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奉天殿里。
朱标把更正后的账册送来,朱元璋望着御案上的账本,并没有表现得高兴,原本板着的脸色变得更冷了。
北方驿道发达,但重新盖一个印章最快也要几天,而户部不到一个时辰,就将更正后的账本送来奉天殿。
说明户部的官员根本没有核对。
他不喜欢被蒙蔽,更不喜欢官员敷衍,在朱元璋看来,官员的每次敷衍底下都会有许多的百姓死去。
他目光冰冷,凝视着朱标,冷冷说道:“你身为太子,难道就没有发现什么吗?”
“父皇是说,户部没有核对事物?”
“传咱的旨意,彻查户部!”
朱元璋一字一句,话中藏着无尽的冷意。
毛骧立即退出奉天殿。
这时,六部值房的皇墙上,某位皇子正在抄昭鉴录,这不是一次性任务,而是朱元璋定下的每日任务,而且,还要抄在宫墙上。
免得耗费纸张。
朱榑正抄着呢,看到毛骧冲进户部值房,给户部官员带上镣铐,刘九看到这一幕,狼毫笔往地上一丢。
“殿下,还……还是您自个儿抄吧……”
“快点!”
朱榑催促刘九一声。
毛骧仿佛没看见朱榑偷懒,无视了他们,将户部的官员全都带走了,朱榑不由得再次感慨,洪武朝真是一个冰冷、凄凉的朝代啊。
检校被朱元璋重用的原因,很大程度在于效率高。
顷刻间,一张印着官印的白纸放在面前,朱元璋平静地看着它,他的眉毛扬起,眼睛微微竖直,宛若见到令人大开眼界的事。
“这是什么?”
“回禀陛下,是各府州县预备的账本……”
“都有谁?”
“卑职已经扣押户部官员,和各省进京的知府,户部尚书周肃和那些知府们都供认了……广元知府李望离京前,见了刘伯温,不久就辞官了。”
朱元璋眼睛逐渐睁大,刘基知道了空印,不进宫禀报,而是助他的故友逃脱,这位他一直诊视的谋臣,此刻,已经不再是他的朋友。
“刘伯温又摆了咱一道!”
此时的宫墙下,朱榑感觉皇宫正在发生某种不知名的变化,太监们低着头走过,不敢说话,官员刻意保持着距离,踩着碎步朝奉天殿走去,仿佛每个人都战战兢兢。
刘九对皇宫的变化最敏感,他停下笔,转过头,茫然看着朱榑。
“殿下啊,他们怎么都阴沉沉的?”
“快点抄,本王都已经写了两个字了,你怎么才写半墙。”
宫里到处是惶恐不安的脚步声,宛若整个皇城都惊动了,朱榑写了两个字,他也没了心情抄书了,把笔一丢。
出了宫,来到刘基家。
朱榑见到刘基,便说道:“我有一个坏消息,想告诉先生。”
刘基仿佛猜到了一般:“陛下忌讳皇子干政。”
“父皇已经发现了上次我跟先生说的事,先生有办法吗?”
刘伯温出奇的平静,他最了解朱元璋,“若在陛下发觉之前,我有两种办法,如今陛下已经发觉,窥一叶落,而知岁之将暮,这已不是空印的罪过,齐王不要太小看陛下。”
朱元璋起事时,虽然大字不识几个,但他听过太多谋士的计策,和这个时代最强大的霸主军阀做对手,早已拥有不下于刘伯温的判断和眼光。
其实,朱榑也知道,他来的目的只是看看刘基。
“先生害怕吗?”
“问这个做什么?”
“没事,刘大人会有不平静的时候吗?”
刘基没有回答他,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衣装,就在朱榑话音落下的一刻,两个检校走进来请刘基,要将他带进宫。
朱榑也一起回宫了。
到了奉天殿,朱元璋背负着手,也不看刘基,冰冷的目光停留在穹顶的金梁上,这座宫殿历经数次战火,仍然完好,他的声音低沉,“开国以来,咱杀的人多吗?”
刘伯温回答道:“不少。”
朱元璋转过头,“那为何还有人前仆后继违反法纪?”
刘伯温沉默着,朱元璋的规定,是照搬了元朝对缴纳钱粮的规定,官员也照搬办了元朝官员的应对之法。
谁能想到,元朝能行,在朱元璋这里却不行。
朱元璋只是转过身,背对着刘伯温:“他们该不该杀?”
刘伯温道:“该杀。”
刘伯温并不是单纯的人,当年韩林儿被围困在安丰,刘伯温就劝朱元璋不救,虽然罔顾性命,却是站在大局上看。
因为,他是一个谋士。
谋士,是为了达到目的,而使用一些手段的人,单纯的文人不足以形容他们,厉害的读书人不一定能当得了谋士。
朱元璋的眼睛眯成一条线,无视了殿中所有人,目光落在刘基的脸上,凝视他的眼睛,“你何时知道的?”
