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茶楼分开,宋颜便再不曾见过沈娘子。每每去到琴序,要么早了,要么晚了,总是错过。宋颜暗自思量,必是那日唐突吓到了人家,才是日日避着自己不见。可若要不见,又怎能博得美人芳心?
于是今日宋颜辰时就到了琴序,打定主意要在此守上一天,这样,总不会再错过了罢?
刚到时,宋颜上楼瞻仰了余音,又是细致地观赏了琴序中每一样摆设,倒也不觉难熬。待到午时五脏庙闹腾起来,才想起自己为了赶早,居然是连早膳也未用。可若要是此时离开,又担心要与沈娘子错过。思来想去,宋颜便喊过院中小厮,讨了壶茶和一些点心垫饥。可怜一个七尺男儿,几块点心下肚,又怎能果腹?等吃完了点心,宋颜便只能以茶充饥,于是越喝越饿,人也焦心起来。
“不可!不可!断不可失了耐性!”宋颜自说自话。寻思了一回,便从琴箱内取出自己的仲尼式,静了静心神,合着琴铉,轻轻吟唱:
东门之杨,其叶将将,昏以为期,明星煌煌。
东门之杨,其叶肺肺,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一曲毕,便听得一个爽朗娇美的声音笑道:“哟!宋先生,平日里见你总是春风满面的,却不想也是有情伤之人!”
宋颜一听,便知道是方娘子来了。头也不抬,也笑着回道:“方娘子所言极是!我如今正是情伤遍身诶!”
“宋先生无谓为此伤神。我们云城,多的是秀外慧中的好女郎,你北地的女郎抛了你,你在这里再寻个好上十倍、百倍的回去就是。”方娘子丝帕掩口,哧哧笑道。
“那知阳便拜托方娘子了。”宋颜放下琴,站起转身,正待要给方娘子行礼致谢,却看见了。。。。。。一双忽闪忽闪的鹿眼,正讶异地看着他。
“不!不!不是!我在北地并没有,只是在此地确是要。。。。。”宋颜顿时面红耳赤、语无伦次。
方娘子人精一般的人物,一见之下便是明白了。原来这宋颜是心仪沈家娘呀!再想想,沈家娘除了秉性轻狂些,打扮简陋些,模样也算是周正。尤其那双眼睛,整日里水汪汪、雾蒙蒙的,也难怪这北地儿郎被迷了心窍。
君子有成人之美,若两人真能成双,也是好事。何况最要紧的,是如今主子要探她的底细,若能让她安安心心在木犀之薮呆着,便是最好不过。
想到此,方娘子便是由衷欢笑了两声,那百灵般的声音,倒是解了宋颜几分狼狈:”宋先生,我今日算是明白你的心事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成不成的,得看你有多少诚意,是不是能打动人家了。”说着眼风便往沈家娘瞟去。只见沈家娘一心看着脚板,一声不吭,只是耳朵到脖子颈,都是红透了!
“你们两位先生先聊,我先进去看看。这开学之日,怕是盛家大郎也来。这须得更周全些。”既然要成其好事,方娘子自然要做那识趣之人。说罢就带着小厮仆从,浩浩荡荡进到了琴序里。
“盛家大郎?”宋颜错愕:“原来盛家还有个大郎。我竟然不知。那日见那二郎已是惊若天人,不知他家大郎又该是何等让人惊叹!”
“不对!不对!一家中有盛家二郎如此一个便已经难得,大郎未必就能及得上二郎!”宋颜书呆之气发作,不停喃喃自语!
“盛家二郎怎能跟大郎想比。在大郎跟前儿,二郎就是那尘土。这两人原就是天壤之别!”沈家娘鄙薄地看着宋颜,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
“这!盛家二郎在大郎面前如只能比作尘土,那我等凡夫俗子,岂不是枉称为人?”宋颜连连搓手,惊羡不已。
“沈先生,如此说来,你曾见过盛家大郎?”宋颜一脸期待,只想沈家娘能再形容一二。
沈家娘猛然醒悟自己快语失言,按下骤然加速的心跳,轻声道:“不曾,我并不曾见过。只是传闻甚多,听得多了,自也像见过一样。”
“我说呢!你也是刚来云城不久,怎会得见?”宋颜有些失望。但一回神,但见自己朝思暮想之人此刻就在眼前,顷刻间就抛了要“瞻仰天神”的期盼念想,变得分外愉悦起来。
只是,从何而起呢?宋颜惆怅,怕又是一言之失,让人又逃走了去。转眼看见自己置于石桌上的琴。。。。。。
“沈先生,你来看!”宋颜边招呼着沈家娘,边引着她往石桌而去:“来看看我这张琴如何?”
沈家娘本就是爱琴之人,听得是看琴,便驱步上前,悉心端详了一番,然后手指一伸一屈,“铿”的一声,经久不息。
“都道琴要有四善九德,你这张琴,却是乖张得很。”沈家娘眼睛还是盯着琴身不放:“这琴,苍、松有余而脆、滑不足;奇、古、透、匀是有了,润、静、圆、清、芳却是一德不见!”
“敢问宋先生,这琴可有名?”
“有!此琴名曰四块半!”宋颜往石桌边上大刺刺坐下,伸手抚了一下他的琴,甚是得意:“沈家娘果然是琴师翘楚!知阳佩服!”
“四块半?”沈家娘有些哭笑不得:“难不成,你这琴真的是。。。。。。?”
“正是呢!我可是存了三年的月银,才得了那半幅说已是三百多年寿材板!却可惜要了梓木!”宋颜连连顿足:“我当日还是外行,应是要那桐木才好,还能便宜些!”
“这。。。。。。”沈家娘失笑:“取棺木做琴,毕竟晦气,只是一说而已。一般要用老木,也是挑那存着的。没想到还真有你这样的人,巴巴地去买了棺木。”
“可我还是爱它!也不嫌它晦气!”宋颜拥琴入怀,就像抱着心爱之人:“这琴,乃是我一刀一凿,一磨一漆亲手制的,于我,便是那忘形之交”
沈家娘怔怔,都道是看眼读心,这宋颜眼中常是碧水涌动,这人,果真就会如那一泓清泉,澈冽见底么?这世间,真还会有此等样人?!
“看来是孤亏待了你!要你积攒了三年月银,才能买得一块朽木!”
这是?!沈家娘急忙转头看去,果然是刘赫正徐徐走来。
“请公子安!”“寒公子安!”两人连忙见礼。
许久不见,虽然刘赫看起来还同往日一样,深眸邃远,笑容持重,威仪孔时,但仍是掩不住神色中挟裹着的阴霾,眉目中含戴的颓丧。
“那并不是朽木!公子又何曾亏待过我?!”宋颜颇是快活:“我自来琴序,还是头次见公子来!”
“孤,我!来看看余音!”刘赫举目遥望着二楼游廊,恍惚间那木犀香又是丝丝蔓蔓地沁入了心田,“你今日可是保住了一张好琴!”这冷清如月的声音,是多久不曾听见了?!
沈家娘见刘赫形容略显枯槁,神色落寞,知道必是为了盛馥伤怀,暗中讥笑了一回:我道你是血性儿郎,没成想,竟也是个畏缩之辈!
“公子可会奏响余音?!”宋颜却是雀跃不已,方才是实在不敢僭越,只好不断自我申饬:此乃神物,只可远观不可亵玩焉,忍了又忍才是未曾触碰余音。如今殿下来了,便是“有机可趁”了!!
“走吧,同去看看!”刘赫看着宋颜,莞尔一笑:这世间,也只有这等心境纯正之人,才能肆意开怀,长乐未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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