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眼前的场景，对禾音来说分外熟悉。
几乎不用想，他就已经意识到了这座村落此前的遭遇。
“哗哗哗——”
但是禾音潜意识里不愿接受。
也许只是普通的失火呢？
抱着最后的一丝侥幸，禾音抬起头来，将目光洒向村庄的四周。
...然后，堆在村落正中央，一大团黑乎乎的东西，彻底击碎了他最后的一丝侥幸。
那是一大堆牛头人的尸体。
男人的，女人的，老人的，孩子的。
一个个或娇小，或巨大的躯体，被不分彼此地胡乱堆积在一起，像是码头上摆放不齐的货物。
几乎每具尸体上都有着不下十道狰狞的伤口，雨水将他们身上的血污冲进身下的土地，将淤泥染成了红黑不分的污秽颜色。
但雨水无法冲刷表情，于是死者们的表情，便被定格在了死前的那个瞬间。
如果换成两周之前的禾音，肯定无法读懂这些眼睛里蕴含的情感吧。
但现在，他却能读懂了。
他们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混杂着不甘，哀怨与绝望的视线指向阴沉的天幕。
“轰——”
一声闷雷自天边沉重地响起。
望着眼前由无数异族尸体所堆成的小山，禾音的脚下一软，整个人就这么跪了下去。
他感觉自己的脑子在发胀，胃部翻江倒海却吐不出东西来，心脏砰砰地狂跳着，几乎要从他的胸腔里面蹦出来。
他明白，堆放在自己面前的，曾是整个村子里的所有成员。
他们曾经是与伊米娅一样的，善良而正直的村民。
但现在，这些人却变成了一句句了无生机的死尸，被人用堆垃圾的方法，随意地堆在余温尚存的废墟里。
“咕叽......”
他感觉自己的膝盖顶到了什么软乎乎的东西，于是禾音低下头去。
那不是某人身体组织的一部分，而是一名...身材娇弱的女孩子。
锈红色的头发被绑成双马尾垂在脑后，几缕凝固的鲜血自她的额头留下，划过缺乏生机的僵硬面庞。
“......希尔.....？”
刹那之间，无数复杂的情感自禾音的胸膛冲上脑海。
愤怒，绝望，不解，疑惑...
各式各样的感情荣成一锅大杂烩在他的脑海里横冲直撞。
他抱着希尔的尸体张开了嘴巴，苦涩与甘甜同时涌进他的味蕾。
对啊......
他为数不多的理智，在他的耳边缓缓地开口。
希尔和希芙，是去拜访隔壁的村庄了...
“.......”
禾音能够感觉到自己四肢的颤抖幅度在逐步加剧，但这次却并不是因为寒冷。
“轰——”
雷声在加剧，风势在增大，雨滴逐渐变得密集起来。
先前的一缕青烟被强劲的风轻易吹散，抹去了这座村庄曾经存在过的最后证明。
一切的一切，都在预示着暴风雨的到来。
“.......”
禾音很想站起来，他想大吼大叫，想要轻抚希尔的面颊，想要从那堆尸体里找出属于希芙的那具，想要用双手捶向污秽不堪的地面，然后抱头痛哭。
可他什么也没能做到，他的大脑接近一片恍惚的空白。
他无法相信，就在几天之前还能对着自己自豪地挺起胸膛，为自己递上木杖的小女孩，那个听到自己答谢会脸颊泛红，羞答答地转移话题的小孩子，会这么轻易地死在自己的面前。
眼前的一切都给了他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他希望自己正在做一场噩梦，但冰冷的雨滴啪啪地抽着他的脸颊，用痛觉提醒他眼前景象的真实性。
“啊.....”
禾音张开了嘴巴，从喉咙里涌出的，是不成句子，怪异而扭曲的颤抖呻吟。
那声音既不像在哭，也不像在吼。
“——我说，队长，真的有用吗？”
但是，在突然之间。
自跪在村子中央的禾音，偏向左后的方向。
人类男性的声音，伴随着长靴踏入泥泞的“咕叽”声一并响起。
“放心吧，牛角其实也很有需求量的，而且不属于战利品，上面不会追究。”
紧接着，另一个人的声音在他的身旁响起。
听起来令禾音有些熟悉。
“嘿嘿...那这样的话，队长可得看在我这么辛苦的份上，给我点奖励啊~”
“好说好说！只要帮我把这批货运出去，什么都好说！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不合时宜的笑声，在空寂的村落里回荡着。
像是对眼前场景的亵渎，又像是上天对禾音的嘲讽。
“所以啊，我就说——”
“——！”
两秒之后。
所有的笑声，脚步声与交谈声，都在禾音的身后一起停止。
紧接着，禾音听到了一声刺耳的摩擦——那是剑刃抽出剑鞘时才会发出的声响。
“...漏了一个小的？”
“没事，我马上把它解决掉。”
禾音能感受到有人站在了自己的身后，扬起了某样东西。
“——等等，你看它的衣服。”
“......牧师袍？”
“喂，转过来！”
“......”
