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幕·吊钟花
布谷鸟飞跃原野，画着弧度，逐渐收拢双翅。它翱翔着，从敞开的窗口飞进来，落在旅店的乌木窗棂上。
用黑丝缎带束起秀发，再换上合身的男装。埃丽卡恶作剧似地跟在法比安身后，学他说话的语气神态，学他走路时的姿势，甚至连他的任何细微动作都不放过。
法比安对她的幼稚举动置若罔闻，虽然他不知道她在打什么鬼主意，但恢复本性之后，他对此表现得漠不关心。除了照顾埃丽卡日常起居之外，他照旧和新结识的贵族子弟出入各个声色场所，照旧和女人们来往得密切，照旧热衷于他从前那阴郁的爱好。
然而，埃丽卡对于这种风流韵事的反应却冷静得令他诧异。
虽然他不希望她过于干涉他的私生活。但是，她的态度还是令他有点小小的失望。此种矛盾心理，孩子气十足，不过，倒也可以被称为人之常情，情有可原。
她曾经多次强调的【我爱你，法比安。】在他现在看来不过是主人对宠物的爱，或者是孩子对新玩具的喜爱而已。而并非是被人们称为【爱情】的那种东西。埃丽卡与他之间并不存在能将岩石溶化的炙热感情。恢复常态的他，对埃丽卡也亦是——【逢场作戏】而已。
两个表面功夫出众的人凑在一起，就是说谎，也总会让人信以为真。
当他们经过城堡外侧时，埃丽卡的注意力蓦地被张贴在外墙上的告示牵走，她驻足停下来，盯着羊皮纸看了好一会儿之后，才回头望向法比安。
【没有神之子的气息呦！】
她使劲吸吸鼻子，狡黠地弯起双眼。
【欸，我打算去见识一下呢！自称『神之子』的狂妄之辈。】
埃丽卡笑笑，一只手背在身后，而另一只手则灵活地把玩起权杖来。慢悠悠地向城堡里晃去。看着她笑成这样子，法比安眯细了眼睛，仰头好奇地瞟一眼滑稽的羊皮告示，亦是自觉好笑地跟在她身后。
【公主殿下说了，既然是女人，就应当穿着女人的衣服，安安分分地待在家里。】
等候室里，一位自称公主殿下侍女的女人趾高气昂地走到埃丽卡面前，颇为不屑地白了她一眼，用眼神示意侍卫，让他们把她赶出去。从侍女轻蔑的目光来看，她大概是极瞧不起这两位旅人的，尤其是身为女人却身着男装的埃丽卡。
侍女的花腔女高音尖锐刺耳，分贝大得足以令偌大房间里的众人变成聋子。
【听说，你们的公主，可是伟大的神之子，世界上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那么，既然能猜出我家主人是位女士，那么就必定清楚我们要见她的原因。】
法比安拦在埃丽卡前面，扬起下巴，侧过脸，以嗤笑的神情注视那名侍女。
细长的软鞭被他从权杖中抽出。与所有残酷的刑具一样，皮质的鞭面上散发着黝黑漆亮的光泽。看起来虽柔软，但更多的则是坚韧，仿佛被它抽打过的人几乎都会皮开肉绽。
自傲的侍女脸色开始变白，变红，变紫，变蓝，变绿……
说不上是害怕还是气愤，她往后退了几步，霎时间落荒而逃。
于是托诸多因素的福，埃丽卡被带进一间独立的休息室。一件礼服被人强塞到她手中。带着一种劣质布料的质感，做工粗糙得很。有关殓衣的不快记忆，霎时间重新出现在埃丽卡脑中，这种异样的感觉使她稍稍垂下眼睑。
【公主殿下请您穿上她为您准备的礼服。】
【真不知道你这种平民怎么能得到和公主殿下一同用晚餐的邀请？！】
侍女不悦地盯着她看，嘴皮子飞速运动着，但行动上，却并没有准备帮她更衣的打算。
埃丽卡抬起眼瞟一眼侍女拉长变形的脸，从容地微笑着，以更衣为由，优雅地请她离开房间。
【那可真是麻烦你们的公主大人了。】
待侍女走出房间之后，埃丽卡的神色霎那间阴郁下来。她自嘲似的，故意将【公主大人】这四个字咬得很重。
【法比安！】
几乎被黑夜包围的花园里，一双手突然从背后伸来，蒙住他的眼睛。
