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决定了。”
当天傍晚，望着脚下灯火辉煌的临时聚落，禾音忽然毫无征兆地开了口。
他在当天上午引发的神迹引起了不小的动乱，甚至连羊头人部族的族长都派人来询问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两个人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才将事情的原委勉强解释清楚。
“嗯？”
伊米娅没有回头。
两人如今正并排坐在一处地势较高的土丘上，从这里能够轻易地看到整个聚落的全貌。
散落在丘陵之前的各个帐篷显得有些杂乱，很多灯源都被崎岖的山体遮住，只能散发出半片夹杂着阴影的微弱光芒。
但这也为这座山间聚落增添了一种杂乱无章的独特美感。
望着那些交相辉映的火炬与烛光，禾音总是能联想到一些教堂为了标新立异，特意将排列整齐的彩色玻璃打乱成一大团不规则色块的做法，看上去跟被谁一拳凿碎了似的。
“我不会再忠于教会了。”
“你已经说过了。”
伊米娅抬手，将一缕鬓发梳到耳后。
晚间的风拂过她的脸颊，带来了清爽的惬意感，以及几缕香喷喷的烤肉气息。
但折腾了一天的两个人，谁也没有心情去享用晚餐。
“可这一次是很正式的那种。”
禾音用手拄着地面，轻轻摆动起悬空的双腿。
这是他第一次坐在悬崖边而没有害怕自己会掉下去...也许是因为伊米娅如今就坐在他的身边。
“在我的印象之中，教会一直都是与女神大人画上等号的。”
“最高圣女的意志就是女神的意志，所以最高圣女的话也应该被当成圣典来供奉。”
“可大家都忘了，最高圣女也不过是女神所选中的信徒之一，她没办法代表女神的旨意。”
“嗯...”
伊米娅略微沉吟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
“也就是说，那个什么最高圣女撒谎了？”
“...我不知道。”
禾音诚实地摇了摇头。
他的行为并没有违背女神的意愿，惠及整个聚落的神迹，以及能够流畅运用的【神罚】就是最好的证明。
...但与此同时，那些骑士团们也依旧受着女神的庇护，挥洒着她所给予的神力。
这让禾音有点想不明白了...
...女神大人总不能为了看两伙人打起来的乐子，故意把神力同时分给他跟那些圣骑士吧？
“...啊，说起来。”
伊米娅装作漫不经心地回头瞥了一眼。
当她发现禾音紧锁的眉头后，少女决定转移话题：
“你刚刚是不是说‘这是比较正式的一次’？”
“嗯...啊，对啊？”
禾音歪了歪头，他的思绪被对方这么一打断，就再也连不上了...
“那你的意思是，之前对我说的那些话都是在骗我咯？”
“诶，诶？我没这个意思！”
禾音的小脸倏地涨红，这让伊米娅有些忍俊不禁。
“我，我只是说，那个，之前的决心都不够彻底而已——”
“噗...好啦好啦，我逗你玩的。”
少女一边笑着拭去眼角泪滴，一边安抚性地揉了揉禾音的脑袋。
可能是因为体型上的悬殊，村子里的大多数牛头人见到禾音的第一反应，都是去摸摸他的小脑瓜。
虽然一开始有点抗拒，但后来禾音也渐渐地习惯了。
“伊米娅——我很认真的！”
“好啦好啦，我道歉还不行吗？”
“你这家伙——”
禾音气鼓鼓地捏起拳头，但又很快地放下。
因为他发现，自己似乎锤哪儿都不太合适...
于是禾音只好将这件事撇到一旁，另起话头。
“其实我还想找个机会向你认真地道谢来着...”
“...谢我？为什么？”
伊米娅的笑容忽然僵在了脸上。
“当然是因为伊米娅你帮了我很多啊...”
禾音低下头去，盯着自己踢来踢去的鞋尖。
“不仅给我提供住的地方，听我发牢骚，还认真地告诉我不要太过自责，愿意给我提供一个可以依靠的肩膀。”
说着说着，禾音的脸颊不由自主地有些泛红。
他逐渐意识到，伊米娅的表现实在太过靠谱了，靠谱到很那让人相信她是个跟自己年龄差不多大的少女。
就连自己能坐在悬崖旁踢脚，也是因为伊米娅坐在自己的身边。
他似乎有些太依赖自己的这位牛头人朋友了...这样可不行。
“唔，嗯，这样啊......”
但这一次，伊米娅的回答没有那么干脆了。
禾音疑惑地抬起头来，发现身旁少女的脸颊上也擦上了一丝肉眼可见的绯红。
“...诶？伊米娅你害羞了？”
禾音不假思索地问了一句。
话音落地之后，他才发现，自己似乎是把心里话不小心说出来了。
因为伊米娅本身就是个有话直说的性格，所以他也不由自主地被传染了。
“啊，不是，那个，我的意思是...”
“——这也是没办法的吧...”
不知是不是因为害羞，少女微微地偏过头，用手掌挡住嘴唇
“我还从来没被人这么郑重其事地道过谢...总感觉怪怪的...”
实际上，禾音也是第一次向别人这么正式的道谢。
他也感觉氛围有点奇怪，但这一次，他没把自己的心里话说出口。
禾音只是轻咳了一声，磕磕绊绊地说道：
“这，这样啊...不过，我觉得就算是朋友之间，也要好好道谢才行吧...”
