年客气了两句,跟着李满仓退出劳务科,来到了楼下的保卫处。
“科长,这是武器库啊。”
路过一扇封得严严实实的大铁门,陈景年好奇地问道。
“科长?别跟老子整那没用的,门上那么大的大字,你是没看到咋地。”
等走进保卫处,来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后,李满仓就露出了本来面目,紧鼻子瞪眼睛地接着说道:“小贼儿,你就别惦记着摸枪啦!你干爸和你五叔可都和我说了,你一手崩弓子打三四十米远的家贼,还专打脑袋,你咋不上天呢。现在你个杀才去给老子打水去。”
“瞧您说的,是三四十米内,不是远。”
陈景年双手提了四个暖壶,说完就往外走去。
“小兔崽子,三四十米远,三四十米内,老子当初有这准头还能让李宪文成天地拿军功压我……”
李满仓骂声在房间内作响,走廊里的陈景年听得一清二楚。
关于军功的事,那是这几个父辈喝酒就会提起的事,原主打小儿就听他们几人在一起侃大山,这些父辈话里话外都离不开这两个字。
军人嘛,最在意的就是军功。
这老哥儿几个从死人堆里爬出来,身上多个疤瘌、少缺点零件那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喝多了,谁也不服谁,比身上的伤疤,没人比得过李宪文,比军功,同样比不过李宪文。但是比不过也不能服软,所以只要见着了,酸话怪话一大堆,可心里那是真羡慕。
颠儿颠儿地跑到锅炉房,一人多高的锅炉连着一个巨大的铁罐子,罐子外焊了个圆弧门,里面焊着一层层地细钢筋,这是给那些带饭的工人蒸饭和热饭用的蒸箱。
拧开水阀接了四壶开水,回去的路上,闻着飘逸的饭味,陈景年才想起来自己忘带饭盒了,连水缸都没带。
沏茶水,把地拖了,走廊里也拖了一遍。
“抽屉里有肥皂,等老子喝口茶,一会带你去库管那去领劳保用品。中午吃完饭你就回家,明天来上班,现在去洗手,回来把这几个单子给我填了。”
李满仓非常满意地点了点头,因为陈景年干活细致,像投完拖把都是拧干的,一点水都没有往下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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