Ⅰ
没有哪个时代会比当下更加畸形。
民风不太淳朴,生存便是法则,利益也是标准。而隐藏在这种繁华都市背后的肮脏与丑陋,也就像墙缝里的霉斑一样永远存在。
哪怕仅仅是“活着”这种最基础的愿望,都变成了一种奢侈。
有些东西你一旦用完就再也没有了——在这样的社会之中——特别是钱。
和自己的妻子离婚之后,男人带着两个孩子和一屁股债,躲在这个城市的角落,像条狗苟延残喘。
他打过很多工,什么摆地摊什么开黑车什么帮别人修脚什么帮廉价酒摊上的“好兄弟”们普及**技巧什么给老板们介绍出卖自己纯洁的少女,每一件都干不太好。但他也殴打过很多次那两个小破拖油瓶,每一拳都打得很好。
要是那部日本漫画《刃牙》里的那个范马永次郎看到了如此拳拳烈火的真男儿估计也得振臂高呼打得是真他娘的不错!
很可笑的,这样一个男人,就这么死了。
就在阳台生锈的钢制窗架上,选择了用上吊结束他那略有遗憾的精彩人生。
向高利贷组织欠下的巨额债务,落在了人生阅历只有短短十七年的少年和比他小九岁的妹妹身上。
那个悲剧的少年就是我。
这什么破人生剧本啊,要是我的人生是一部小说的话,无良的出版社肯定是在出到一半的时候就把作者换成了三流疼痛文学写手。
桐默躺在小小出租屋的床上,听着好像已经渗进窗台的雨声,闻着那夹杂着奇怪味道的潮湿气息,算着眼下的几笔没有意义的旧账。
“卖掉腰子大概六万,卖掉一个眼球差不多一万……牛牛居然最不值钱只能卖五千……全部算起来大概七万五。”
除去这七万五还欠着多少……?大概……九十多万?
“妈的,与其考虑卖掉那些廉价的大宝贝还不如一直逃跑来的实在啊。”桐默捂住脸,疲惫地叹气。
昨晚带着桐弦音连夜转移了据点,那群人估计一时半会找不过来,他们两个人总算能安生一段时间。
不过现在的余裕已经很难维持两个人正常生活了,还得出去打点工,什么黑工都好,只要有钱就行。除此之外还得上学,要出去就有被发现的风险,到时候又得带着妹妹跑路。
要是跑路被抓住了还没钱还才是惨,上上上次就是,整条手臂都脱臼了,全身都火炙一样疼,在床上躺了三天,没钱去医院胳膊还是自己给拧回来的。
要不就不上这臭学了?反正去了也没有什么意义。
可自己不上学是可以,但弦音是一定要上学的,她不上都不行。她要敢说不上我就……那个……
“就啥啊……总不能这样就打她吧……”
桐默不想成为和那个人一样的东西,也不想做和他做过的一样的事情……它已经带来了太多的痛苦和悲伤。
回到主题,俗话说得好:知识改变命运!
我总是相信弦音的命运可能比我的更好装卸一些,就像很久以前在邻居家电视上看到的高达00或者初号机一样,所以她就该上学。
唯一的缺点就是,知识可以逆他娘的天改他娘的命,但偏偏不能当饭吃。
我不明白。
有些人出生起就注定生活在聚光灯下,有些人出生起就注定苟活在臭水沟中。
显然弦音和我属于后者。
——那个名叫桐弦音的女孩显然在学习这种方面并不属于出类拔萃,与之相比起来她的哥哥更是个无可救药的混迹社会的坏学生……能猜到班主任在写她的评语时,脸上究竟是何等的便秘。
但因为并没有监护人能够参考这个语气尴尬的《学生综合素质证书》,所以我们就互相分享随便看两下当成笑话来讲,这样的事已经变成了她和我不成文的约定之一。
毕竟“好学生”们在穷首皓经悬梁刺股的时候,我估计还在考虑下一顿能吃什么……
真是可悲又可笑啊。
但至少——能让她从这种令人避之唯恐不及的肮肮脏脏的阴沟世界里逃出去,呼吸那能够维持人类脆弱生命的新鲜空气。
明知那是无法实现的谎言,却还要在这样的幻想之中像个被活煎的小虾米一样扭动一下挣扎一下最后再喊一句“他奶奶滴!”,无用功地反抗一下那显而易见的必死的结局,这就是人性。
桐默的智商其实不差,空气是由四比一的氮与氧相混而成,这种小事当然也明白。
真实与谎言也是如此吧?就像氮气中和纯氧的剧毒般,一个又一个虚假的幻梦稀释着凤毛麟角的真实,人类才能够维持健康的身心。
所以就算是自我欺骗也好……
这样就好……停留在这一刻,即便只是一个温柔的骗局。至少被拥抱着的时候,那丝温暖是真实存在的,不就好了吗?
