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忍的印象里，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不善沟通，把自己关在锻造屋里，痴迷于锻造武器。
红彤彤的炉子旁，父亲穿着被汗水打湿的白衬衫，不时传来一声叹息。
忍那时还不清楚，父亲脸上的褶皱，积淀着岁月怎样的侵蚀。
自己的母亲离世很早，忍对她的了解甚少，自幼与父亲相伴。
比起未曾有过记忆的母亲，她更希望父亲能够开心起来。
王城的骑士、强大的冒险者，每个来店里光顾的客人，总是对父亲的手艺赞不绝口。
“那是当然，我父亲可是天底下最棒的锻造大师！”
忍总是挺起腰杆，十分得意地对客人这样说。
人群哈哈大笑，说确实如此。这令忍嘴角的笑容更欢快，恨不得尾巴翘到天上去。
她想让父亲开心起来，最直接的方法，就是夸赞他，让父亲认同他自己。
然而父亲却严肃地批评了她。
“忍，你要记住，客人的奉承不可当真。我们在王城做事，需要低调谦虚。”
“可是！父亲明明还说过，以前母亲也……”
“母亲的事，绝对不许再提！”
男人锐利的眼光，如同根针，直到今天尚能刺痛她的回忆。
而自那之后，父亲更沉默寡言了。
对前来购买武器的客人，父亲绝不多言一句。若是有人要拉家常，打听这家店女主人的事情，父亲则会神色严肃地发逐客令，摆手关门。
那时一段压抑的日子。
锻造室内，原本一大一小两处锻造台，一个留给父亲工作，供两人讨生活。另一个，则是留给忍嬉闹专用。
小小的锤头，有样学样地敲打。一大一小的身影，让这燥热的房间平添不少欢笑。
忍的身体力量太小，本就是孩子，只能笨拙地抡起锤子乱敲，脸蛋憋得通红。
可即便只能做出饼状的铁块，这仍是忍的快乐源泉。
终于在这一天，小锻造台也被拆掉了。
“忍，以后你要学习武道，放弃锻造。”
“我不！为什么？”
“我找到了妈妈的线索，以后或许要去魔族的领地。”
突如其来的转变，让忍有些不适应。那天晚上，男人拉着她的小手，坐在自家庭院里。
月光垂落，樱花飘洒一地。唯有冰冷的光，让她迟迟难以忘怀。
“忍，有件事爸爸想跟你交代一下。”男人平淡地说道。
风儿习习，诉说离别的衷肠。
男人目光盯着门口，望向遥远的西方，眼神复杂。
“什么事呀？”忍低着脑袋，语气怯懦。
“爸爸昨天晚上想，忍是不是很喜欢魔法学校呢？”
“……”
忍轻轻抬头，偷看了父亲一眼，不敢搭话。
父亲是锻造师，对那些用魔法而不是靠人自身力量搏斗的人，一直都是轻视的态度。
她虽然从小喜欢绚丽的魔法，可从不在父亲面前提起。
为什么父亲突然变得开明起来？
“没关系的。如果忍喜欢的话，明年就可以去学校念书了哦。”
“真的？”忍睁大眼睛，黑色瞳孔里写满了高兴。
“是呀，不过父亲接下来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不能常回来看忍了。”
肉眼可见地，忍像泄气的皮球，瘪了下去。
“不行！我要父亲！”气股股地，忍的脸蛋像两只小气球。
“哎呀，这可让爸爸很头疼呢。”
“可是，忍比起魔法，还是更喜欢父亲……”忍的大眼睛里有泪珠打转。
“那么，爸爸就跟忍约定好时间吧。”
父亲露出久违的笑容，伸手抚摸忍的小脑袋。
“当忍学会魔法，顺利毕业的时候，父亲就会回来。”
看到父亲脸上终于露出笑容，忍乖巧地连忙点头。
大人总以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但其实这只是一种傲慢。在尚未被世俗污浊的瞳孔里，孩童所看到的世界，往往更为通透。
她知道自己劝不住父亲，只能采取另一种方法。
“那么，忍一定会努力学习，趁早毕业的！”忍坚定地说道。
“好哦，那么拉勾说定了呢。”
一粗一细，两根不成比例的手指**。少女在心底暗自下决定，一定要提前毕业，早早迎接父亲回家。
那天，月光垂落在庭院中，见证着忍小小的誓言。
然而，少女的愿望，一个都没有实现。
第二天，清晨。
往日宁静的街道，突然变得嘈杂。忍收拾好衣装，刚打算探头，接着便听到一声巨响。
——轰！
狂暴的气流，夹杂魔力，横冲直撞。坚实的家门像纸糊一样，被一脚踹开。
发生什么事了？忍屏住呼吸，跳到窗边，小心翼翼地打量。
王城的士兵全副武装，手握精钢剑，如临大敌踏入家门。
他们是谁，来家里要做什么？
小小的眼睛里，散发恐惧。
士兵身穿精钢铠甲，阵仗庄重，仿佛来到肃杀之地，谨慎地拔出利剑，打量着这庭院的每一处花草。
“不要让过任何角落，把他给我搜出来！”
为首的胖子怒目圆睁，捏着鼻子，目光鄙夷地盯着屋子内。似乎来到了极其肮脏的场所。
那些身高马大的士兵们，对着锻造台一顿乱砸，锅碗瓢盆到处都是，短短几分钟就面目全非。
“住手！你们做什么！”
忍愤怒地大声说道，紧接着视线被数道身影遮住。
骑士们目光尖锐，一个呼吸出现在忍的面前。
冰冷的铠甲下，射出两道阴森的目光。
“你们——咿呀！”
忍被像拎小鸡似的丢到一旁。
与此同时，负责打砸抢的另一部分骑士也获得丰硕战果。
“大人，我们在床铺底下找到一笔巨款。”
一边说着，士兵拿出一只黄金方盒，双手奉上。
这是男人十几年来勤恳工作，留给少女用作嫁妆的珍贵财产。
“带走！黄金全部没收，带不走的就烧掉！”首领大手一挥，全然不知他拿走的本是少女的嫁妆。
在他的胸前，那象征着人类之光的白银徽章，愈发闪闪发光。
王国骑士团，历来是匡扶正义，攘除奸凶的正义使者。
今天，也同往常一样，伟大而光明。
“你们……卑鄙！无耻！混蛋！”
忍被士兵拎起衣领，手脚在空中划动，像溺水的旱鸭子，已然抓不住逃生的救命稻草。
首领眯起眼睛，发出蔑视的冷笑。
然后一脚狠揣在她的小肚子上。
“滚！”首领表情极为愤怒。
“——唔！”
让少女嘴角溢血，从家门中倒飞出去，在碎石路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行人发出阵阵惊叫，望着遍体鳞伤的女童，不敢有动作。
“勾结魔族的废物，拿着我们王国的俸禄，还诞下恶魔的子嗣！”
骑士首领啐下一口吐沫，指着旁边两位跟班，表情厌恶沉声道：
“把她丢到城墙外，随她自生自灭！”
忍疲惫地睁开双眼，望着闪闪发光走来的骑士，以及那狰狞的表情。
那是她第一次感受到人类的恶意。
父亲呢，父亲在哪里？
思绪杂乱间，后颈传来重击。
晕厥前，忍感到鼻腔充盈着令人作呕的鱼腥味。
这是什么味道？
哦，原来如此。
望着手心猩红的与肉体，忍终于意识到，这是自己呕出的血迹。
是人类的味道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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