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风好像有一瞬间沉默。
隔了一会儿,判官开口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汤昭反问道:“难道你不是吗?”
判官笑了一声,声音变化,变成了汤昭熟悉的声线,道:“我是啊。只是奇怪你怎么看出来的?”
汤昭吐出口气,他其实心中有底,并非随口一诈,但就算有九成九的确信,总没有亲口承认来得确认,笑道:“看出来就是看出来了。难道大人您觉得自己演技精妙绝伦,别人都看不出破绽来么?”
判官,也就是刑极道:“不不不,根据我的经验……”
汤昭暗自吐槽道:“你可真有经验。”
“演技精妙不精妙不要紧,只要身份构筑的好,先入为主,往后再有些小毛病,一般人根本不会往别处想。只有哪一处露出乐致命破绽,叫人一下子出了戏,产生怀疑,才会越想越不对,往日种种小疑点便都串联起来,防线崩塌,那就藏不住了。”
他摸了摸面具道,“当然也有天长日久,渐渐瞒不住了的情况。但是判官也就露了两面,真正相处也就一晚上,哪里有大破绽么?”
汤昭懂了他的意思,道:“这么说,不能说破绽,但确实有一瞬间我想通了——之前在地牢里,您不是也阻止过我杀人么?”
刑极“啊”了一声,不再说话。
汤昭道:“从地牢门外伸出一手,抓住我的剑刃,我至今还记得那一幕。后来葡萄院中我又曾愤而动手,还是您阻止了我。就是那一刻,我觉得似曾相识。”
“仔细想想,这世上还有谁会阻拦我杀人呢?尤其第一次,您是从正面用手抓我的剑刃,那是很少见的动作。就算有强大的实力托底,从正面抓住剑刃,应该也需要真正的决心吧!即使我的剑锋利无比,血肉被割断也要阻止我。这种决心,天上地下除了刑大人,还会有其他人吗?”
刑极静静听着。黑白色面具遮住了他的表情,整个人仿佛一座雕塑。
汤昭继续道:“后面就不说了,就像您说的,有些东西一旦开始怀疑怎么想都不对。其实我还是想问,图什么呀?您堂堂朝廷五品官,真的是扮演游戏上瘾?”
刑极终于开口,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漫不经心,道:“不不不,这回真不是游戏。其实我一开始是想用判官的身份每晚来教你剑术的。一来嘛,我觉得你这个年纪又读了些杂书,肯定喜欢高人夤夜入户教你武功这种奇遇,说不定学起来兴趣倍增。”
汤昭“呵呵”两声,心想:其实是你喜欢吧?
不过说的也没错,如果判官以大高手的身份随便找个借口,半夜教他高明剑术,那可真是又神秘又刺激,极符合他这个少年的中二胃口。
“再者么……我觉得你既然拿那把剑,应该由判官来教导你。”
汤昭轻声道:“判官果然是权剑的主人吗?已经去世了?当初是检地司的镇守使吗?”
黑白分明的面具,黑白分明的剑……
判官。
刑极道:“你果然聪明。判官是獬豸剑的剑客,也是我的老上司。这个判字是裁判决断之判,不是什么阴间的判官。当年提起铁面判官,小孩儿啼不啼不知,那些邪魔外道肯定是要啼的。”
汤昭想起了酒后失态的关雷,不由默然。
刑极的声音渐渐低了起来:“当年的检地司可不比如今,说是除魔安民,其实藏污纳垢,欺男霸女,收受贿赂,讹诈百姓,什么缺德的事没干?从训导营出来就算有两分良心,在司里任职几日就丢得光了。唯独判官大人是一道光。”
“他持身清正,刚直不阿,尽公无私,就像獬豸一样嫉恶如仇。在检地司的浑水里,若有一滴清澈的水珠,那便是他。就因为他在,我们这些人还保留着一丝公义之心。”
“当时我一开始在别的镇守使手里任职,学了一身臭毛病,浑浑噩噩,忘了当初立下的志向。后来犯到了判官大人手里。本来他是要杀我的,但后来阴差阳错,反而救了我一命。后来我便主动到他手下追随他。被他的德行感染,重新立志做个正义的英雄。”
“所以他救过我两次,性命一次,心灵一次,身心重塑,真正恩同再造。他离开之后,我也离开检地司。最近才应君侯之召,重回本司。蒙君侯成全,又将獬豸剑存在我手。我既然选你为剑使,就想以他的身份教导你。”
汤昭道:“那后来为什么又放弃了呢?”
刑极道:“一方面是计划有点差错,那天晚上你剑法失效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时,其实是个意外。我本来没打算让你掺和须弥剑的事,后来阴差阳错还是把你带过去了。”
汤昭道:“是啊,您本来也是剑客,灵感说不定比我还强,本来也用不上我。”
刑极道:“灵感还是你强,现在我也没发现你的极限,应该是我见过最强的。不过凭我找到老平头也足够了。可惜我这个好事的性子……路上还差点玩脱了,险些让你亲手杀人。而且,路上我渐渐发现……我其实是不适合扮演判官的。”
“一开始我戴那个面具只是浑水摸鱼,做什么都可以。后来遇到你,计划开始,那就要开始做判官了。遇事就要想想,判官大人遇到这种事会怎么做?会怎么说?”
