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是一天清晨,细碎的尘末在一早富集于商业中心的人群、马车中间不时地被抖动到空中,令行道一旁推推搡搡的熊孩子们不禁打了个喷嚏。
自然他们的话题从在玻璃墙上飞扬跋扈的涂鸦转移到那些如箭似弦地飞奔着的马匹。更有甚者大为不满地争论道:
“你胡说,明摆着昂贵的私家车不用,明明是为了锻炼那些四脚兽,再这样下去,农场主的宠物都要变肥猪了!”
于是孩童中间再次爆发出喧闹的笑声。
这不是第一次登水子感觉有什么人在跟踪她了。好在她也没动什么歪心思,运气又意外地不错,那些实际上被她当作保镖的调查局监管员,一定认为她藏有底牌而不敢轻举妄动吧。
有些悻悻然地想,口袋里的伊凡探出头瞧了她一眼,又默默地缩了回去。
据斯宾罗塞先生所说,最近邻坊镇“儿童失踪事件”频发。
登水子无意中在形色各异的攒动人头中瞥见一个有着墨绿色短发的小男孩,他似乎正和同伴们玩得起劲,和谁捉迷藏而四处张望着。
登水子本想再将目光放到别处去,然而下一秒男孩视线朝这边投来,令她大吃一惊。
额上的一双尖角在从人群中一点散落下的阳光中浮现出晶莹温暖的棕色,俨然和尼尔科夫的那对有些相似。
趁男孩将要离开,登水子跟了上去。
眼看着男孩顺着上早班的人群涌入写字楼气势沉稳的旋转门,登水子有些好奇这个看着大概十岁上下的男孩会去哪家门店打工。
眼见男孩悄悄溜进位于一楼的博物馆,
“原来是个修文物的小帮手。”登水子赞许地想,对小孩有些莫名的好感,因为这和儿时曾帮助开着餐厅的父母在厨房里干些杂活的她,于职分上有些相似。
趁着早会还没开,在这唠嗑的社畜倒也是不少,端着茶水的兽人同事正在对他们老板的工作效率评头论足。
登水子大着胆子,一矮身躲入玻璃展柜的镂空雕花,朝着小男孩和一个形似服务员的方向看去。
那人凑近小孩耳边说了些什么。
小男孩犹豫一会,点点头,跟着服务员朝博物馆展厅走去。
本考虑要不要跟男孩打声招呼,有些起疑的她还是等待两人消失在走廊尽头,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
绕过尽头拐角,陈列在走廊两侧的文物展柜到这里就没有了,登水子忽然有种她在私闯民宅的错觉。
更衣间、化妆台、书柜、没擦干净的灰尘…
等来到一间赫然标着“会议室”三个大字的隔间,这种感觉终于消失不见。
“…会帮你找到新的家庭,至于会不会被旧的亲人发现,这种事还是放心好了。”
几名穿着黑色高领的“传销员”对圆桌另一侧,正踌躇未定的小男孩说道。
登水子还想再听些下文,然而此话说完,会议室里的目光齐刷刷朝她这边投来。
现场一度变得极为寂静,连楼下推销员叫嚷的声音都显得分外清晰。
不过登水子这时也急中生智。
“我的上帝,外甥你又来这里藏什么呢,”
“妈妈都喊你回去吃饭了。”
“传销员”们的嘴巴都快张成o型,她又掷地有声地强调了一遍:
“我就是他的家人。”
然后不由分说地走上前去,把脸上写着“我是谁,我在哪,我怎么认识你”的小男孩牵出门外。
留下几个深受震撼的黑色高领在原地面面相觑。
直到她们走远,其中才有人小心翼翼地试探说:
“我们是不是失败了…”
“嘁,要不是看在那个女娃子后面跟着些不太和善人的份上,真不知是倒霉还是走运。”
领头的传销员思忖片刻,愤愤地接上话,
“倒也没事,只要和博士随便应付几句,说我们也是迫不得已就好了。”
“啊?”
“来看看这个。”
一只小巧的监视器被他呈递出来,几名不解的随从忍不住凑上前去观看。
“这不就是我们会议室的录像?”
画面上,小男孩被他们拉进会议室。谈话进行到一半,所有人目光纷纷转向会议室门,小男孩走了出去。
脸上的神情从迷茫到震惊,再骤然被一种恍然大悟似的狂喜所取代。
“该不会是…?!”
