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之前,居然来了一波倒春寒。
半夜酣睡中,忽听一声炸雷,冰雹潜藏在雨水里,雨水澎湃在狂风里,一股脑倾泻了下来,小区院子里高高低低的汽车警报声响成一片。
老虾被雷声惊醒,上了个夜厕,拉开窗帘子往外瞄了一眼,几盏昏黄的路灯和其他楼层几户亮灯的人家,都飘渺在狂风暴雨的铁幕里。“这狗日的天气!”他骂了一句,翻身上床,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到傍晚时分,雨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被困在家里一整天的老虾此刻感觉坐卧不安,昨夜的风雨中,他做了一个有生以来最长的梦,梦中他是一个盗墓者,在光怪陆离的时空里,通过一些记忆的碎片和残破的拼图,去寻找埋葬在岁月深处的东西,故去的人、素未谋面的人、活着却从不联系的人、热爱的人甚至憎恶的人统统出现,且彼此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恍若一部精彩的无厘头风格电影。梦中有些镜头和桥段,发生在一些从未到过的地方,或山涧原野,或大厦颓墙,或卧室床头,或海边沙洲,不一而足。
夹杂其间的另外一些场合和人物,是消失在时光里早已忘记的,但其影像深深镌刻在记忆中的某一块铜板上,一旦除去厚厚的青绿色的斑驳锈迹,清晰可见。
老虾常常做一些他自己都不愿意醒来的梦,梦是一瓶自我疗愈的药,成年人很多时候,都需要的在梦里解脱醒着时的种种痛苦,“梦是一匹长翅膀的马,带人飞升至另一个世界。”他笃信自己对于梦的这个解释。
昨晚的马儿跑得正欢实的时候,却失了前蹄,将马背上披着闪光披风的老虾带着,一同掉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梦境。这个梦境比之前面的天马行空的探秘大串烧,自有其神奇,在梦里他获得了某种神谕,几位无比高大耀眼的神灵,和他说了一个秘密以及一串密咒,他要找到某个用厚厚的石门堵着的隧道,找到了石门,却完全打不开,他通过某种能力窥到门背后设计了两条沉重的硕大无朋的自来石,门一关上,自来石便死死地抵在门上,想打开是不可能的,于是他只好用意念穿透进去,门背后是一条深不可测的甬道,两侧凹凸渗水的壁上,有一闪一闪、犹如磷火荧光般的东西,那是人类所有故事的碎片,有两面、三面甚至很多面,那表示人类故事的表象、真相或其它。终于走尽甬道,来到一个有着高高穹顶的椭圆形密室。密室中有冷冷的自来光,照射着一个巨大的四方水晶石函,那石函浑然天成,里面包裹着一张卷起来的纸,那纸里面有每一个人的全部秘密,过去遗忘的和念念不忘的、未来将要发生的和现在正在纠结的。这些个人的秘密,与人类命运连接,与宇宙运行的法则互通,人是一切,没有人,宇宙毫无意义。苦恼的是想要打开那水晶石函,需要一段密咒,密咒很长,那些神明每人读一段,老虾跟着读,读了后面却忘了前面,他只是一个被世俗生活牵着鼻子走的人,疲惫且木讷,所以力有不逮,没有能力记住那冗长的密咒。
可他真的想看看那命运的终极秘密,于是拼命念叨那些密咒,却只记住了几句,他赶紧掏出纸和笔写下来,离开石门,他从这个奇特的梦里回到上一层乱七八糟的梦中,将手中记有密咒的纸条给别人看,人们都笑了,因为那张纸条,根本就是一片空白。
一整个白昼,老虾都头昏脑胀,可能昨晚降温过猛,感冒了,早起冲了两包感冒药,倒头又睡到中午才醒,感觉依旧不舒服,也可能因为昨夜的长梦,凡内容太过真实的梦,都会耗散巨大的精力,这是一个普遍的现象。
天将黑的时候,雨终于停了。他站在窗口目睹了小区院子里走动的人都不再打伞,便穿了件长风衣,换了一双不易湿水的鞋,出门去吃点东西。
昨晚的狂风暴雨吹断了路两侧新栽的小叶榕脆弱的枝丫,也掀翻了一下小店铺的招牌和遮阳棚,路过丁字街口,四五俩摩托车并排着倒在积水中,没人去处理这些狼藉。路上行人了了,路灯光线昏黄而羸弱,本来受疫情冲击,生意不好做,下了一整天的雨,好多店铺不知是倒闭还是提前打烊,卷闸门紧闭,转了一圈,这个小区周边竟无东西可吃,抬眼看到江对岸新开张的文化旅游城有几家灯火亮起,不如去看看。