汤昭听到“判官大人”四个字从黑白面具后传来,觉得有点奇妙。
“但是越想越难,越做越错。譬如他会如何对待作恶多端,杀人如麻的孙盛?比如他会不会置无辜的少年人入险地?比如他是不是不加甄别就把牢门打开,任那些囚徒杀人放火?有的时候我知道他会怎么做,但为了目标还是做了其他选择。而有的时候,我也不知道他会怎么做,因为我发现我并非真的了解他。”
“那天晚上我回去,扪心自问,我哪一点像判官?我不但不像他,也不了解他,甚至还不尊敬他。我戴着他的面具,用着他的名义,却不肯稍稍遵从他的选择,尽做些不义之事,反而让他名声受损。倘若他在天有灵,多半会后悔从天魔口里救我一命。”
汤昭道:“那绝不会。判官大人若如您所说黑白分明,正直无私,他永远也不会后悔救人性命。”
刑极愣了一下,又沉默下来。
过了一会儿,他缓缓摘下面具,露出年轻英武的相貌,将面具交给汤昭,道:“你拿着,这是他的遗物,拿着那把剑的时候也戴着它,就像判官大人在看着你一样。如果……”
他犹豫了一下,把后面半句话咽下。
汤昭接过面具,郑重放好,道:“多谢大人。”
他又问道:“那么后来,平先生也是您故意送来的?”
刑极道:“是啊,我既不能用判官的名义教你,事情又太繁忙,就选另外一个人看着你,老平头就很合适。”
汤昭道:“他是剑侠,您也是剑侠吗?您比他强?不然他为什么听你的呢?”
刑极道:“我当然不比他强,那老头当年很厉害的,几十年前……”
汤昭道:“几十年前?”
刑极挑眉道:“啊,那老头跟你怎么吹的?说他几百岁了?没那么大,二十多年前他还很活跃呢。凭他的年纪,若让你叫他爷爷那还凑合,再往上就是充大辈儿了哦。”
汤昭咧嘴道:“哦,那他还自降了一辈儿。”
刑极道:“几十年前他惹了个仇人,受了重伤,在罐子里再也出不来了……”
汤昭又吃了一惊,道:“出不来了?”
刑极道:“你以为呢?他自己不想出来?他的状态很像那个白头发的,身体崩溃了,靠着剑的贮藏剑意把那将死未死的状态保下来,可是再也脱离不开罐子了。他是个‘罐中人’。”
汤昭心中难受,道:“原来是这样。我说他那种状态,歇斯底里的,我只以为他是寂寞,原来是悲伤啊……”
刑极道:“且他的剑意和剑法非常好用,很多人再找他。那个白头发的也是,他的剑意和平老头的互补,千里迢迢追踪至此,就是想要把这剑意夺过来。”
汤昭道:“剑意还能掠夺?”
刑极道:“能啊,所以剑客是很凶险,天上、地下、人世间到处都是危险。不过剑意不能乱夺,容易乱了自己的剑意。但平老头的剑法也很好用,就像块香喷喷的肥肉,无怪他都躲到地牢里去了。我把他带出来,以君侯的名义招募他,许诺给他疗伤,他自然就听检地司的。”
汤昭忙问道:“能治好吗?”
刑极道:“能。他是君侯特意要的人,君侯出手自然能救他。”
汤昭松了口气,道:“多谢大人。”
刑极笑道:“谢我做什么?我和平老头聊了聊,他还挺喜欢你的。他虽听我的,我也只叫他看着你练剑,给些指点。他愿意费心费力给你改武功,就是因为欣赏你,也看好你。也不必以为他全是虚情假意。”
汤昭道:“我不会这么以为。还有……多谢大人。”
将这里面曲折捋顺,仔细想来,刑极为了培养他算是倾尽全力了,师父、资源、各种历练都挖空心思给他。谁要说这是检地司的公事流程,汤昭可不信。
若说这段时间汤昭开挂了,那至少有两个挂,其中一个自然是眼镜,另一个,就是刑极的真心培养。
世上除了父母和陈总,再没有人比刑极待他更好了。
汤昭觉得这不是刑极图他什么,真要“图什么”,反而做不到这样。
大恩不言谢,一句多谢肯定不够的。他可能没办法报答眼镜,但至少能尽心报答刑极。
此时罐子旋涡渐渐平息,底下的影子也渐渐被吸收殆尽。
只剩下一团白色软泥一样铺在地下。
刑极疑惑道:“这是什么?”
汤昭仔细观察,突然惊道:“不好,是白——”
蓦然,那白色软泥化为一道白色的光窜起,依稀是一条鱼的形状,只是鱼头上长着一张人脸——
白发人!
人头鱼速度奇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张口,一道玄奥的波动没入汤昭的身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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