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时分,县吏郑满又带着一批耕牛、农具和谷物种子来到商原。
“这、这是怎么回事?我错过了什么?”
当见到戍主周长明正率领许多乡兵勤奋的在田间挖掘沟渠,郑满顿时惊讶的瞪大了眼。
他是记得昨日周长明对李泰一行的厌恶和抵触,怎么只过了一天,就这么热心主动的前来帮忙?
李泰却没有心情为郑满解惑,等到郑满到来、无暇接收物资,便先把这人拉到一边沉声问道:“乡里赵、史等几家豪户,郑从事知情多少?”
“赵家是乡里经营年久的大户,原西几座村邑,居住多是其族属。其族最旺一家,世代担任此境党长。史姓是河西胡,迁入已经两代,其京兆一支最为势雄,早年曾为州郡官长,武乡这一支也蒙此带挈,在县里占一县尉职事。”
郑满闻言后便回答道,然后又不无紧张道:“难道这两家使人为难郎君?”
“他们煽动乡人挑衅,被我教训一番。因有周戍主亲自前来道歉,此事就此揭过,我也不再追究。”
李泰指了指远处率众挖沟的周长明,稍作解释道。
“原来是这样。”
郑满又注意到躺在营地中几名受伤乡人,便猜想彼此应该发生斗殴,显然李泰一方战胜了。
“此境几大户,赵氏还倒罢了,威也不出乡里。史家最好不要交恶,他家胡性强恶、声势连州跨郡,早年凿窟造像,就连州郡官长都与其事。李郎名门俊才,与此乡土豪强本非同器,纠缠太多反倒有损清望。”
郑满安抚李泰几句,又说道:“周长明此人,本非乡里豪户,大统三年东贼寇境,乡里豪强都退洛西,唯周长明率乡里义士据保商原,因此才攫升戍主。他虽然粗豪不名,但在乡里处事公道、常作仲裁。以后再有乡情刁难,李郎可以着他处断。”
李泰闻言后便点点头,之前一番交涉,他已经对这个周长明改观许多,再见对方果然言出必行,率领乡兵帮忙挖沟,更觉得这人是个难得的乡里义士。
略过这个话题,李泰又指着远处的洛水说道:“眼下正值汛期,乡人耕种也将收尾,怎么这洛水水量还是不丰?”
经过之前那场乡斗,李泰也意识到河流水源同样也是种田的基础元素之一,所以便策马到洛水旁看了看,才发现洛水水量不大,许多地方都露出大片的石滩河床。
抛开种田的基本需求不说,他所构思的种田大计所需要的水转大纺车也是以水流为动力。本来以为庄园近傍洛水,用水应该不难。但看这洛水水量,哪怕是能摆平左近相邻,水流动力也不足以驱动纺车啊。
郑满向西北方看了一眼,旋即便叹息道:“洛水所以不丰,是因上游河曲水源遭人设埭阻截,洛西有骠骑大将军赵贵庄园,洛东则是开府梁椿园业。这两位都是大行台元从,各自拥曲成千上万,乡人不敢争勇,只能忍让……”
李泰听到这话,不免又有些傻眼,本以为出城入乡安心种田,就可以避开西魏人事纠纷,却没想到隐居乡里也要受到打压制裁。
他以为打制出水转大纺车就可以开足马力的织布印钞,看来还是有点想当然了。
水转大纺车发明于南宋,关中的水力资源自然不比江南水乡,而对有限资源的霸占和垄断,向来都是豪强权贵们的特权。乡人们对他抵触排斥,都要从水源入手,可见水力资源的珍贵在关中已是深入人心。
看来就算想安心在关中做个大地主,也必须要有来自上层的权势庇护啊!
赵贵不必说了,梁椿也是北镇武人中的一名统军大将,显然不是现在的李泰能找惹得起的。
即便不论日后的权势,就眼下而言,这两人敢于直接筑坝拦水,乡人们也只能捏着鼻子忍耐。而李泰庄园都还没开垦出来,乡里大户就煽动乡人不准他们用水。孰强孰弱,也是一目了然。
大规模的水力利用,看来眼下是不必想了。
为了避免无意间招惹到自己惹不起的存在,李泰又问起左近还有什么豪强大将的庄园,才知整个武乡县几乎都被豪强勋贵们瓜分。
原北隔着一道土丘,就是开府于谨的庄园。原东则是独孤信家的领地,昨天破野头保禄如果步子再迈的大一点,那界石可能就要栽进独孤信家里。
了解到这些后,李泰不免又感慨关中真是水浅王八多。特别在这华州城附近,更是勋贵扎堆圈地。如果不是宇文泰对高仲密的关照,他们想在左近乡里得一立足之地也难。
但无论如何,既来之则安之,总不能因为别人强横、就放弃自己做的卢的梦想。
李泰收拾心情,又望向郑满送来的那些生产资料,即至看到足足有五头耕牛,顿时眸子一亮,想到牛力驱动纺车。
虽然不如水力那样低成本,但也远比手摇脚踏有效率得多。无非增加几个轮轴结构,改变力的作用方向。哪怕只有初中的机械知识水平,也能完成这样的改造。
“请问郑从事,县中还有没有别的牛力可以租赁?”