文旅城春节前后才投入使用,其原址是这座小小县城的中心地带,人们习惯称之为老城。城市升级改造,就将老城划定为棚户区,拆迁,招标重建,一排排高层建筑拔地而起,配套便是这座文旅城,开盘后,恰赶上疫情,没有炒起来。
拆掉老房子旧建筑的同时,也就拆掉了往昔的回忆、陈年的旧账,隐秘的故事,特别对于二十多年没有回老家的老虾,老城的拆除,对于老虾以往的记忆,恰似大风刮过荒野。
走到文旅城才发现开灯的店子基本都是江边上的酒吧,只有一家新开的饭馆,招牌灯光和字体装成了港式古早风,一问老板,说这个点没什么可吃的,他只好再往文旅城里面走去。
城里头多是两三层的仿古建筑,到处关着门窗,没有一家商铺亮灯,青石板铺的街道湿答答的,隔着老远的一盏路灯投来的光,照亮的不知是路面还是水面,街面上没有一个人,只有他自己噗噗的脚步声,搅动着雨后这座小小空城凝固的死寂。
老虾此次回来,因疫情被困,无法离开,于是便在堂妹空着的房子里住下,等待着疫情稳定再作打算。古话说“无衣锦不还乡”,刚经历了企业倒闭的老虾,本不打算回老家,何况虽称为老家,早就没有了真正意义上的亲人,只有大伯一家,但大伯已去世,大伯家小女儿虽在县城里成家,但本身没有太多往来,加之他离开了二十多年,实在是生分。奈何他前段时间做梦老是梦到大伯,西装皮鞋白衬衫,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样,在不同的环境中,大伯都站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他喊大伯,对方却毫无反应,这样的梦出现三四次,有些奇怪,于是他就去找到一个搞风水的朋友,一推算,说伯父的坟地应该被水冲坏了,于他有求,最好还是回去处理一下,如此,他才悄悄回来。
回到阔别二十年的县城,一切都和他原来记忆中的不一样了,车水马龙、高楼林立,故乡早已变了模样。伯父的坟因为修路被迁移到了新建的公墓,他站在一望无际墓碑林里,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生疏。
当下的情况不能离开,他便暂时安住着,基本不出门,也不去见什么人,在屋里追剧玩手机游戏。虽然和这座文旅城一江之隔,老虾却从未来过,直到此刻只身走进其中,更大的生疏感袭来,比起昨晚深邃怪异的梦境,这里才更像一个深不可测的梦。
他抬头看看四周,想找一条就近的路离开这里走到更远一点的大路上,但周围的建筑勾出的是一样的天际线,阴云低垂,没有任何参照物,正想回头,却发现来路和前路早已分不清。没有退路,那就只能再往前走走了,好在文旅城并不是很大,就算是绕绕路,也必定走得出去。
果然,转了几个弯之后,看到一个亮灯的街口,走出去才发现来到了文旅城背面一侧的一条老街上,老街还是以前的样子,路灯昏黄,两侧大树成荫,有些墙体上和卷闸门上画着红圈、写着“拆”字,看样子却没有被拆掉,透过树木可以看到多数店铺都开着门,粉面馆、烧烤摊、理发店,生意依旧。
老虾一阵窃喜,总算是有浓郁的人间烟火了,坐下来热热地吃点东西,驱赶这突如其来的降温带来的透心凉的寒意。
站在街上扫视一圈,在店铺基本都关闭的那一端,视线的尽头有一家餐馆门口灯光一闪一闪,恍若八九十年代那种霓虹招牌,某种记忆仿佛被激活,莫名的力量吸引着他信步走去。馆子开在一栋矮层楼房的底商铺面上,这栋楼一字排开十多个窗户,但从二层以上便没有任何光亮,楼房周边浓密的树荫,与黑黢黢的天空连成一片,笼罩在头顶。
他稍稍站定,立刻判断出来,这栋楼应该是以前的农机大楼。
那时的农机大楼是县城里为数不多的立面贴了瓷砖的建筑,后来国营农机公司倒闭,大楼便成了集台球、录像以及初代卡拉OK等娱乐产业的聚集地,而眼前的这家餐馆,也正是当年生意火爆的“九仙饭店”。
当“九仙饭店”四字霓虹招牌抢入他眼中,老虾打了个冷颤,一股寒意从地底升起,窜入脚心,往上直入天灵,多年前的往事一股脑汹涌而出,冲的他口鼻干涸。
