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满腹牢骚，晚上下课后，赫林还是来到了理疗室。布拉维学院地位特殊，若是深究起来，有外人潜入学院胁迫学生，绝不是简简单单就能了结的。再加上是学长所托，自己当然应该配合调查。
然而事实出乎赫林预料。没有进一步的取证调查，没有追究相关责任人，反观赫林这个“受害者”，在艾伯特的煽风点火下，莫名其妙地承担起了陪伴希莱利亚的任务。他不得不以休养伤口为由，将大把课余时间耗在病房内。
身为医学生的法兰出现在普通学部教室的次数也越来越多，赫林曾向她试探过，结论是她对希莱利亚一无所知。赫林有理由相信，除了自己和艾伯特之外，知道希莱利亚的人寥寥无几。她被秘密安置在特殊病房内，平时仅有固定几个医生出没。
我好像被当成廉价劳动力了，当赫林揉皱第十张退学申请书时，他绝望地想。
艾伯特对希莱利亚的来历缄口不言，但她并非出身地球，赫林自然看得明白。希莱利亚沉默寡言，一半或许是天性使然，另一半的原因相当直接——她不能熟练说出地球语言。
布拉维学院的学生遍布各国，在正式入学之前，学生们接受过语言方面的统一培训。在学院内，通用语言以英语为基础，综合了不同区域的文化习惯，对高频词汇和表达进行了规范。希莱利亚的表达能力有限，词汇量更加贫瘠，奇怪的是，对于各类敬称和礼貌用语，她总能脱口而出。
赫林不禁回想起初遇时的那一声“请问”。不得不说，很有黑色幽默的效果。
“有人告诉我，出身虽然不同，语言能跨越隔阂，”当他忍不住问起时，希莱利亚如此回答，“所以我要懂得礼貌。这样的话，别人也会温柔地对待我。”这番话说得磕磕绊绊，但她还是尽力复述了出来，表情说不清是怀念还是伤感。
赫林真想教给她一个词语，叫做“过犹不及”。考虑到希莱利亚的文化水平，他选择放弃。
重点是第二个问题，赫林继续问道：“那晚袭击我的原因，现在可以说了吗？”
谈及这个问题，希莱利亚再次沉默起来。许久，她戳了戳自己的额头，说出的话令赫林不明就里：“我以为自己要死了，在死之前，想看看里面的样子。”
所以才说想做脑部CT？赫林强迫自己接受这个理由。不然艾伯特学长为何选择冷处理，万一其中真有阴谋，岂不是威胁到整个学院的安危。
两个问题问完后，他们之间又恢复了长久的沉默。最开始的一周，两人习惯共处一室，相对无言。
希莱利亚坐在病床上，安静地侧头望向窗外，床头放置的儿童绘本被风吹开，停在卷边的某页。希莱利亚像是不会感到无聊，她喜欢盯着窗外一成不变的风景，当风吹动树梢，当树叶打悬落下，当云层遮住太阳又消散……每当这个时候，微小的光芒会从她的眼中浮现出来。
然后她会望向赫林，像是急于分享，却不知如何表达的孩子。赫林往往在忙着学院的各项事务，包括作业和考试这些学生躲不过去的东西，于是希莱利亚又默默偏过头，继续看向窗外。
一来二去，两人虽不常交流，彼此间也或多或少相熟了些。和平共处的日子流逝着，陪伴希莱利亚似乎成为了赫林生活的一部分。
某天，赫林走得比平时都要晚些，他整理好书籍，突然向希莱利亚发问：“今晚有超级月亮，要去看吗？”
希莱利亚愣愣看着赫林，片刻后，她迟疑地开口：“那是什么？需不需要向艾伯特先生报告……”话中透着推辞之意，实际上，希莱利亚下意识向床边挪了几寸，根本藏不住内心的期待。
“我有说过自己是个规矩的好学生吗？”赫林向希莱利亚伸出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拉过希莱利亚的手腕，避免碰到她手背上的针孔和淤青，“溜出去的时候小声点。算了，你那晚的脚步挺轻的，不用我提醒。”
这种情况下，大概是要道歉的，希莱利亚想，道歉有很多种说法，该用“抱歉”更好呢，还是“不好意思”更好呢。赫林将她带出病房，来到与楼相接的露台上，一棵高大的桦树延伸到露台边缘，触手可及。赫林先是探出头侦查一番，确认四周无人后，他踏上露台的栏杆，轻轻一跃，攀到树冠上。希莱利亚有样学样，借助桦树跳到楼下。
对于学生来说，赏月不过是个夜间聚会的名头。除了最热闹的广场外，各种地方都有零零散散的人群聚集。赫林引着希莱利亚一路避开他人，两人穿梭在矮树花丛与路牌之后，终于寻到一处僻静的角落，学院边缘的湖泊。
对于希莱利亚来说，这段路程堪比探险，充满未知的惊奇。赫林牵她立上湖边石桥，彻底松开手。希莱利亚痴痴望着湖中月亮的倒影，连呼吸都慢了几分。
“赫林，啊，可以这么称呼您吧……”
赫林早已习惯希莱利亚莫名其妙的拘谨，回应道：“不用说‘您’。以后遇到年龄差不多的学生，也不必用这个称呼，叫我赫林就好。”
“赫林，今天的日期是？”
“按照地球时间，4月8日。有什么问题吗？”
“我记住了。这将是个重要的日子，一直会是。”希莱利亚的目光从湖水中移开，微风吹起她的发梢。此时，赫林才发现，希莱利亚之前从未与他四目相对，自己不曾认真注视过她的眼睛。
但是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赫林抬起头，月亮一如既往，像是淬有冷光的冰笼。
距离他们正式相遇，已经过去了两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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