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叫温雨婷。
不是许歧的亲人。也不是女朋友。
充其量,只算是他的同居室友罢了。
两个人完全没有交集的人生,产生相交的那一个点,是在一年前。
2016年。
那年世界的某个角落又在举办奥运会。那年的春节,人们第一次因为所谓的敬业福而长吁短叹。
世界上也许很多地方在发生轰轰烈烈的大事。
对许歧来说,他的人生也遇到了算得上大事的事。
十六岁,中招结束的走出考场的他,没有其他学生的狂喜和懊恼。
他平静地背着书包,佝偻着脊背,推开了家里的防盗门。
绕过了一地的狼藉碎片。
绕过了哭泣的爷爷奶奶。
绕过了卧室里父母的争吵哭喊。
回到房间,拿起了二手的砖块手机,拿起了洗的发白的校服,拿起了和爷爷奶奶的照片合照。
最后,拿起了整整一个袋子满满当当的,巴掌大的迷你写字本。
全部一股脑塞进了书包里。塞得鼓鼓囊囊的。
然后原路离开了房间,离开了争吵,离开了爷爷奶奶,离开了那支离破碎的地方。
关上门,他没有一丝留恋的心情。只是手里攥紧了那张去隔着两个省份以外的另外一座城市的火车票。
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一个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城市。
花了一天时间安定下来。
花了两天时间适应了睡在天桥下的日子。
花了四天时间找到了一家可以不在乎年龄,临时允许他打工的餐馆。
他干瘦的胳膊端不动炒锅,只能摆摆盘子,洗洗碗。大部分时候是站在后厨发呆。
温雨婷是他这个时候认识的。
那一年温雨婷十九岁。
大他正好三岁。是这里的服务生。
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许歧瞪大了眼睛看了她几眼。
不止是因为她有一种质朴不施粉黛的好看,而是因为她的眼睛里像是有星星。
许歧一直以为这只是恶俗小说里的形容词。
可她看向自己的时候,许歧真的会觉得她眼里有烂漫的星空。
像是小时候的夏夜,仰起头,看见没有被工业废气雾霾污染的星河一样。
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和没什么人搭理的自己谈话。
主动拉着自己指节分明的手,像是看到了新奇的宝物一样。
“诶……你年纪还这么小,手却跟弹钢琴的一样好看诶。”
“当学徒可惜了,要不姐教你吹笛子吧。”
是民乐的竹笛。许歧后来才听她说起,她小时候学过一阵子,却没有学的太深。
但是许歧没有音乐细胞。
可是那之后,温雨婷就很喜欢来找他说话了。
她知道了他是离家出走,一个人来到了完全陌生的城市。
他也知道了她是父母外出打工就音讯全无的留守儿童,自己也告别了家里唯一的奶奶,只身一人外出打工。
那天晚上餐馆歇业,快要过期的酒水难得的被老板分给了他们。
温雨婷就拉着许歧,两个人坐在餐馆门口的马路牙子上,身边摆着一堆啤酒的瓶瓶罐罐。
这是许歧第一次喝酒。以往就算是班上的那些男生想让他开两瓶尝尝鲜,可他从来不喝。
因为他亲眼见过,自己父亲喝了这种东西之后是怎么打人的。
可是这一次,温雨婷让他喝的时候,他犹豫了。
“不是每个人喝醉酒都会打人的。”
“坏的人就算不喝酒也总有一天会打人的。善良的人喝的烂醉也只会在别人怀里呜呜的哭罢了。”温雨婷笑眯眯地摸了摸许歧的头。像是摸着路边遇到的流浪狗。
于是许歧仰着脖子喝了一口。
一点都不好喝。一点不甜,回味苦涩。
甚至还因为一口气倒狠了,呛了一下,酒液顺着脖子滴进衬衫里。
温雨婷也噗嗤笑了起来,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骂他。
“连喝酒都能呛住,这么笨,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来的嘛。”
许歧咳嗽了很久,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句话。
“……我其实不敢的。我胆子真的很小。”
“但是不跑出来,也没地方能回去了。”
自己来的那个地方,又不叫做家。
许歧垂着头,温雨婷轻轻捏了捏他的耳朵,突然问道:
“你现在还住在后厨那个员工宿舍吗?”
许歧没敢说。其实后厨宿舍一直是人满的。他这几天睡得是地铺。
没有被子没有枕头。只有一个小毯子,相当于直接躺在又冷又硬的地板上。
“既然你不知道该回哪里的话……”
她眼神微亮,夜灯下脸颊满是红扑扑的笑意:
“要不,我们一起住吧!”
“一个人整租太贵了,我正好想找一个合租的室友呢!”