这情况不对!他本能反应意欲转身离开,但双脚却像被钉子楔入地面,他惊恐地望向四周,路上空无一车,远处其他店子门口恍然人影绰绰,却没人往这边走,也没人往这边看,他想呼喊,嘴巴张得老大,却没有发出来半点声音。
九仙饭店在他的记忆中,早就毁于二十多年前的一场大火,连同其他娱乐项目,都烧了个精光,后来县城里开发了新的若干条商业街,修了巨大的广场,这条老城中最热闹的街人气开始消散,这栋楼房便闲置于此,读大学的第二个年头,也是老虾最后一次假期回来,此后实习去了福建,他就再也没回来。那时他曾路过烧毁的农机大楼,荒草从烧得乌黑的窗口伸了出来,墙上的漂亮的绿色瓷砖变成了一块块斑驳的伤疤。
此时此刻,背着路灯的大楼其它部分看不大清楚,饭店招牌却更加抢眼,老虾在店门口往里一瞥,看到宛若梦境的一幕:桌椅、板凳、墙上的明星海报,进门处的大水银镜子,镜子的右侧有红色油漆写的贺词,和以往一模一样的电视,照旧摆在高高的立柜顶上,电风扇油腻腻地悬在半空,掉了漆色的玻璃格子窗照旧半开着,店里空荡荡,没有食客也没有老板。
老虾揉揉眼,感觉如梦如幻,心想难不成遇上鬼了?咬咬舌尖,显然一切都是正常的,并非梦幻。他感觉自己的双脚有种力量驱使着,身不由己走上溜光的水泥台阶,迈进饭店。
电视机开着,他抬头瞥了一眼,模糊的视图居然依旧是多年前那张VCD的内容:一九八九年穿着婚纱的陈慧娴唱完《千千阙歌》,泪流满面。
如同雷击一般,这个场景让老虾头皮发麻,坏火,当真撞邪了!
多年前那场大火最终被熄灭时,老虾就站在潮湿而糊焦的氛围里,和所有围观的、帮忙的、愤怒的、哭泣的人们站在一起,目睹了惊魂一刻。其时他不过才18岁。
早在初中,老虾的父母就离异了,他亲眼看着浙江打工然后开厂发了财的父亲带着陌生的漂亮女人进了家门,还有一个穿着光鲜的小孩,说是他的弟弟。父亲此番是回来逼母亲离婚的,他在那边有了家,有了新的身份,事业蒸蒸日上,和他一路走来的糟糠之妻,如何能配得上消受他的钞票。母亲哭了几天无济于事,最终怏怏签字,但关于尚未成年的老虾怎么处置,是个问题,那年轻貌美的后妈隐晦地说出并不希望家里有外人,父亲转头直接告诉老虾,读书我来供,生活你妈来负责,我会给你们一笔钱,你读完高中后,也就成人了,有本事的话你就去闯,没本事就学个手艺。
那时候的老虾尚且懵懂,只知道自己爸爸在外地发了财,他也是有钱人家的孩子,从不曾想过他的命运如此之拐,于是当父亲提出这个安排,他只是“嗯”了一声。随后母亲也离开了这座小小的县城,在另一个莫名的地方成了家,当了别的孩子的妈妈。老虾那时已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对于父母的离异,他从不懂到不屑,最后变成了深深的怨恨。他既没去找父母,也从不曾跟他们联络,只是一天一天木讷地读书,期待着长大。跟父亲闹掰了的大伯收留了他,开始两年伯妈对他还好,因为父亲留的那笔钱存在一张卡里,母亲跟着人走的时候,将卡给到老虾手上,所以算作老虾自己有了这笔钱,他打算着用这一笔钱好好读完高中,再读大学,然后有一天光鲜地去找父母,在他们跟前理直气壮地羞辱与责问。
这场家庭的变故让老虾对人世间的感情产生了无法逆转的影响,后来电视上播出那些父母寻找失散子女或被拐卖子女寻找父母的故事,他都不以为然,所谓的亲情一词,内容复杂着呢。于是当伯妈对于从他手中搞钱而不得终于失去耐心后,他感觉自己在伯父家也呆不下去了。
他搬了出来,在农机大楼四层的出租屋里安顿下来,买了盏台灯,把书摆上去,也算是个家了,楼下有台球室,有录像厅,还有饭馆,没过多久,他就成了九仙饭店的常客。
