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的，在宋梓沫的手掌碰触到木门的一刹那，便有干涩的摩擦声响起，木门竟自行向内敞开。
室外微凉的空气向较为温暖的屋内涌去，发出细小的风声，仿若蛇类的嘶鸣。淡薄的天光映入酒楼，显现出屋内物体的轮廓。
宋梓沫下意识地握紧刀柄，随后抬头向酒楼内看去。紧接着，她倒吸了一口凉气。
酒楼内部铺满了苍白色的枝条，这些枝条抽搐着、蠕动着、拍打着，彼此交织在一起，如同成群的白色蛆虫，令人作呕。视线沿着枝条的脉络追溯向上，宋梓沫发现屋顶也爬满了粗壮的枝条，遒劲的枝条在屋顶处汇聚、纠缠，宛若盘踞的蟒蛇。
三颗联结着苍白枝干的头颅自屋顶处垂下，吊在半空中，像三个挂在屋顶处的灯笼，轻轻地摇晃着。借着朦胧的微光，宋梓沫发觉那些脑袋上也长满了细小的枝条。那些枝条与头颅上的皱纹纠集成一团，末梢则插入面皮之下，有规律地起伏着，仿佛是脉搏在跳动。
“居然是人木？”
榕兰的声音令宋梓沫感到了些许安心，她回过头看向榕兰：“你认识他？”
“人木是一类历史极为悠久的精怪，它们的族群上可追溯到神话时代，又被称作人面树。这只鄙兽，应该就属于人木一族。”榕兰低声解释着，双目却死死地盯着屋顶上悬挂着的头颅。
似是听见外人的响动，屋顶上的枝条开始蠕动起来，苍白的树皮如同波浪一般起伏着，将中间枝头上的头颅缓缓垂下。
眼见那枚头颅距离自己越来越近，宋梓沫下意识绷紧了肌肉，准备挥刀。然而，就在下一秒，她愣住了。
“恩人，您……怎么……来了？”
头颅的嘴部开合，干涩的声音从它的喉咙里传出，唇齿挪动间，依稀可以看见细小的枝条在它的口腔中舞动。这一刻，宋梓沫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正是她前日救下的店老板任暮。
曾经那个饱经风霜的中年男子，此刻只剩下了一颗头颅。而再过不久，就连这个头颅也将会在伏山镇的禁制下灰飞烟灭。
它已经不再是曾经的店老板任暮了，而是一只失控的鄙兽。
宋梓沫的嘴唇蠕动了一下，她想说些什么，但当她凝视着面前这个发狂的鄙兽时，又感觉仿佛有一根刺卡在她的喉咙里，令她说不出话。
宋梓沫突然回想起那晚，任暮与她的谈话。倔强的店老板一心想要留在万妖集，只是为了不想让它父亲的酒楼就此消逝，宋梓沫被它的决心所打动，便为它瞒下了一切，却不想今日再见时，死亡的脚步已然不可避免。
“你今天早上做了些什么？”榕兰上前拉过宋梓沫，将她护在自己的身后，随后紧盯着任暮的头颅。
宋梓沫略微回神，终于想起了此行的目的并不是后悔自己的过错，而是找到万妖集之乱的线索，她们的时间并不多，只有一炷香的时长，必须争分夺秒地掏出有用的信息。
“我……”任暮双目迷离，似是陷入沉思，“今天早上……他们……又来找我要……钱了，可是……我……没有钱……没有钱……”
“我没有钱！我没有钱！！”
霍然间，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刺痛了一般，任暮暴怒地叫喊起来，巨大的声音震得宋梓沫狐耳发疼。与此同时，周围的树枝也剧烈地扭动起来，像沸腾的海。
榕兰警惕地后腿一步，手腕上渐渐浮现出青白色的龙鳞。宋梓沫也握紧了无定，虚幻的狐火自刀刃上腾起，蓄势待发。
渐渐地，任暮的声音一点点地变小了。它喘着粗气，苍白色的枝条在它的脸庞上扭动着，逐步与它的皮肤融为一体，粗粝的质感在任暮的面皮上蔓延，将剩余的正常部分一点点地侵蚀。
它正在被自己身上的枝条侵蚀，这意味着它的理智所剩不多了。
“所以，你后面又做了什么。”榕兰的声音依旧是那么平静，即使面对如此恐怖的场景，她也未曾胆怯过。
“他们……他们……要赶我出万妖集，要砸了我的……酒楼……我气不过，就杀了他们……哈哈哈哈……我杀了他们……哈哈哈哈哈……”