……大概就是这样。
莫名其妙却又顺理成章的。
许歧拎着自己鼓鼓囊囊的书包,搬到了温雨婷的房子里。
两个人就这么住在了一起。
许歧一开始也以为,和女孩子一起合租会有些不方便。最开始的几天他都过的小心翼翼的。
但是温雨婷似乎对他没什么防备,有时候洗完澡出来只穿着一件素白的吊带背心,下面也只穿着内裤。
湿漉漉的头发也懒得擦,直接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娇软的身躯蜷缩起来如猫咪一般。
每当这种时候,许歧都会主动移开视线,避开她微晃的吊带背心,以及背心下的真空酥胸。
但温雨婷不在乎许歧看到没有。
在她眼里,他只是个十六岁,初中刚毕业的小男孩而已。
一开始的拘谨,很快就随着两人熟识之后渐渐消散了。许歧意外的发现,两个人的生活习性还蛮相配的。
极少因为生活上的琐事发生争吵,大部分家务都是两人自觉地分担了。
钱虽然分得没那么清,但是两人心里都有个度,不会太占对方便宜。
第一次的合租同居经历,体验好的不可思议。
那时候的许歧当学徒一个月只有两千不到的钱。五百要拿出去和温雨婷一起合租,剩下的一千多块就是他一个月存活的依仗。
温雨婷可能会多一点,但也就三千多不到四千。
尽管如此,她还是很照顾这个新来的小弟弟。偶尔会自己掏腰包,请他吃顿好的,一些琐碎的小钱,也是力所能及帮他掏了。
有时候许歧也好奇。为什么温雨婷会对他这么好。
“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啊?”
“因为我比你大啊。”温雨婷一脸理所当然的样子。“姐姐照顾弟弟是应该的吧。”
“……又不是亲姐,没必要的。”
“可是单从种族来说,我们不都是底层的鼠鼠吗?”
女孩从身后揽住男孩的身子,像是抱着一个大号毛绒玩偶一样轻轻摇晃起来:“你知道吗,像我们这样的生物啊。”
“……总是要抱团取暖,才活得下去的。”
许歧看不见身后女孩的脸。她的声音明明轻柔婉约,他却总觉得自己听到了哭腔。
许歧觉得自己肯定是幻听了。
“再说了。”
下一刻,女孩又捏了捏他的脸蛋,脸上只剩下干净的笑容:“你这么乖巧可爱的男孩子,捡回家是我赚了好不好诶。”
“就当我圆了想养狗狗却养不起的心愿了。”
“……我不是狗。”许歧倔强地移开了视线。
“可是阿歧会像边牧一样,让人觉得很安心啊。”
许歧也不反抗了,任由女孩像是撸狗一样蹂躏着自己乱糟糟的头发。
……但也许,自己在她心里,真的只是什么都不懂的小男孩,亦或者是用来缓解寂寞的宠物狗吧。
毕竟十六岁的许歧,甚至还比温雨婷矮一点点。等到十七岁的时候个子才超过她。
对她来说,真的就像一只大型犬一样。
许歧自己也安静的就像一条狗。
不吵不闹。一个人独处的时候就会安静地缩在床头,抱着手机啪嗒啪嗒地按着按键。
“你老是抱着手机在干什么啊?”
“……写小说。”
“诶?!”像是发现了宝藏一样,温雨婷的眼里亮起了光,“你会写小说的吗?让我看看!”
“不要啦。”许歧将手机藏到身后。
温雨婷趴到他身上争抢了半天没抢到,只能幽怨地躺到一边。
“害什么羞嘛……还不让人看。难道你写的是小黄文嘛?”
“不是……”许歧微微窘迫了一下,“只是写的不好而已。”
“那万一有一天火了呢?”
“火了的话……到时候再给你看吧。”
温雨婷顿时翻过来,笑眯眯地支起脑袋:“你说的哦。”
“一言为定!不许反悔!”
许歧只是看了她一眼,就连忙扭过了头。
……他真的很不适应温雨婷眼里的光芒。
柔和而温热,不够炽烈却异常明亮。
每次看到,自己都会像是下水道的污秽遇到了阳光一样,被灼烧到。
那种光芒会给他一种错觉。
好像自己写下去,真的会火一样。
许歧不敢做这样的梦。
因为一旦你在梦里拥有了一切,你就再也无法接受一无所有的现实了。
黑暗中,他只能感受到温雨婷细腻柔软的小手紧紧握着自己。
指尖滑动,似乎在自己的手掌上写着。
许歧不知道写了什么。
——
——
那样的同居生活持续了半年。
虽然几乎挣不到钱,但是已经比许歧预想的好很多了。
因为离家出走的那一刻,他就只希望有个地方能活下去。
现在的生活很不好,很累,每天干十来个小时,还赚不到钱。
可是自己总算是活下来了。
许歧以为这样的日子能再持续几天。
可是大厦坍塌的时候。
被砸死的路人,连祈祷的声音都听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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