饭店老板是个上年纪的胖阿姨,喜欢穿灰绿色的衣服,有时候会戴一顶白色厨师帽,待人乐呵而敦厚,算盘子却打得很精。她是隔壁的隔壁县乌江边上的人,据说八十年代就去闯过深圳,见过世面,菜炒得好,店里跑堂的是她老公,精瘦精瘦的一个老头,不言不语,有些单位的人吃完饭一抹嘴,打个白条,条上写着某某某,某某单位某某职务,于某年某月某日在此消费,就此脱身。条子积得多了,胖阿姨就去结账,人家单位上会计一看,我们这哪有这些人,没有,你被骗了,骗了能怎样,骗了就骗了,继续做生意。在那个物质生活刚刚丰裕起来的年代,这家饭店就如同久旱的甘露,让肚里没什么油水以及可以公款吃喝的人们甘之如饴。饭店除了填饱人的肚子,还会提供精神食粮,那个年代影碟机刚刚流行,录像厅人满为患,九仙饭店也有一台影碟机,但播放的几乎都是歌曲,没有故事片,也有人提出来搞点港片来放起,被老板断然拒绝了,这位老板不是炒菜的阿姨,而是她的儿子,绰号老鱼。
老鱼和她妈一样操着乌江一带的口音,皮肤黝黑,长相既不像爹也不像妈,也看不出年龄。他身材干瘪,但有六块腹肌,夏天时候他会把背心卷起来,秀出肌肉,平时喜欢穿女式的滚白边小短腿运动裤和海蓝色人字拖,冬天一条紧身牛仔配甩尖子皮鞋,散披着长发,发梢搭在花格子衬衫上,浓浓的港台风。
老鱼在广东长大,会说白话,唱一嗓子地道的粤语歌曲,每年的夏天或冬天他都会呆在饭店里几个月,其他时间则见不到他人。只要老鱼在饭店的时间,店里生意一定最好,封闭的大山的年轻人们,接受着时代潮流文化的冲击,憧憬着远在千山之外的海边那些明星们辉煌的生活,小青年们蓄长发、听摇滚、唱歌、溜冰、打台球、玩机车,蔚然成风,而老鱼显然是站在潮头上的人,他总能带回来正版的歌碟,带回来港台明星的生活方式和做派,他坐在躺椅上看电视,点上一支烟,脚边放一瓶啤酒,身后坐着一片穿花衬衫的小青年。
刚上高一的老虾,听惯了读书改变命运的故事,憧憬着好好读书,走出大山,改变命运。每天从四楼下来或回去,都不可回避要走酒店饭店门口的台阶,除了老鱼不在时他会偶尔进去吃碗米粉或炒饭,只要老鱼在,他就赶紧绕开,在他看来,老鱼和他的拥趸们,都是道上的兄弟,不能惹也不敢惹,最好躲着点,不能影响到学习。
显然老虾高估了自己的学习能力,也低估了家庭变故带给他影响。上高中后,各科学业莫名其妙哗哗往下掉,他自己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就是听不懂老师讲的课,没有任何人告诉他应该怎么办,他自己买了一些辅导书,却更看不懂,于是每天迷迷糊糊上课,惶惶不知何为。成绩差,老师也不待见,加之他的身世几乎人所共知,没有谁瞧得上他。
高一那年除夕夜,大伯喊他去家里吃饭,他本意不想去,但好在大伯对他还不算差,于是就买了些年货提着上了门,伯妈照例没有一丝好脸色,伯父喝了不少酒,骂了老虾父母足足半个多小时,吃完晚,老虾出门,伯妈随手将他买的东西拎出来摆在门口,砰的一声关上门,里面传出锅碗瓢盆破碎和声嘶力竭的打骂哭喊声。
开学后没多久的某天,堂妹在学校门口等他,给他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哥,要不你去找你的爸妈吧,这个地方不属于你了,我家你也不用来了。老虾苦笑着摇摇头,回到出租屋,他跪地大哭一场。
哭过之后,他茫然若失,走下楼去,在九仙饭店找了个角落的桌子,点了两个菜,要了一瓶白酒,倒上一杯,一饮而尽,呛得鼻涕口水眼泪齐出。
有人过来拍了拍他的背,顺手拉了把椅子,在他跟前坐下。
来人正是老鱼。
没过多久,因为一件不大不小的事,老虾被学校里和社会上的混子堵在了出租屋里,他不敢出门,只听得外面有人啪啪砸酒瓶子,后来人尽数散去,而替他解围的正是老鱼。
在老鱼的撮合下,他和起冲突的人在九仙饭店摆了一桌,自此了事,从那时起,他和老鱼成了朋友。
他十分羡慕老鱼自由自在的生活方式,也想学他,于是翘课成了日常操作,反正也没人管他。
某天他翘了课和老鱼坐在出租屋的竹沙发上闲聊,落日的余晖射进窗口,屋子里金光灿灿,老鱼随身听里放着《人生何处不相逢》的浓情唱词:“谁在黄金海岸,谁在烽烟彼岸……”渲染了一种莫名悲伤的氛围,地上一堆漓泉啤酒的空易拉罐。
老虾第一次和老鱼讲了自己的身世,讲了父母离异对于他的影响,以及他自己为什么要搬出来一个人住。老鱼沉默着,认真地听老虾讲完,也没说话,只是不停地往后捋头发。老虾一口气又干了一罐啤酒,突然感觉心里难受,捂着脸抽泣起来。
半晌,老鱼开口问:“兄弟,你读书图个啥子?”