听到李泰这么问,郑满便又说道:“县中耕牛倒是有富余,合县受田之户不过千数出头,舍得租牛耕作的更少。特别不在耕忙的岁时,都要强配县里高户才能收租。耕牛租税价格不菲,我带来这五头耕牛已经足够李郎庄园此季耕作,再添只是负担。”
武乡县应该已经算是西魏统治的核心地区,均田户却只有一千户出头,足见关中人口荫蔽的情况之严重。
李泰自无闲情为西魏民生财政担忧,闻言后又问道:“那这一批借出的畜力物料,到秋后需要返输多少?”
郑满闻言后便掏出一份计簿,七算八算后有些不好意思的对李泰说道:“凡所租赁,秋后需要返输粟谷一千七百石,若诸杂类折粮,还要再增三百石,合输粮两千石才能消账。”
“这么多?”
李泰虽知官甚于匪,但听到这个数字时也是惊了一惊,五头耕牛、各式农具加上不足百石的各种谷料种子,仅仅只是赊贷几个月,竟然就要两千石粮食的租赁费!
怪不得耕牛这样重要的生产畜力,都要官府强行摊派分租,一般小民家庭哪里用得起啊!
虽然心知不可能,但李泰还是抱着事存万一的幻想,又问道:“这些租费,可以折钱吗?”
郑满神情复杂的叹息一声,对此避而不谈,只是说道:“今季收租较之往年的确略重一些,只因邙山一败,物料耗巨。秋后大行台又要集众大阅,武乡地在本邑,秋后需要输军三万石粮,自衙署掌印及下,也都因此愁困不已……”
“若一户便能调输两千石,足数也不难啊!”
李泰闷声说道,他入乡已经颇晚,今岁能不能收两千石粮食还在两可呢。
“所以我劝李郎节恤畜力,足用即可,实在没有必要多作租业。”
郑满也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乡里下户不舍得租牛,勋贵庄园各自畜力充足,李泰这里的需求绝对称得上是大客户。
郑满昨夜归告,便倍受县尊嘉许,勒令他一定要从耕到收的服务好这狗大户,特别是在秋后一定要第一时间收足返输。
李泰站在田野中,一时间只觉得恶意从四面八方涌来。入乡这么短的时间,乡人抵触排斥,勋贵圈地霸河,官府还要加租敲诈,简直没有一点顺心。
默然片刻后,他才又开口道:“即便得此返输,官府岁收较之大行台督令应该也相去甚远吧?”
郑满长叹一声:“实不相瞒,县署日常维持,本有耗费,均田租调乃是恒数,大户所出不入官仓,即便加上公田并各类杂收,较之督令仍欠近万石数。县尊并诸君计议,唯在秋后求诸大户,若大户不恤,恐怕就要领罪去职!”
“如果我说,我能助县里弥平此数,县中将何以惠我?”
眼见郑满愁眉不展的模样,李泰也大感在西魏当官真是不容易,凡事还要看治下豪强大户的脸色,实在憋屈。
郑满闻言后顿时瞪大双眼,上前一把抓住李泰手腕颤声道:“李郎此言当真?”
李泰连两千石的返输都心里打鼓、不能确定,说要补充近万石的粮食缺口,那只能是吹牛了。但他很有几分虱子多了不怕咬的气势,反正都要欠,不如往大里欠,最好欠到债主们对他毕恭毕敬。
“县中畜力有余,士伍人力应当也有。此诸类作业不足,力不能尽,所以衙库歉收。不妨将此诸类典租于我,我自返输补数。”
来到这个世界也算有一段时间,李泰也察觉到在西魏公器私用还真不是什么触犯忌讳的大罪。
为了完成业绩目标,甚至县令都要下乡乞求大户。打包出租县衙富余的人力畜力,既能维持尊严,还能完成目标,何乐而不为?
“我不是信不过李郎,但事关重大……”
“我明白,不会让郑从事你担当风险,自有方略可以说服县尊!”
李泰嘴上说着,视线落在郑满送来的那些农具上,长辕犁、短辕梨等等。那么接下来就是,召唤,曲辕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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