——公元二O二一年八月二十日——
距离那次几乎让人类文明覆灭的灾害,已经过去了整整二十三年。
窗外的暴雨如注,雨点洒落在地上,就好像在锅中沸腾的油,无休无止地煎熬着在这场暴雨中苟延残喘的人。
五颜六色的伞与闪着红白光的车灯在积水的街道上交错,非要形容的话……那就是被胡乱裁剪的碎纸片和用过的反光塑料袋。
从天空中望下去,也许真的会发出这样的感叹:看嘛!人就像垃圾一样!
桐默拉开窗帘,被乌云遮住的微亮天光透入窄小的房间中,雨帘遮蔽了模糊的城市。抽风机呜呜地转动,闷热潮湿的风从铁网纵横的破碎窗扉灌入。
这幢破旧的老楼从几十年前就藏在老城区阴暗的街巷之中,采光很不好,楼道里只有几盏昏暗的白炽灯照明,墙上贴着的满是“**、证书”和“疏通下水道”的小广告。几乎已经完全褪色的红色门牌号漆在生锈的铁门上,各种贴纸一层糊着一层,还有撕得只剩一半的寻人启事和莫名其妙的票据。
租到这间屋子的时候他松了一口气,那种凤泊鸾漂的摇曳生活总算可以消停一阵子了。 第一次打开房门的时候,门把手抹了桐默满手的灰尘,这个地方原本大概是配电房或者安装水压阀门的地方,充斥着机油的臭味。那件事之后的几年新城区建了起来,电路和供水管道改造之后就被移走了。就空出这么间二十几平米的屋子,难得太阳出来的日子还会有西晒。
就是这么一间是正常人都会嫌弃的破烂房间,居然能给自己带来安全感……不用在门栓上插着西瓜刀,睡着了也会安稳地醒来。
天际被浓密的黑云覆盖,就像还在深夜。
弦音还在自己旁边安静地裹着单薄的被单熟睡着,米白色的发丝略显凌乱地铺散在粗布的枕头上。
睡相真是难看,女孩就是这样,一睡着就很不讲究。
桐默抹了一把脸,让自己清醒了一点,蹑手蹑脚地从被窝里爬起来,套上黑色的衬衫和口罩。他不想把弦音吵醒,就这样一直睡着什么也不知道更好……一直在她身边的桐默是另一个人,跟外面残酷的世界没有任何关系,会说话会做饭会体贴妹妹但也有很多毛病,是一只标准的哥哥。
只要她不知道真相就好,把弦音蒙在鼓里让她觉得日子过得还算快活就好。
有时候桐默自己都觉得那样的生活无力得就像纸片,一捅就破。但没人会喜欢沾过血的东西吧?弦音也一样。但为了搞点钱自己不得不这么干,哪怕再脏也无所谓。
这种……大概就是“男人的路,再艰难也要一个人走完啊”、“就算我的肉体死了灵魂还在战场上屹立不倒啊”和“不懂得保护女人的男人就不算男人啊”的那一套。
这些东西虽然有时候确实有他妈那么一点感觉,但更多时候明显是中二病气息的**透顶。
不过他尽可能的装出干净好看的一面来给弦音看,希望能哄她开心一点……至于她眼中的自己是真还是假,那都是不重要的事情。
桐默轻轻拧开了玄关的锁,弹簧生锈拉伸的声音咔咔响,路边摊上吆喝叫卖豆腐脑的三轮车轴一样刺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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