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教堂祷告的人比以往都多，而且人们来得也愈发频繁。
神父泽农行走在信徒中间，寂静的面庞，仿佛他的灵魂不在人世间。
“天佑普罗塔斯，愿和平降临世间。”
“主神啊，如若您听见我的声音，请收留安洁莉娜公主殿下的灵魂......”
“请赐予普罗塔斯以消灭敌人的力量。”
“神呐，不要再有战争了......”
“保佑我的儿子吧，愿他平安归来。”
“请赐予我们以和平......”
红眼睛修女西斯塔徘徊在阳光洒落的前院，今年不知怎么的，总有扫不完的落叶。
往来的人经过她时总不自觉要绕远一点，或是直接视而不见。
偶尔，有个年轻小伙子鼓起心定定地瞧她一眼，打量到那女人如画般的眉目。修女不祥的红眼睛令人忽略了这是个亭亭玉立的女人，有着让人移不开眼的美。结果修女的红眼睛朝他看来时，他又本能害怕起来，感觉会沾染上诅咒，瞬间把腿跑开了。
红眼的女人，感谢仁慈宽厚的神父吧，不然世间无你容身之处。
————
安娜贝尔小姐的病笼罩在在南方普罗塔斯王国和西方布列尼亚王国之间即将到来的战争阴影之下。
比安娜贝尔小姐病重的消息传来更早的，是普罗塔斯王国安洁莉娜公主的死讯。
安洁莉娜公主是前国王爱德华的同母妹妹，现国王克洛德的异母姐姐，后嫁与雷伊斯公爵。雷伊斯公爵的领地在王国西边临近布列尼亚王国的地方，而格罗斯城正属于雷伊斯领地，也就是说，安洁莉娜公主与丈夫雷伊斯公爵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普罗塔斯和布列尼亚是百余年来争端不断的两个国家，而雷伊斯领地由于靠近争端地，既不安宁也不富裕，直到安洁莉娜公主嫁到领地，在她的治理下才有所好转——靠近两国边境的雷伊斯领地发挥出独特的缓冲磨合的作用。公主和她丈夫这才受到新国王的重视，重新回到都城。
回到都城的安洁莉娜公主每年都会回一次雷伊斯领地，修养和视察。回领地的路上，安洁莉娜公主的车马经过作为两国交接处的森林，就在这里，遭到伪装成盗匪的布列尼亚人的杀害。
安洁莉娜公主与丈夫雷伊斯公爵作为边境领地主人，又出使各国，可以说是两国之间、甚至与其他国家间交往的标志人物之一，因此她的死亡被定义为布列尼亚王国发起战争的号角。
战争的阴影再次笼罩这片好不容易得到平和的土地，公主的意志、努力变成了沙滩上的泡沫，被拍碎掉。
雷伊斯的人们对公主的死亡有惊涛骇浪的愤怒，对战争的残酷有刻骨铭心的恐惧，对命运的悲剧有无可奈何地哀叹。
————
安洁莉娜公主死亡前夕，红眼睛的西斯塔踏上雷伊斯的土地。祂的眼睛越过时间，看到刀光剑影、战马铁蹄，大地侵染鲜血，天空飘荡亡魂。
————
女佣礼节性地叩开安娜贝尔小姐的房门，将席琳夫人的贵客——格罗斯教堂的神父引进来。
看到他，席琳夫人才勉强化开一点悲伤，满怀希冀地看着神父为女儿祷告的经书和银十字，她相信它们有着某种能驱散病魔的魔力。
神父矗立在安娜贝尔床前，他太高了，床上边的帘幔边垂下的流苏在他眉眼前轻荡。
安娜贝尔不想让疾病支配自己的神识，她克制自己不要露出失控的神态。朦胧中她睁开眼，从四周帘幔笼罩的世界中望见日思夜想的影子——那人的眼睛似乎从不为世间停留，而安娜贝尔自己则是世间极小的微乎其微的一部分。安娜贝尔只能静悄悄地注视着他，看他寂静的目光为了什么而荡起兮兮的涟漪，看他将不一样的目光落在红眼睛修女身上。那是一种平等的眼神，证明他行走在飘渺的人世并非是孤独的存在。
此刻安娜贝尔感觉到那双眼睛终于真真正正地注视命不久矣的自己时，她礼节性地回以微笑，纯粹地出于她自身教养以及伴随着的骄傲。明明她总是不敢回应那人的目光，此刻却不那么胆怯了。
————
祷告之后，泽农收起银十字。
被帘幔包围的女孩朝他温柔地露出笑意，她年轻娇嫩的面颊苍白依旧，泽农感受到她即使经过祷告也依旧不减的痛苦，但她仍然愿表露出善意。她的母亲看到女儿的笑容，总算放松了些，在胸口划十字。
“我不知怎么感谢您，”席琳夫人说道，她脸上呈现出一种痛苦和放松交织的复杂神情，“自弗雷德之后，我不能再失去安娜了。”
泽农无言，这位深受尊敬和爱戴的神父啊，微微垂下了宽阔的肩膀。他看到席琳夫人伏在女儿床前，擦拭女孩脸蛋上的冷汗，轻抚那从青涩中开始绽放成熟的眉目。他看到席琳夫人将额头埋在女儿手心中低语，像信徒朝神明忏悔那般，这位母亲朝濒死的女儿忏悔着。
“对不起，安娜......总是让你经历那些悲伤的事，让你做不愿做的事，让你嫁给不爱的人......对不起，安娜......你愿嫁给谁就嫁给谁，想做什么都可以......”