【……】
与往日相同的声音，柔软的触感。只是气息间，欧石楠的芬芳变得更加浓郁，化作让人沉醉的奇异馨香。
作为漂亮少女的埃丽卡，比多年前油画中的她，还要光彩照人。
【喂！你没有偷笑的必要吧，法比安！】她嚷道，【我当然知道这裙子很奇怪。】
【除了质感之外，其余的勉强还算可以。】
如此反常的亲昵之举，使他在惊异之余抬起眼睛，疑惑地窥探埃丽卡的意图。
啊啊，原来有人藏在城堡二楼的阳台上啊。繁复蕾丝边的礼裙因无法全部藏在窗帘之后，而露出一角。法比安于是开始笑了起来，他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的表情，低头亲吻埃丽卡的手背，【不过埃丽卡大人，无论你穿什么，都是极美的。】
附庸风雅般敷衍的逢场作戏，不知是在取悦别人，还是在取悦自己。看他的神态倒像是真的一样。
【好了好了！怎么现在的年轻人都不会节制一点！这里可是王宫！王宫！你们居然敢在这里调情！】
自称公主殿下贴身女仆的中年侍女从暗处走出来，像是宫殿主人本身一样不悦地蹙起眉，干脆利落地打断年轻人的交谈。嫉妒或者说其他不明情绪，阴沉沉地笼罩在她的脸上。
既不年轻，又早已挥霍掉了美貌，愚蠢的，善妒的女人站在他们面前。
法比安没有理睬她的怒视，转而伸手抚摸埃丽卡的金发。他深知，即便那个女人身为公主的贴身侍从，也无法在身份地位上与自己等同。当然相对地，她与埃丽卡就更没有可比性了。因此，他知道，那名侍女完全没有对公主和伯爵下指令的权利。
【待在在这种阴郁的花园里，倒是让我想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呢……】
他附在埃丽卡耳边喃喃细语，随手牵起吊钟花的叶片。月光洒在他漂亮得像女孩子的脸上，让人察觉到一丝脆弱高贵的文雅。
法比安思忖着埃丽卡的心境，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眼睛，紫灰色对着海蓝色。他想，她也许谁都不爱，或者说太过于博爱。有关埃丽卡的事情，他几乎完全不知道。当初记忆恢复时，他所窥视到的埃丽卡的记忆，不过也只是残缺的一部分而已。至于更深的内幕，则尽数沉没于一片浓厚的黑暗中。那是无法让人知晓的，她的世界。
【我不喜欢罂粟密集的地方。】
埃丽卡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识地将话题转移，避开他的视线。
【呐！法比安，头发被吹乱了。但是啊，你说为什么，我偏偏就喜欢你这个样子呢？】 她意味深长地笑起来，有意无意地瞥一眼躲在阳台窗帘后的那人。指着法比安原本柔顺的金色齐肩短发，如是说。
【难道我刚刚说的话你们听不见吗？你们怎么能让公主大人在晚餐室里等待你们？！无礼的家伙！低贱的平民！我……】
【平民又如何？】
埃丽卡不悦地打断侍女的怒喝，硕大花园中的花朵，在她掷地有声的语气中尽数枯萎。阴云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弥漫了头顶整片天空，将宫殿团团包围在中央。闪电，雷鸣间歇交错。甚至粗壮的树木也被从天而降的光球一劈为二。
此种毁灭，令人恐惧。
埃丽卡慢慢接近法比安，倚靠着他借以支撑全身的重量，胸口的旧伤又开始汩汩淌血。她面色阴沉庄重，转而看向被吓坏了的侍女。
【汝需知道，吾即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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