禾音没有动，他依旧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将希尔那早已失去了生命的躯体抱在怀中。
“喂！我命令你给我转过来！”
见禾音不动，对方的声音添上了些许恼怒。
那种气息，也令禾音分外熟悉。
于是这一次，他轻轻地，将怀中的尸体放在地面上。
姿态温柔得如同在哄小孩子睡觉。
“......”
然后，禾音转过身子，抬起头来。
站在他面前的，是两名全副武装的人类士兵。
其中一人的覆面盔朝上方掀开，露出了一个稍显富态的中年男人面庞。
禾音记得，那是他曾经的队长。
“啧，是个人类？”
“那身衣服，你是圣女？怎么一个人留在战场上？”
“......”
询问，询问。
眼前的两人声音不大，但禾音此刻只感到一阵聒噪。
明明对方说的是人类的语言，可为什么，那种熟悉的语气，会让禾音感到恶心？
“...都是，你们干的？”
于是禾音缓缓地开口。
他的声音之中，带着一丝显而易见的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冰冷。
“哈？什么？”
“这座村子，希尔，还有这些人...都是你们杀的？”
“人？什么人？”
队长疑惑地四处望了望，迟疑了一下。
“哦，你说这帮牛头畜生？例行的清缴罢了。”
“......”
畜生。
在踏上战场之前，禾音也是用这一词汇，来形容那些牛头人的。
这让他感到有些讽刺，也感到有些可笑。
“你连这个都不知道？你是哪个部队的——”
队长的目光在禾音白皙的面庞上停了好几秒，紧接着，他的眼睛略微睁大。
“.....禾音？”
“队长你认识她？”
“嘶——是我们小队之前失踪的那个...”
“......”
二人无言地一个眼神，士兵将嘴唇凑近队长的耳边：
“怎么办？如果让这位发现我们在走私...”
“是个问题......”
队长富态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他掐着下巴沉思了几秒，在禾音的身上上下打量起来。
随后，他想到了一个好办法。
“...不如在这里把他结果了吧。”
“...队长？可那位是个圣女啊！”
“别慌，你看看这家伙的样子。”
队长指了指跪在地上的禾音，后者无神的目光越过了站在原地的两人，停留在身后的某具尸体上。
那副模样像是被谁玩坏的洋娃娃，又像是断了线的木偶傀儡，任凭风吹雨打也没有半点反应。
“你看那家伙的眼睛...肯定是被那帮牛头畜生给玩坏了。”
“女神大人肯定抛弃他了，你看他手旁的法杖，说不定还和牛头畜生同流合污了...”
“......可就算是这样，毕竟人家是圣女...”
一旁的士兵依旧是一副犹豫不决的模样。
见他这幅模样，队长干脆一狠心，在他的面前伸出五根手指：
“五五分成！事成之后你我五五分成！怎么样！”
“......好！”
在巨大的利益诱惑下，士兵也不再犹豫，那对双眼透过面甲的缝隙射出贪婪的光。
两个人再度对视了一眼，脸上同时浮现出阴险的笑容。
“咳咳——禾音！”
队长轻咳一声，装出一副大义凛然的模样。
“逃兵本来是该上军事法庭的！但由于时间紧迫，我决定在这里就地正法！有什么遗言吗？”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一个，都不放过...？”
“他们之中，还有很小的孩子...还有没有抵抗能力的老人...”
禾音的声音像是喃喃梦呓，很大一部分都被埋没进滚滚雷声之中。
“为什么？因为这帮畜生是女神的敌人啊！”
队长不屑地轻笑一声。
“可是，他们也有感情，也会说话...甚至还能，与我交谈...”
“那又怎样？会说话的牛头畜生，就不是畜生了？”
队长默默地对身旁的士兵比了个手势，后者悄悄地举起出鞘的长剑。
“...你们，一直都知道...牛头人会说话？”
禾音的声音顿了一下。
“是啊，那又怎样？”
“我管他有没有感情，有没有家庭...就算有，又能怎样？”
“他们不肯把自己的地盘和财报都交出来，也不肯投降，那不就是挡在了女神的路上。”
“可是...女神，不是来拯救苍生的吗...？”
“哼——”
队长不屑地摇了摇头，厌倦了跟禾音耍嘴皮子的游戏。
他轻蔑地回应道：
“谁说畜生算苍生了？”
“......”
队长的话音重重地砸入地面，消去了禾音心里最后的一丝迷茫。
“......原来，如此。”
“你们...早就知道了...对吧...”
“——好了，时间太久了。”
雨势渐浓，劈劈啪啪地砸在金属铠甲上的声响，让队长拧着眉头叹了口气。
他还得赶紧把那批牛角挖下来，没工夫在这里陪小圣女过家家。
“如果这就是你的遗言，我会好好记下的。”
队长将手扬过头顶，与此同时，士兵也握紧了手中的长剑。
只要队长给出信号，这柄锋利的长剑，就会让禾音的身首分离。
“那么，以女神尤尔丽娜的名义，我在此对逃兵禾音宣判死刑——”
“——嘭！！”
——然而，在长剑朝着禾音脖颈挥下的瞬间。
一声沉重的闷响，忽然自士兵的身后，毫无征兆地响起。
那架势听上去，像是有谁把千斤重物，猛地砸进了两人身后的泥泞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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