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纯郁天真地以为故事就是故事。
她倾情地讲述着，不去追寻背后的含义，不敏感于它的映射与讽刺。
也就无法觉察到妹妹那张藏起在怀抱的阴影里、冷酷的脸庞，和她那颗愈发冰凉的内心。
她讲述的小说，是西方文学史上的瑰宝，《堂吉诃德》。
林纯郁的记忆力很是不错，而她进行概括的能力同样很强。
否则，她也没办法将那些源自于自己故乡的童话们悉数整理出来、并且最终出版成册。
当然，这些仅靠着记忆力整理出来的故事，很大程度上也得赖于林纯郁自己的加工与润色，才会在这个世界里变得那般地受人欢迎。
恰如此刻，林纯郁简化了主人公“堂吉诃德”的经历，又尽可能地将其中的精彩内容，比如“堂吉诃德”大战风车巨人等桥段描绘得十分有趣生动。
到最后她话锋一转，又不违背原著宗旨的，将它“反骑士”的一面彻底揭露。
是的，《堂吉诃德》的主人公从头至尾都在追求着作为骑士的生活，行侠仗义，可它实际上却是“反骑士”的，同时揭露理想与现实相冲突的困境。
“故事的最后，堂吉诃德躺在自己的病床上，回忆自己荒诞的一生。”
“回忆自己做过的那些傻事，和仆从桑丘一起旅行，朝着风车巨人冲锋。”
“在羊群里厮杀，却自以为在对抗着一整支军队。”
“最后败给了同乡的加尔拉斯果学士扮演的白月骑士，大病一场，终于醒悟过来自己的荒唐。”
“他想，这个世界上再不会有这样的傻瓜了。”
林纯郁平缓而又动人的讲述告一段落，淡淡的蓝色灯光下，她悄然睁开了双眼。
恰好望见一双同样于此时睁开、却饱含复杂情绪的眸子。
从什么时候开始，林纯郁竟发现自己再也读不懂妹妹的眼神？
可林鹿微的目光中永远饱含一丝落寞的苦涩，就像是她希望姐姐能懂一样。
“可我不觉得她是个傻瓜。”
鹿微忽然间的言语，令林纯郁的表情微微一愣。
半晌，她喃喃。
“是吗……同一个故事，自然会有不同的理解的，鹿微是怎么想的？”
林纯郁但凡把对书籍一半的兴趣，转移到去领会妹妹的感情上，两人之间绝不会生出如今天这般的裂隙。
林鹿微的鼻头发酸。
黄金似的瞳孔前所未有的黯淡。
自己怎么想？
姐姐你都将这样的故事编造了出来。
你还问我怎么想……？
即便是在心中吐露的言语，也不由得有些颤抖。
姐姐……你为什么这么爱骗人，这根本不可能是别人的作品，只有你才能写出！
只有你！
饱受了这个世界挫折的你、脊梁不知何时被压弯的你。
变得软弱也变得学会屈服的你……
难道姐姐不是以堂吉诃德自居，以曾经身为骑士的自己而不齿吗！
难道现实不是比小说中讲述的还要更加绝望吗！
帝国不是风车，它是真实的泰坦巨人。
谋逆者的军队也不是羊群，而是装备精锐的特种部队。
你的仆从桑丘，她朴实又唯诺的性格，像极了楼下的陈灵。
最后击败你的加尔拉斯果学士，他与堂吉诃德同乡，这不正是在暗示顾池影与你同学的身份！？
她是故事里的白月骑士，也是现实里彻底击溃你的人。
姐姐……你已经向她屈服了吧？
因为她的地位、她的权势、她的美貌。
是啊，只要屈服、只要低头、只要朝她笑脸相迎，向她献上你的亲吻。
你就能换来所有。
安全、财富、权势与地位，
比守着自己这样一个无能的君主……要好得多呢。
正如姐姐所言。
在这个故事里。
确实没有公主的位置啊。
林鹿微内心荒凉地一笑。
指尖刺破了掌心的皮肤，流出殷红的鲜血。
林纯郁有些不解，有些紧张，因为妹妹的笑，看着便让人揪心。
“我想，如果能够重来的话。”
“堂吉诃德也依旧会选择，成为她的骑士吧？”
“……她？”
林纯郁有些不解，她实际上为了让故事的篇幅缩短、变得纯粹，特意删减了许多人物与故事。
但在原著的小说中，确实有一名女士的存在，她叫杜尔西内娅，是堂吉诃德的心上人，他眼中的贵族小姐。
可实际上，杜尔西内娅不过是一名身材高大强壮的地道村妇。
就连这个名字，也是堂吉诃德幻想出来的，是他认为的符合自己心上人的名字。
包括杜尔西内娅所谓的一双翡翠色的眼眸，也都来自于堂吉诃德的幻想。
好奇怪，明明鹿微不可能知晓这本小说的内情。
不可能知道这些被删减的部分。
为何从她的口中，会忽然冒出一个“她”？
难不成这个世界还有除自己以外的穿越者，早已将《堂吉诃德》翻译成了通俗的小说，传播到世界各地了吗？
但这一点显然是不可能的，否则以林纯郁当年身处皇宫之中能够收获的情报与资料，早该发现这一点才是。
因此林纯郁暂且压下心中的狐疑，同时出于对文学作品与公主殿下的尊重，沉思了片刻，而后回道。
“我想……应该不是。”
“堂吉诃德并非因为她的缘故，才成为的骑士。”
林纯郁理所当然地回答道。
却忽然莫名地感觉到后背一凉。
可她慌张地向四处张望，也找不到缘由所在。
只有怀里鹿微低垂的目光幽幽暗暗，忽隐忽明。
像明月破碎后发出的辉光。
又像即将熄灭、风中摇曳的烛火。
“……为什么，如今的姐姐，连这么残忍的话都能说出口了呢？”
可她又说得对。
自己不该自欺欺人的，鹿微想。
姐姐本来就不是自己的骑士，她最初忠诚的人也不是自己。
而是自己的母亲，她的女皇陛下。
“鹿微……？”
林纯郁也终于发觉，妹妹的不对劲起来。
只是她依旧有些难以理解。
究竟发生了什么？
难道自己不是仅仅讲了个故事吗？
“残忍的话”……
那是什么意思？
“鹿微不喜欢这个故事吗？”
她连忙追问，语气中染上一定的焦急。
所幸，妹妹的回应让林纯郁感到安心。
她忽然笑了，笑得如往常一般甜美。
甜美的背后，却满是疯狂的因子，在增殖，在沸腾……！
“喜欢啊。”
“我喜欢极了，这个故事。”
这个，唯独自己，不留名姓——失去一切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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