老虾愣住了,读书图啥,他真的还没有认真想过,从小到大,读书的目的或意义,从来都不是自己想明白的,人们都说读书优秀就考上好的大学,在大城市大企业工作,当科学家或企业家、当公务员做官,端铁饭碗、娶娇妻、挣大钱,光宗耀祖,应该是这样吧。究竟是不是,他根本就不知道。他想起小学时,他跟着父亲去过上海和杭州旅游,那是大城市,他很好奇大城市里的人每天是不是山珍海味,大城市的小孩要不要上学,大城市里人们怎么上厕所,他准备了几箩筐的疑问被韭菜包子、盒饭、饼干和垃圾、公厕、脏话一一解答,读书的意义之一,大城市的生活,也不过一日三餐,拉屎放屁,就是这个样子;另外的一种意义,就是当了官有了权,抽好烟、喝好酒,还有驾驶员,逢年过节有人送东西,上医院看病不用排队,可以吆三喝四,或许这个读书的目的值得期待,只不过,那得熬多少年啊,一如伯父,虽然也是一个官员,但都工作二十多年了,也没见好到哪里去。
他回答不上老鱼的问题。老鱼又喝光了一罐酒,说其实啊,人读书学习是为了成长,长见识,为了不被世界压榨和欺骗,为了活得自由自在,更像自己。
对于高中生思维等级的老虾,这个道理并不容易理解。
老鱼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在广东长大,见识过当地各种各样的咸鱼,当然几乎所有的咸鱼盐渍过后,味道都没什么差别,咸鱼应该是最低廉的食物了,所以广东常用臭咸鱼来骂那些被人瞧不上眼的人,当初我也是被骂咸鱼仔,后来就成了我的诨名。为什么要说咸鱼呢?你看啊,咸鱼翻身说的是从烂崽变为发达的人,但是有没有人这样想过,咸鱼并不是本身就想做一条臭咸鱼的,它们都是被网子打上岸,然后分了三六九等,都难逃一死,上了菜板入了嘴巴的也得个痛快,但是变成咸鱼的,还要继续忍受比死了还难受的煎熬,煎熬也就算了,还要背上一个骂名,世人所谓杀人诛心便是这样。可是如果这些鱼儿被捕捞上来之前,在大海里不是生活得很快活吗?它们自由自在,五光十色,或结队成群,或单独游弋,每种鱼都不一样,形形色色,各有各的快乐,但上了岸,一同的遭遇,一样的名称,臭咸鱼。这个社会和这生活啊,就是渔网,每个人终其一生如果都逃不开被捕捞上岸的命运,那就尽量不要忘记大海里快乐。我见过一种海虾就很有气质,出水即死,死了就不新鲜,人们只好将其抛弃,还有另一种虾,被捞上之后,除非马上下油锅,否则就会一直蹦哒,蹦得精疲力竭头破血流,累死为止,它蹦什么?还不是不想被宰割,想回到属于自己的那个世界。
老鱼说到这里,拍拍老虾的肩膀道:“不用多想了,人啊,和那些鱼虾没得啥子区别,在海里时有父母引着护着躲避渔网,但父母都被打捞走了,谁都无法靠,只能自己凭运气了。读书嘛,能读就读,读不得自然有读不得的活法,关键是要有自己的海,要活得自在。”
老虾对老鱼说的话似懂非懂,他问老鱼:“哥,你是哪一年人?怎么会有这些道理?”
