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师叔,饭菜已备好。”一个清朗的声音在茅屋那头响起。
循声望去,一个同样身着浅蓝色道袍的少年端着饭菜步出厨房,他身形轻盈,仪表不凡,双目炯炯有神,稍显瘦弱的身子骨与他师父清瘦的模样如出一辙。只是正值束发之年的他,白皙的脸颊瞧上去倒是更多几分精气神,俨如傅粉何郎。
道人没有答话,他与吴秋舫师徒二人在这山中待了十六个年头,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性子,互相也习惯了如此,只是缓缓理了理衣襟,起身行去。
周宗却是声如洪钟地应了一句,想来舟车劳顿之后,果腹之欲已浓。
木质的餐桌饱经岁月侵蚀,有些凹凸不平。桌上的菜肴也都是些素食,简单而清淡。落座之后,秋舫一边替二位师长盛饭,一边说道,“周师叔,山中只有粗茶淡饭,烦请将就。”
“平日里吃惯了大鱼大肉,偶尔尝尝粗茶淡饭那是好事。”周宗笑道。
秋舫闻言一愣,心中有些疑惑,想着师父常言我们修道之人须得清心寡欲,虽不曾明令不得食荤,但也多以素食为主,这周师叔时常大鱼大肉岂不是有违修行之道?
少年虽说心中犯嘀咕,但在座的二位早把秋舫脸上的疑虑一览无遗。
周宗仍是“嘿嘿”笑道:“秋舫,自你太师父仙逝之后,咱们东极门便分了俗务与修道两脉,由我操持俗务,只你师徒两潜心修道。我们操持俗务的可没那么多规矩。”说罢,周宗转过去看了道人一眼。
秋舫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句,东极门一词他是头次听说,更不懂太师父是谁,俗务又是何物。周宗见了秋舫这幅模样,心中便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这师兄想来在这十六年里除了教秋舫法术与修炼,恐怕门中渊源等事均未提及,正欲好好与这小师侄说道说道,却被道人蓦然打断。
“下山路还长,门中之事不必急于此时告诉秋舫。”道人的声音仍是不带起伏,他顿了顿,又道,“秋舫,此行你与你周师叔先去洛城,待熟知俗世事物,根基稳固之后,便立刻动身去画城。”
事前道人已与秋舫粗略提及下山之事,此刻少年心中倒是没有大惊失色,反倒是恭敬地应了一声。
只不过周宗闻言却有些摸不着头脑:“师兄,秋舫不去皇城,何故去那画城?”
“命数如此,且听天命行之。”道人有些玄乎地说着,倒让周宗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搭这神棍的话了。
“师父,那徒儿到了画城之后呢?”秋舫也有些不解地问道,他天性纯良,对世间百态知之甚少,除他师父与当年来拜访的一位老翁之外,算上这周师叔,仅是见过三人而已,自然心思简单,习惯了直来直去。
而他所度过的十六个年头里,所做之事不过修行与做饭,师父不曾对他讲过俗世,更不曾讲过他的身世。这突如其来地要他下山,他嘴上虽然不说,心中却是忐忑无比,东想西想之下,竟误以为师父是不想再见到他在面前晃悠,所以才想找个借口逐他下山去。
这番思绪涌动,让少年郎更加坐立难安,右手有些颤抖地将木筷搁在碗上,哪还能想着眼前的吃食。
“等,只需要等。此行意义非凡,你牢记三点,一,不是迫不得已,不得暴露你的道行。二,人心险恶,凡事多加留意。三,修行乃是百年大计,功课不能停。总之,一切以安危为重,若遇何事难解,你可传信问我。”道人一手带大秋舫,岂能不知他心中所想,竟是难得地宽慰了一句。
“弟子谨记,定不负师父重托。”秋舫见师父并无赶他离去之意,脸上由阴转晴,赶紧向道人表明决意。
一旁的周宗良久未言,终于是忍不住开口问道:“师兄,你这些年,不会研习易理之术走火入魔了吧?”
道人闻言,冷哼了一声。这师弟的言谈举止时常有些轻浮顽劣,与自己正经的性子截然不同。但他还是忍着不满答了一句,“山医命相卜,各中精髓岂是我辈可以随意揣摩的。”
“但那画城,可不比皇城或者洛城,那个柳立言割据一方、拥兵自重,一身修行如臻化境。且不说人君之令他都时而不尊,咱们东极门在那,更是没有半分势力,以秋舫的处境,你还不让他随意使用道术,岂不是要他小命?”
周宗有些心急起来,平常而言,他与这师兄同门四十余载,有时说话不加顾忌倒也无妨,但遇见师兄正色的时候,即使如今身为掌门,他也不敢过于争执。只是此次事关重大,不容半点闪失,不得不据理力争。
“只是不让他随意用,而非不让他用,画城虽然鱼目混杂,但有柳立言在,也算河清海晏,谁敢明目张胆在那里造次?何况秋舫跟我这十六年,他天赋异禀,符箓之术已是炉火纯青,这世间能随意伤他性命的人不多。”道人同样不肯退步,一旁的秋舫见师父师叔为了自己争论不止,心下过意不去,只好为二人夹菜添饭。
“师兄,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啊!”
“若是这关都迈不过,那不如永不下山。”道人脸上已有愠色,语气也变得严苛。
秋舫听说不用下山,霎时间有些欣喜,他对自己来自何方,背负什么血海深仇浑不在意,在山中粗茶淡饭、修道练武比起什么未知的尘世可要快活百倍。正欲一口应下,却见道人清冷的面庞带着一抹恚怒,只得话锋一转,改口说道:“徒儿一定万事小心,保护好自己。”
道人闻言点一点头,稍显欣慰。周宗见了师徒俩这一唱一和,知道自己再争下去都将是徒劳无功,只得摆一摆手:“罢了罢了,一辈子都不会听一句劝。”
此时秋舫似乎想起什么来,音量也高了几分:“师父,你为何不同弟子一道下山?岂不是不必担忧其他危险。”
周宗见状正欲讲些什么,又想了想,一边提起木筷伸向餐桌,一边悻然道:“你师父发过毒誓,此生不再下山。”
秋舫还想再问些什么,但看见道人的脸色,也不敢多问,只好点一点头,不再搭话。
道人蓦地被这句话勾起了什么思绪,竟莫名地抬头望向窗外,茅屋边的榕树已有好些个年生,枝干有一些影子落在屋子里,风吹过后,树影婆娑。他渐渐看得入神,似乎时间也沉默了起来。
秋舫怔怔地瞧着道人凝神的模样,那双清冷的眸子里,竟闪烁着一丝暖意。这是秋舫十六年来不曾见过的,他以为他的师父清心寡欲,除了修道便是修道,可他今日在师父的眼中瞧见了别的东西,一时之间自己也呆住了,总觉得忽然有一缕光从师父的身后流淌出来,斩断了即将到来的沉沉无边的黑夜。
过了良久,道人才晃过神来,也不看眼前已经沉默许久的二人,淡然道,“吃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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