朱元璋想要知道,刘基是否在暗中操纵朝政。
在刘基之前,朱榑抬头看着朱元璋,“儿臣在户部宫墙抄昭鉴录,周肃训斥我,儿臣本想到户部捣乱报复于他,看到户部在用空白的印章,于是让先生解惑。”
朱元璋神色不变,真像这劣子以前干的事。
毛骧此时拿着罪状,快步走进来,向朱元璋禀报审问的结果,抓到参与的官员中,上至户部尚书,下至税吏全都供认不讳。
朱元璋脸上的冷意增添了几分,“好啊,连吏员都知道,几年过去,竟只有咱这个当的皇帝不知道!”
朱元璋先是感到无比的愤怒,继而是恐惧,如果这次的事是造反呢?
印章,岂不是盖到他朱元璋头上了?
这些官员有无过错?有,至少要治一个欺君之罪,他们所有人联合起来,欺骗咱一个人。
刘伯温摇摇头。
偏偏这个人是朱元璋,任凭哪一个开朝皇帝坐在这个位置上,都会感到惶恐、不安和愤怒。
如此多官员,一同欺骗皇帝!
三日的时间,上万名检校禁卫从京城骑着快马,向四面八方奔去,他们就如同索命的阴差,所到之处,令地方官员肝胆生寒。
这件事震动宫廷,连马皇后都顾不上后廷禁令,亲自到奉天殿一趟。
但朱元璋谁也不见。
朱标硬着头皮来到奉天殿,见了朱元璋,“父皇,宁海有个书生递给您一封疏奏。”
朱元璋原本不想看,忽然想到了什么,说道:“说了什么,能令你亲自跑来见咱,念给咱听听听。”
朱标打开疏奏,略过敬言念道:
“草民观历代开国之君,未有不以仁德结民心,以任刑失民心,赏罚无章,以至于灭亡……数年以来,诛杀亦不少矣,而犯者相踵,良由激劝不明,善恶无别……空印之事,草民以为是官员权宜之计,州县路途之远,需经过衙门层层汇报…………”
朱元璋却越听越气,抬手让朱标停下。
这个书生,叫郑士利,上疏千言求情,可郑士利终究没刘伯温那样深远的眼光,能看到背后的原因,朱元璋真正惩罚的,并不是空印案。
是欺君!
毛骧面无表情禀报:“郑士利的兄长,也是空印的官员。”
原来是想替他兄长脱罪。
朱元璋冷声道:“将他,也发戍远方!”
夕阳深红,天气格外的暗,这一天礼部尚书周肃被处死。
押到午门外,周肃望着身上的镣铐,又抬头看了眼周围的文武官员,今日要处死,所有户部的官员。
周肃跪下,说道:“来吧。”
那检校扬起斩刀,一颗头颅落下,却已经闭上了眼睛。
十几个主官头颅落地。
最后一个文官哭嚎得厉害,检校将他留到最后,让他多喘口气,到最后被拎着衣裳,那文官吓得大叫,检校砍下他的头颅。
官员们看着满地的狼藉,神色各不相同,文官漠视淡然,武官大呼爽快,但没有一个提前离开的。
此外,一千一百七十多个州县的官吏,将要被押送到边陲。
空印还远未结束!
检校陆续在各地抓捕,将官吏处死或押送戍边,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两三个月。
朱元璋站在南京城的墙头,放眼望去,官吏们蓬头垢面,披着囚衣,手链和脚链连在一起发出哐当哐当的响声,宛若一支商队伍向北方行去。
百姓出城观看这凄凉、盛大的景象。
朱榑目光定格在这些官吏身上,望着他们渐渐变小,消失在官道尽头。
朱标今日没来。
朱元璋此时转过头,目光落在朱榑身上,皱着眉头:“咱还没问你,为何不禀报,反而请教刘伯温?”
朱榑一愣,说道:“父皇,昭鉴录里说,皇子不能干政。”
“胡惟庸!”
朱元璋一声冷喝。
战战兢兢的百官前面,站着一个官员,其他官员头上的乌纱帽都只有黑色,唯独这个官员的纹有祥云图纹。
听到朱元璋的传唤,这个官员不徐不缓,站出来一步。
朱榑早就见过胡惟庸了。
皇子们不得去前殿,他很少见过朝中的官员,但朝中文官中,面对朱元璋,有刘伯温那种从容气度的,只有胡惟庸。
胡惟庸仿佛知道朱元璋问什么。
他直接回答道:“回禀陛下,刘伯温的确没有参与。”
朱元璋板着脸,冷冷地说道:“可他,也没有向咱禀报,他不是和咱商定了屯田法吗?就让他在应天戴罪屯田!”
大明刚开国时,百姓青壯不足,刘伯温建议将刑部和都察院关押的犯人,放去开荒。
于是,就有了民屯的景象。
朱榑就不高兴,这张底牌又被人从箱底翻出来了,但,刘基事先嘱咐过他,如果陛下召见你,千万不要为我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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