老鱼笑笑说比你大啊,走得多见得多,看到生活的真相,你就会像我一样了。
一开始老虾对老鱼的着装和生活的方式有些许发怵,感觉完全不是一路子人,现在和他处成了朋友,万分羡慕老鱼的洒脱。
他问老鱼,那你为什么不一直呆在这个饭店,每年都要出去?
老鱼笑笑说我每年出去啊,有我出去的一些理由,我呆在饭店,也是为了做一些别的事。
老虾不敢再多问,就叹口气说,我要是一条活在海里的鱼,不被打捞上岸的话就好了,再不济,也做一条拼死蹦跶的虾子。
后来他的诨名就成了老虾。他觉得很自豪,和老鱼这样有见识的自在的人同得一腥,何其有幸。
那次谈话过后,从出租屋楼下录像厅的第一部色情电影、第一场台球和第一次打架开始,老虾变了另外一个人。
他尽情地挥霍着父亲留给他的钱,他冷笑那些本来可以买来一个大学人生路的钱,或许只是换来一场虚幻呢?不如买当下的快活和自在,买啤酒,买猪脚,买小姑娘的舌尖和明星们的唱片。
他跟着老鱼走了趟重庆,坐了轮船,叫了小姐,吃了西餐,买了不少时髦的衣服,在发廊烫了头发,自此烟酒不离手。
没过多久,老虾就谈了人生第一个女朋友。
她叫柳雪菲,人靓丽又会打扮,据说以前在广州生活过,一来插班,很快就成为学校的焦点,很多社会青年等在学校门口,守着她,想带她出去玩,但听说柳雪菲的父亲不是吃素的,之前在外地弄残过人,那些混子自然忌惮几分。
一开始柳雪菲表现的斯斯文文,一个好学生的样子,老虾口袋里尚有些钱,就变着花样讨好柳雪菲,为此,他还买了一辆机车,目的就是能约柳雪菲出去兜风。没过多久,斯文的女孩便几乎放弃了学业,跟着老虾出入台球室、饭店、电玩城,为了柳雪菲,老虾跟不少混子打过架,每次都弄到要动刀动枪,但混子们知道老虾和老鱼关系好,最后基本都不了了之,那些人,几乎都得到过老鱼的好处。
有时候老虾看着赤条条地躺在身边的柳雪菲,想如果将来有能力,就带着她出去浪迹天涯,去过老鱼那般自在的日子。
老虾成了学校的烂学生和街上的老油子,伯父一家也对他敬而远之。当那张卡里的钱挥霍一空时,老虾才体会到囊中羞涩的滋味,但他怎么可能会让柳雪菲跟着自己过没钱的日子,他得想办法。于是他开始收保护费敲诈学生,开始在舞厅里强行推销酒,甚至帮人去打架,但这样的来钱方式实在太慢且不稳定,最终只好跟社会上的人借了一笔又一笔高利贷。借来的钱很快就挥霍一空,还不上钱,他经常被人堵在出租屋里暴打,因为闹得凶,学校也几番意欲开除他。
最让老虾受不了的,是柳雪菲和别的人玩到了一起,当他看到自己的女朋友坐在别人胯子上时,他真想就此一了百了,但他没有死的勇气,只能自暴自弃,每天蒙头大睡,睡醒了就去九仙饭店赊账吃饭,事已至此,他不知道自己活着究竟还有什么意义。
冬天时,老鱼又回来了,他见到老虾的样子,了解了他生活的状态,将他叫到一边,说你不该如此。
老虾满心愤怒,冲着老鱼喊道:“他妈的,说追求自由的是你,现在我自由了,你又说不该这样,钱没了,女朋友跑了,我到底要怎样,你他妈告诉我!”
老鱼顺手一拳将老虾打翻在地。
几天后老虾头上绷着纱布来找老鱼,见他还是一如既往坐在椅子上,烤着火炉看碟片,依旧是陈慧娴的《千千阙歌》,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老虾很不好意思,说鱼哥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现在欠了高利贷,如果还不上,怕是要没命了。
老鱼平静地看他一眼,问道你打算怎么办?