“——那这样说的话，我也得向你，那个，道谢才行。”
伊米娅同样用不利索的语调回应道。
只见少女转过头来，用染红的脸蛋直面着同样面颊羞红的禾音：
“不管是你救了贝利那小子也好，还是你救了我也好...我还没向你道谢呢。”
“诶？我吗？救了伊米娅？什么时候？”
禾音闻言，困惑地瞪大了双眼。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俩人都犯了同样的毛病。
只记住别人对自己的好，却总是下意识地忽略自己对别人的帮助。
“你啊...难道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多帅气吗？”
那个危险重重的夜晚，在弹尽粮绝的时候，如同天使般降落在她身边的禾音，令她记忆犹新。
如果不是禾音的话，她和父亲恐怕都要死在人类军队的手里了。
战死对牛头人来说并不意味着耻辱，但也同样不意味着至高的荣誉。
毕竟没有人想要过早地迎接死亡，无论它是否有着崇高的意义。
“帅，帅气什么的...这种词跟我不沾边吧？”
“多点自信啦，你不也是男孩子吗？”
伊米娅报复性地搓了搓禾音的小脑瓜，这次遭到了对方的反抗。
“喂，轻点！我的头会秃的！！”
“你一个男孩子害怕这个？”
“男孩子怎么就不怕秃了！你这是性别歧视！”
原本那股尴尬的氛围，伴随着两人的嬉笑打闹荡然无存。
少年与少女就这么玩闹般地推搡了一会儿，而后一齐朝后仰倒下去，躺在恢复了生机的草坡上。
感受着身边少年匀称的吐息，伊米娅的心里又出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瘙痒感。
但这一次，还没等她尝试着做些什么，禾音又再度开口了：
“说起来啊，伊米娅，你知道我最开始为什么会选择帮助贝利吗？”
禾音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与纤细，于是伊米娅也跟着冷静了下来。
她用双手枕着胳膊，将视线抛向头顶闪烁的繁星。
“——因为一时冲动？”
“是，但也不全是。”
禾音缓缓地摇了摇头。
“我第一次踏上战场的时候，参加的是一个洗劫任务。”
“当我踏进村庄的时候，对手却只有毫无抵抗能力的老人与小孩子...”
“......”
伊米娅脸上的笑容一点点地消失了。
禾音所说的是人类联军上个月的洗劫，由于缺乏预警，那个村庄没有一个人活着逃出来。
人类的军队向来是残忍无情的，如果不是遇到了禾音，伊米娅恐怕会把这个印象施加到全体人类的身上。
“...我被那个场面吓坏了，这个时候，有一个和贝利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跑过来，哭着抱住我的靴子。”
“我当时什么都没干，只是看着那个小孩子被人类杀死。”
“......这不是你的错，你当时的立场也做不了什么。”
“不。”
禾音认真地反驳道。
“如果是现在的我，会毫不犹豫地制止那些人类的行为。”
“即使你会被长官处罚？”
“就算把我当场处死也一样。”
禾音斩钉截铁地回答道，而后声音略微低沉下去。
“可当时的我，没能意识到，牛头人的小孩子与人类的小孩子没什么差别...”
“这是我的错...”
“...禾音。”
伊米娅眨了眨眼睛。
“嗯，我知道，我不会再把一切的错误都归结到自己身上了。”
禾音顿了一下。
两人头顶的夜空布满了闪烁不息的繁星，像是有人在漆黑的纸上撒上满满一把珍珠粉。
禾音很久没有见过这么茂密的星空了，在无数星星的闪烁之下，就连缥缈的月亮都成了陪衬。
“那些人犯下了无法挽回的罪行，但我也不觉得我自己就是完全清白的。”
“我只是想说...谢谢你能原谅人类。”
“啊，这个做不到。”
“......诶？”
沉默了两秒后，禾音吃惊地望向身旁的少女。
“因为原不原谅的，根本就没有意义。”
伊米娅维持着仰望星空的姿势，声音变得有些凛冽。
“我就算原谅了人类，他们还是会继续侵犯米诺陶斯们的土地，我不原谅也是一样。”
“如果人类还继续呆在我们的土地上，那我就做不到原谅他们。”
“直到他们最后一个人也从我们的村子里滚蛋，滚回他们自己的地盘上，而且永远不再回来。”
“...那个时候，我才会考虑原谅人类。”
“伊米娅......”
禾音有些惊讶地张开嘴巴，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忽然发现，如今仰躺在自己身边的女孩儿，其实远比他想象得要考虑的多，也要考虑得更加深远...
思来想去，禾音只能说出一句干瘪的话来：
“...我也会帮你的！”
他觉得这句话还不够分量，于是又捏紧两只粉拳，紧跟着补上了一句：
“我们一起把人类从贝格拉娜赶出去吧！”
“作为叛教圣女的我，还有作为牛头人战士的伊米娅！”
从人类的角度来看，这是完完全全的叛徒宣言。
但禾音不在乎，毕竟还有女神为他撑腰...
...或许吧。
“——那么，我就永远是你最坚实的后盾。”
披着一头银发，肌肤呈现小麦色泽的少女偏过头去，视线与禾音交汇。
“那，约好了...？”
禾音不由自主地吞了吞口水。
他忽然发现，眼前少女的瞳孔，是那么的...美。
修长的睫毛下，一双眼眸如同秋水，贮藏着夜空上的点点繁星。
带着一种摄人心魄的独特魅力，让人不由自主地沉醉其中。
“...嗯。”
沉默了片刻之后，少女缓缓地点了点头。
她的声音柔和下来，却也蕴含着与禾音相同的忐忑与难以抑制的激动。
“约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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