“我杀了他们。”任暮的脸突然凑到宋梓沫的身前，布满皱纹的面孔此刻显得极为怪异扭曲，浑浊的泪珠从他的眼角流下。
“是啊，我居然真的……杀人了……恩人啊，我是不是，要死了？”
看着任暮滴落的泪水，宋梓沫很想说不是，但事实并不会以她的意愿而改变。
她沉默了片刻，问到：“那被你杀死的妖族呢？他们在哪？”
任暮哑然，下一刻，屋顶上悬挂着的另外两个头颅也降下来，苍白树枝托举着它们，递到宋梓沫二人面前。此刻宋梓沫终于察觉，这两颗头颅，就是属于那两个被任暮杀死的妖族！
一张胖脸，一张瘦脸，此刻全都爬满了细小的幼芽，芽尖从他们的眼皮下爬出来，将他们的眼角完全撕裂。他们的鼻孔、口腔与耳朵处同样有大量的枝条爬出，并且在空中不断地晃动着。
最令宋梓沫感到毛骨悚然的是，这两个头颅似乎还有着些许意识，惊恐的眼珠仍在不停晃动着，张开的嘴里似乎还有些许呼吸。
宋梓沫认得他们，前日晚上就是这俩人前来找任暮要钱，最终被伏山镇带走。令宋梓沫感到意外的是，他们竟然这么快就被放出来了，还能继续向任暮讨要钱财。
而现在，他们都被串在了任暮的枝条上，求生不能，求死不得。
任暮的眼睛扫视了一圈，看着另外两颗头颅，顿时枯瘦的脸上涌起一阵悲戚。
“看来……我的确要死了……”他如此喃喃道。
想到将要耗尽的时间，以及至关重要的线索，宋梓沫强行压下内心中复杂的情绪，咬咬牙道：“任暮，自从前天晚上过后，你去了哪里？”
“我……我哪都没去……不对……我去了……我去了临宝妖市！那边……有人卖神水……可以通过妖考……我就可以成妖了……”任暮断断续续地说着，“成了妖……我就不用被赶出万妖集了……这间酒楼……就保住了。”
宋梓沫与榕兰对视一眼，难掩神情中的惊骇。
竟然又绕回去了吗？这下麻烦了……宋梓沫烦躁地咬了咬嘴唇，霍然她又想起了什么。
“那你知道是谁卖给你神水的吗？”
听见宋梓沫的话语，任暮的脸上浮现一丝迷惘的神色：“我……我不记得了……”
“能不能再想想？”宋梓沫焦急地问到。
突然，门外传来了马脸的呼喊：
“榕兰大人，您好了吗？时间快要到了，赶快出来！封禁马上要启动了！”
榕兰看了看室外黯淡的天色，察觉到空气中越发凝沉的威压，她握住宋梓沫的手：“梓沫，我们要走了，时间不多了。”
宋梓沫看了一眼榕兰，又转过脑袋盯着任暮。她不甘心，明明就差这么一点了，找到那个至关重要的名字，或许就能避免更多像任暮这样的悲剧。
“你，真的记不得了吗？”宋梓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到。
任暮的嘴张了又张，终于说了而出来：“我想起来了！是……是……是返元教的人！”
榕兰闻言，脸色变得有些阴沉，但她没有再问什么，而是拉起宋梓沫的手臂，向着门外走去。
“谢谢你。”宋梓沫扭头看着任暮，“我……得走了。”
伏山镇的封禁即将降临，她们必须离开了。
任暮望着宋梓沫即将离去的背影，忽然问到：“恩人……杀死了我，这间酒楼能保存下来吗？”
宋梓沫脚步一顿，将视线投向榕兰，榕兰却轻微地摇了摇头。
伏山镇的封禁会将整座酒楼都摧垮，里面的一切都将不复存在，万妖集之主鉴通玄只能恢复建筑本身，并不会保留原来的酒楼，只能说，任暮的希望，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宋梓沫想了想，回过头，朝任暮点了点头：“放心吧，这座酒楼……会被保留下来的。”
说完，宋梓沫转身拉起榕兰的手，大踏步地向外走去，不再回头。
“谢谢你……恩人……”
在宋梓沫的身后，传来任暮最后的道谢。
雨水坠落在宋梓沫的脸颊上，与某种咸味的液体混合在一起后，抛洒至空中，最后落在了尘埃之中。
数息之后，灼目的辉光自酒楼中升起，照亮阴沉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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