“怎么办,我还能怎么办?要不我干脆跑路算了。”
“不读书了吗?翻年就要高考了。”
“唉,还读哪门子书啊,命都保不住了。”
老鱼半天没吭声,只顾听歌,唱完了就按重复键,再来一遍。
老鱼替老虾还了高利贷。
春节的时候,老虾跟着老鱼去了东莞,和他一起去的,还有柳雪菲。他们的买卖很简单,老鱼负责约嫖客找地点,老虾接送柳雪菲,柳雪菲负责服务,收入老鱼只拿一半。
第二年离高考还差三个月的时候,老虾和柳雪菲又回到学校,虽然有无数人指指点点,但他俩还是入了学,参加了考试。这一切,都是老鱼安排的。
和老鱼的相处中,老虾感觉老鱼真的像一个谜。当时走投无路,老鱼答应替他还债,而偿还的代价就是让他诱骗柳雪菲出去做皮肉生意,在那个年代,这样的事并不新鲜,当地的说法叫“带妹妹”,很多人因此发财。而老鱼每年去外地办的事,无非如此。在东莞的日子,老鱼从不参与他和柳雪菲的生活,任他们自在,但遇到招嫖的单子,他却有一种从不声张的强大胁迫力让老虾和柳雪菲不敢不从。柳雪菲入了这个圈套,一开始有所反抗和怨恨,时间久了,便和老虾同居,吃香的喝辣的,心安理得,老虾终于过上了梦想中和心爱的女孩浪迹天涯的自在生活,直到警察端了他们的窝点。
侥幸逃脱后,柳雪菲受到了巨大的惊吓,死活要回去,而老虾也吓得不轻,这是真正的违法犯罪,可不是家乡那些小打小闹。
春节后的某一天,老鱼说钱还够了,你们回去参加考试吧,考完了我也就回来了,到时候再聚。老虾求之不得,买了车票,和柳雪菲一前一后回了老家。
高考完,老鱼果然回来了。他约老虾喝酒时,老鱼透露说他这次回来要干一票大买卖,老虾想问但又不敢,老鱼说你考得肯定很差,但还是想办法去读个大专,学门手艺吧,你我本不同,我这碗饭,你吃不了。
高考成绩出来后,柳雪菲与她父亲离开了县城,去了哪里不知道,有没有再读书也不知道,所以老虾的初恋,成为了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时隔多年,在人前装清高,在家里演本分的他,俨然是一个从小到大干干净净的人,但每每想到柳雪菲,老虾都觉得自己万般肮脏且万分愧疚。
老虾拉下脸联系了他打算老死不相往来的父亲,软磨硬泡要去读大专学广告,最终如愿以偿,他隐隐觉得,好似这一切,也全然在老鱼的安排之中。
多年之后的老虾,都不知道自己当年为什么会那么听老鱼的话、服从老鱼的安排,仿佛老鱼出现在他人生里,是为了来告诉他一件什么事,带着他体验些什么,然后推着他走向自己的路子。这姑且算是一种解释吧,每个人生命中,总有另外一个很重要的人的影子,永远挥之不去。
得了录取通知书那晚上,夜深人静,客人散尽打了烊,店里就剩下老鱼和他在扯酒,各自喝到酩酊,老鱼突然指着电视里反复播放的歌曲说:“陈慧娴八九年的告别演唱会一共开了六场,唱到最后一首,她穿着婚纱,哭得梨花带雨,让人肝肠寸断。那以后她就离开了香港,去美国读书,后来她又复出,但再也回不到巅峰。人生真的太短暂了,实不相瞒,我已经满四十了。”
看着老虾吃惊的表情,老鱼笑笑说想不到吧?接着又一本正经说道:“我为什么要一直放这首歌,反复听,是因为我想告诉一些人一些秘密,人这一生很奇妙,关键的点就是某一年某个月某一天的某一件事、某一个决定,有些决定一旦落成,此后的人生也就结束了,譬如柳雪菲,东莞以后,她就不是她了,以后的她是另外的一个人,而你也不再是原来的你,所以在还没有真正落入渔网之前,我建议你们回来参加高考,给自己一个可能的选择,之前我们聊过的,读书学习是让自己成长,不仅仅是谋生。可是啊,这个世界上无数的人,做了一个抉择,之后便真的没有机会重来。我的爹妈也很早就丢下了我,至今我也不都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
“那你爹妈不是在这里吗?”老虾问道。
“她啊,这阿姨本不是我妈,而是一个犯了事的人,就在她结束别人生命的那一刻,也彻底了结了自己的余生,那时她才二十多岁,坐牢出来遇上了我,我就带她来这里开饭馆,同样,那男的也不是我爸,故事差不多。”
少年的老虾听得一愣一愣,仿佛天方夜谭。
