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年前某天,教堂门前突然出现一个婴儿,于是她便由当地教会抚养长大,直到十岁时一对虔诚的牧羊夫妻收养了她。十二岁,她正在草场放羊时偶遇了一个奇怪的男人——他独特而惹眼的相貌证明他不是当地人。他正仰躺在微风与青草中假寐,她也时常这么做,来打发那些悠闲的时间碎片。
那个男人睁眼了,他的眼睛是非常奇特的黑色,她从没见过有人的眼睛和头发能像夜一样黑。四目相对以后,这个在她生命中从天而降的旅行者问她,你能看见我吗?
难道他是个孤独的人,才那样问吗?
和身长近两米、浑身漆黑的恶魔和小安尼娅碰在一起时,画面显得有点诡异,尽管泽农只是坐在地上,安尼娅也只能高出他的额头一点,恶魔的一只手能把她两只手都包裹住。
安尼娅第二次见到这位神秘的旅行者时,对方换了另一副样貌:一副清瘦的、高一点的少年模样,温和的气息没有压迫感。但凭某种神奇的感觉,安尼娅认得出他是谁。
小小的牧羊女立在羊群中央,羊毛已经长得足够蓬松,在光线下略显通透,于微风和少女的歌声中轻颤。泽农远远盘坐在草地上,清瘦的身体、柔顺的黑发、平和的面庞,与一个普通男孩别无二致。他敏锐地捕捉到少女歌声残留在空气中的余波,有些昏昏欲睡。
小小的安尼娅常挨在这位时光旅行者身侧聆听他的言语,恶魔的声音有蛊惑人心的魔力,但他们的声音抛去这些诱惑,就带着某种渺远的催人入睡的淡然——安尼娅在野花和青草中睡着了。
恶魔的躯体内只有一个空洞而别无他物,他们用夺取来的灵魂试图填满它,最终却只有灵魂被吞噬殆尽。结果那一刻泽农前所未有地,对那个空洞以及欲望产生了恐惧,因为灵魂一经吞噬,一刻癫狂的快感后,便一无所有。
恶魔的欲望是近乎毁灭性的。
最初泽农期待、想象着那朵灵魂的滋味——恶魔是被剥夺了一切美好事物的‘可悲’存在,而稀世灵魂所蕴含的震人心弦的品质,满足了祂们的‘缺失’——然而想到那一无所有的结局,泽农却又涌上另一种陌生的怅然和痛苦,这抑制了他的渴望。
给他些缓和的时间吧,等待他不再为此矛盾和痛苦。
“时针滴答滴答,秒聚成分,分聚成时,时聚成日,日聚成周,周聚成月,月聚成年。”——这是远古时代有关时间的歌谣。
在泽农的指导下,安尼娅很快领悟了这简短的旋律,用她的声音,哼唱着这陌生的、与她的母语断层的古语。
历经时间的旅行者知晓他人早已遗忘的一切,那些失落的城市、故事和文字,他的脚步甚至延伸到了西大陆人人言之色变的极北之地,那是传说中【暴君】阿塔纳西亚的故乡。
主神经书里的事迹有限又刻板(泽农是这么认为),于是他将那些被遗忘的故事讲与她。
他将那些时光、那些文明、那些故事、那些灵魂的,那些关于他们对生命的诠释以及对自己之所以存在的理论,带给这个小小女性身躯里的、一度令他驻足的灵魂。
于是这个灵魂再一次感受到泽农的孤独,如同初见见面那般。祂仿佛脱离血肉之躯,和泽农融为一体。那个女孩开始理解了这位旅人为何而孤独,毕竟他是个遗世而独立的存在。时间埋葬了那些给予他这一切的人,他便转而把这一切带给另一个存在,一个能理解自己的存在。
泽农觉得自己似乎安尼娅的目光被洞穿了,她的灵魂绕过了那个空洞,触碰到了深埋在时光最初的那块纯白之地,泽农想起希尔勒眼底的哀思——那是他唯一被唤醒的纯洁时期的记忆。那个已经逝去的恶魔的模样逐渐清晰起来,庇护在其羽翼下的年幼的恶魔拥抱着他的父,听见父近乎是吟唱一般地呼唤一个早已死去的女子之名。
饱受浇灌的灵魂越是稀世,欲望便越是叫嚣,难以命名的情感随时间累积越是浓烈,引以为傲的理智发生了某种转变——那是‘人’的理智,而非‘恶魔’的理智。
难以满足的欲望所产生的饥饿空虚,压抑欲望的愈发坚定的理智,失去所爱之后面临的一日复一日的痛苦在脑海敲响警钟,三股力量撕扯着他,宛如撕扯一个破布娃娃。
恶魔的爱正如同祂们存在本身一样,是一个诅咒。
请多给我一点时间。
时针滴答滴答,秒聚成分,分聚成时,时聚成日,日聚成周,周聚成月,月聚成年。
时间的歌谣从过往记忆中传来。
泽农想起漫长时光某处遗落的诗人的吟唱——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请再多给她一点时间。
【我给你遗失的街道、血色的残阳以及荒野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独自走过时间的存在的孤寂。
我给你我已埋葬的纯白,我的书中所能蕴含的一切悟力,以及我时间中所能有的‘人’的气概和幽默。
我给你一个从未有过信仰的存在的忠诚。
我给你设法保全我自己的核心。
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一个傍晚看到的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我给你关于你生命的诠释,关于你自己的理论,你的真实而惊人的存在。
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的饥饿;
我试图用困惑、危险以及丧败,来打动你。】
请再多给我们一点时间。
————
命运转变前夕,红眼睛的死神踏上西斯塔公国的土地。祂一袭黑袍,手持巨镰,镰刃比弯月的尖勾更加锋利,在人类脖子上轻轻一划,便可勾出他或她的灵魂。
传说预感到某处将有死亡上演,死神便会降临。
时间不多了。
————
当遥远的天边露白时,泽农终于沉寂下来,高大又细长的身体连同翅膀伏在西斯塔身上,几乎将祂数尽覆住。死神治愈力强大,西斯塔的伤口正在逐渐恢复,但祂还不太敢轻举妄动——几百年的绝食让泽农衰弱得比部分人类还易碎,只能勉强收住翅膀和角这些外在特征。历经漫长的时间亦毫无衰退、反而更加强大的死神若是一巴掌过去,不知道泽农还能不能再睁开眼。
西斯塔一手也环在恶魔的背上,另一手安抚性的顺过对方翅膀上的纹路。祂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只要一用力,恶魔的翅膀就会被利落地扯掉——在漫长的与恶魔敌对的时间里,西斯塔曾有过收集恶魔的角和翅膀的癖好。
“那个名为安娜贝尔的孩子,我感知到了她的死亡。”一片无言之中,西斯塔突然开口道,“那孩子的灵魂实属难得,你需要她。”
瓦蓝瓦蓝的、澄澈的,让死神想起极北之地宽广深邃的湖泊,既有内敛自持的古典之气,又挣扎着新生的反抗独立的能量——这就是那孩子的灵魂。
“那孩子的灵魂里有着对你的爱,她很乐意与你融为一体吧。”西斯塔说出了自己都觉得无厘头的话。
但眼下西斯塔急需要泽农点一点头,好让祂能够在这无尽的生命之中,给予后者更多留在祂身边的时间。祂倒是有些理解,泽农面对逐渐衰老的安尼娅,是何等心境了。
泽农松开西斯塔,转而躺在祂身旁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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