“不要离开我......”
“不要像弗雷德那样......”
泽农想起自己那鲜为人知的过往，从那过目种种，到眼前病卧在床的女孩，现实总是让他深知自己的无力。
神明是傲慢的无能者。
自神明死后，神之代言人便成了世间的骗子。
女佣朝泽农微微颔首，引领他离开。推开安娜贝尔小姐的房门，踏上狭长的走廊，经过两侧浮雕门、精美的油画和摆饰，最终女佣的脚步在转角处顿了下来，她朝站立在长廊相交处的女孩伏了伏身子。
那女孩比安娜贝尔小一些，身着简洁明雅且剪裁得当的长裙，柔白的丝质裙面泛着淡淡的紫色光辉，蜷曲的铂金色长发和裙摆缎面一样光洁。和姐姐安娜贝尔那淑柔的美貌不一样，米娅蕾的美貌更具有攻击性。好在一对眼珠子是蓝色的，蓝得很浅，带着雨后的朦胧，散去了很多咄咄逼人的味道。
米娅蕾小姐是安娜贝尔的异母妹妹，是安娜贝尔两岁的某一天，父亲理查德出远门突然带回来的‘礼物’（虽然只有父亲单方面这么说）。席琳夫人对米娅蕾的来历没有过多询问，在府邸那段僵硬尴尬的时期过后，为摇篮里的女婴掖了掖小被子，以表她的最终态度。这位夫人在这个问题上尽到了自己最大的善意，米娅蕾同弗雷德、安娜贝尔兄妹的衣食住行没有什么差别。
三个儿女中，理查德最喜爱米娅蕾，因为米娅蕾在外貌和性情上与他相像，其次一点是继承妻子柔美外貌与文静性格的安娜贝尔，最后是男孩子弗雷德。席琳夫人对米娅蕾不亲近，也不会太冷淡，另外她不满意米娅蕾爱出风头、好动偏执的性格，对主神也没有足够的敬爱。不过米娅蕾和席琳夫人的孩子却彼此间相互喜爱，特别是与弗雷德，他们之间总有很多共同话题。
看得出来，米娅蕾特意守在这里，等着家仆把那个神父带过来。浅蓝的眼睛往女佣那瞥一眼，米娅蕾一声令下让她去干别的事情，继而把锐利的眼神刺到这个神父身上。
泽农意识到米娅蕾专门找上了自己。米娅蕾从不随母亲和姐姐来教堂，泽农便与她素未谋面，只是偶尔听得这位小姐的传闻——虽然是姐妹，但安娜贝尔与米娅蕾一直是彼此的反面，如果说前者颇有好评，那后者一言一行总伴随争议，这种戏剧性的反差更让人津津乐道了。
“愿主神保佑您——有所何事？”
“你无法救活安娜。”米娅蕾说。
四周围没有人，没有惊吓或尴尬的外来情绪，只有一片静默缓缓下沉。
米娅蕾撩起眼帘，浅蓝的眼珠像一片凝结的霜雾，“神明告诫天使，不要迷恋人间和人类，反过来，生而有罪的人类也不能攀附神明的孩子——安娜爱上了你，她没和任何人说，可我看得出来。结果她自己的情感反而把自己带到了这个境地。”
“听说神的代言人能听见神谕。”米娅蕾说，“我有些疑问，想让你带给主神。”
泽农默默注视着米娅蕾，他知道那是双怎样的眼睛。在曾经无序混乱的‘无神时代’，泽农见过这样类似的眼睛，折射出怀疑一切的光。
“我从未听见过神的声音。”泽农似笑非笑道，“更不知神之所言所想。也许神更期待世人自己寻找答案。”
所谓神之代言人是世间的骗子，泽农自己就是连骗子都欺骗的骗子。
米娅蕾嘴角抽搐似的扯了扯，这时她的蓝眼珠子也无法遮掩这份凶狠。
“骗子！”她咬牙道。
“为什么最终受惩罚的只有安娜呢！？引诱人的家伙还能继续安然无恙！”
“你们这帮骗子！”
“你替神告诉我啊！”
泽农无需所谓的神谕指引，因为答案比人们所想的简单得多，却也不可思议得多——
安娜贝尔爱上的不只是一个新上任的受人爱戴的神父。
更是一个【恶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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