老鱼喝下了一杯酒,慢慢地说道:“成年以后,每个人都会有一段旧时光的记忆,或好或坏,但就是无法抹去,人们会觉得旧时光都是美好的,那是因为他们自动屏蔽了那些不好的,就像我从不愿意去想每一沓装入荷包的钱是不是干净,不去想每一具被掏空的尸体是不是真的该死,不去想很多很多的事,不去想,就不会做噩梦,就不会抑郁,人就像鱼虾,要挣脱网子,使劲板,说不准啊,哪一天,还真的自在了,所以,我开这餐馆就取了这个名字,九仙饭店,为什么是九仙,你想想那八仙多自在,来我馆子里吃饭的人啊,也能快活自在如神仙,多好啊……”
老虾醉得扑倒在桌子上,老鱼后来讲的话,他基本上没听到。
一整个漫长的暑假,老鱼和老虾经常在一起玩,打台球喝酒,还去钓鱼,只是,两人谁都没有聊过去,也没有聊未来。
城里头凉风吹起的时候,老虾准备去读书了,每年这个时候,也是老鱼要离开的时候。
就在那个晚上,九仙饭店失火了,火因不明但火势很大,楼上的人都跑了下来,救火的看热闹的乱作一团,老虾抱着一些衣服和两本书站在人群里,双腿颤抖,直到他看到站在人群里的老鱼,火光一闪一闪,老鱼平静地站着,一动不动,油亮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因为扑救及时,大火只是烧了厨房和大堂里的桌椅门窗,上窜的浓烟熏染了整个楼层,所幸没有人员伤亡。后续来的是一系列赔偿,胖阿姨赔上了所有的钱,馆子倒闭,而楼面上虽然整理过,但人们对此有些忌讳,再也没有人经营做生意了,随着县城扩容,这里最后成了野猫野狗的乐园。
老虾一走就是二十多年,其间他听说起农机大楼已经被拆除,那位置开发了一个大楼盘,后来又听说大火之后,老板娘和她男的去了别的地方,而老鱼因为倒卖人体器官,被判了八年,至那以后,再也没人见过他。老虾大专毕业后,去了广州,从广告公司最底层做起,挣了钱买了房,终于过上了读书之途的一种生活,后来投资创业失败,离婚再创业,到再成家,到如今疫情当头创业再失败,经历过大大小小许多事,但他自己心里头一直有一股劲,不要做咸鱼,要回归大海,时光匆匆,前途未卜,虽然负债累累,但他努力挣扎着,不想就这样结束在生活的案板上,也不想煎熬在蚀骨般的命运的盐巴里,他顾不得去怀旧,不愿想起以往的自己和过去的人,包括老鱼。只是常常在梦里,一遍一遍徒劳地解读人生的密咒,努力寻找那沁入他灵魂深处的自由之海,如果老鱼还在,会不会给他再讲一个故事?
此刻的老虾站在这恍若昨日的九仙饭店,看着空无一人的大堂和电视里的歌曲,感觉一阵眩晕,随即倒在了地上。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医院里,他躺在病床上打着点滴,堂妹在一边坐着。看到他睁开眼,堂妹拍拍自己的胸口站起来,说哥你总算醒了,要吓死人。
老虾问怎么回事?
堂妹说你呀,这倒春寒天气,乍冷乍热的,人本来就容易生病,你昨天感冒那么严重也不说去医院看看,风大雨大的一个瞎出去溜达,结果晕倒在人家店里头,幸亏那店子的老板送你来医院,可把我给吓死了。
老虾说不好意思让你担惊了,我本身低血糖,常常眩晕,也是到了该好好治疗的时候了——你说是店老板送我来,我,我去的是哪家店子?
“你忘了吗?以前那里是农机大楼,有个九仙饭店来着,后来失火了,对,好像就是你考上了学校那年,那地方被拆了,现在是个小区,去年冬天的时候,就有人在那小区的商铺上开了一个店子,也叫九仙饭店,里面的装修就是怀旧风格,现在不都流行这个风格吗?摆上些旧电器旧家具,图的就是个念旧情怀,现在抖音上也有很多拍这些旧时光的,我也常看,唉,过去永远回不去了,让人挺怀念的。”
不知为什么,老虾脑袋突然嗡嗡作响,他努力让自己平静,却兀地想起东野圭吾《过去我死去的家》。
“那老板多大年纪啊,我出院了得去谢谢人家。”老虾问道。
“年轻,皮肤黑黑的,人家都说他像火灾之前九仙饭店那个老板,太像了,简直像神了。我那时小,没啥记忆。也有可能是原来那个老板的儿子吧,只不过,就算是儿子,也没有那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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