她们在博物馆前选了一处没什么污迹的台阶坐下。
“为什么想离家出走?你刚才差一点就被人贩子骗走了…”
“别说了。”
登水子的下半句话被从刚才起就一直默不作声的小男孩给打断。
想到刚才的情景,他也有些没缓过神。但是男孩将深紫色的眼睛不情愿地转了过去。
半响才转过头看着登水子,用一种不算成熟但坚定的语气说道:
“我讨厌我的家人。”
【2】
打从他记事起,身边所有人,不论是和蔼可亲的养父母还是那些“明事理”的亲族人,目光都聚焦在那个被自己称为“哥哥”的人身上。
树人家族并不全像名义上所说的那样,尽管有的外貌酷似鬼族,实际只是一类天生亲和植物界生命的人群聚落。
有的族人仅凭与植物沟通的能力,就能证明他属于地道的树人家族,有的却深受其害。18岁的成年仪式,在外表上留下些后遗症“装饰品”还是最轻的,要是脱离人形可就不好说了。
因此劣势,从创立时树人家族就暗中达成某种非字面上的意见,将他们的希望放在基因更为稳定的“接班人”身上。
尚且还在“初级入学阶段”的尤加利就亲眼目睹了他的兄长尼尔科夫如何受到这种显而易见的优待,更别说经历短短一天的失踪终于回归以后的时光:
那就是无论尤加利做成了哪件自认为“了不起”的事,养父母都先是嘉奖一句,然后顺带提到:
“要多向你那位优秀的兄长学习。”
而两位妹妹,分立于他家庭以外的兄弟姐妹,要不是对尤加利的妒忌无法理解,要不就是对他那位兄长投以羡慕的目光。
尤加利始终不明白的是,树人家族每个年纪段的人,毫无疑问都接受了如何避免成为那种没有五感的生物、如何存活下来的考验。
为何只有同为“接班人”的哥哥尼尔科夫可以受到优待?
真正有资格也有本事受到如此殊遇的,也应该是那些为家族发展壮大而付出百年时间的长者。
而他偶然下突兀地问及这个问题,老成稳重的大人却只会告诉他:这是你兄长应得的。
末了再批评一句小孩不要想太多尔尔。
而他之所以失去最后一点自私的期冀,还是那天,莫尔城十年一度的建国庆典,他在两相对比下意外得出结论:
他的期末成绩比当年的尼尔科夫整整高了一截。
得知此事的他就像是拿到了什么罕见的战利品,反常拒绝了小伙伴去逛集市的邀请,在导师宣布下课后迫不及待地跑回家。
然而在家里迎接他的,只有正门客桌上一枚没多大面积的备忘录:
父母没去加入什么庆典的特邀席,而是在这天选择于树人家族作风都是稀罕的,去参加尼尔科夫的开学仪式。
在这个欢呼声遍地的节日里,尤加利头也不回地从家门扬长而去。
【3】
登水子的家人,比起女儿,更偏爱工作。
放下餐厅开张那段时间不说,每到周末饭点,忙活一周身心皆疲的大人、谩骂作业太多的小孩溜进一栋栋灯火通明的餐馆。
其中就有登水子家开的餐厅。
直到初中以前,登水子每天在小学、餐厅之间来回奔波也是常事:
被一旁正指导打工人的母亲催促着洗完沾满油污的碟子;在还未铺上防滑垫的地砖上摔倒,被好心人扶起,沉迷和顾客打交道的两位亲人甚至没有发觉。
假日里也是被打发着去找邻里的同龄人游戏度日。
然而自从进入初中,这种被迫打零工的生活却意外地被“顶头上司”终止:
只是在开学后的一次通话中,登水子父亲说:希望在校住宿的她,等学期结束回家看看,不用再去餐厅帮忙。
此外,曾经那些打工人和顾客也常常对小登笑脸相迎,也很愿意告诉她一些新奇的事物。
所以直到现在,登水子依然认为,能看见人们因为自己的功劳展露出满足的微笑,是件很幸福的事。
【4】
“即便如此,”
登水子好言好语地劝说,
“他们应该还是爱你,只是没有意识到要怎样表达才合适”。
“但愿吧”,
尤加利不置可否地轻笑一声,显然对身边的大姐姐毫无信任。
果然和小孩搭话好难啊。登水子内心os。
在气氛将要陷入僵局前,登水子思考着接了一个事实上尤加利并不可能喜欢的话题:
“你哥哥也不是什么自高自大的人,他或许有些缺点,但一直关心着其他人的困难和家人的想法,成为族里的聚焦点也令他承受了非其所愿的压力”。
没有留意到他逐渐瞪大的眼睛,登水子又继续言说下去:
“而且那次在游客失踪事件下的经历,即使遇到被困的处境,他也没有变得悲观…”
“这些我还没说到!”,
尤加利神情惊愕,登水子打赌即使看见世界末日他也不会意外成这样;
“咳咳,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同学?老师?都不像,那就是那天在禁地救了我哥的神秘人?”
“啊?”
这下轮到登水子意外了,她没想到,理应多吐几句不快的小男孩会去关心这个。
“是的。”
尤加利听到这里,稍微平复了下情绪,用一种推理的语气强装冷静地得出结论,
“如果是那样,那我就直说了。”
“你和尼尔科夫是什么关系?”
登水子都怀疑她在幻听,然而看见尤加利问完这话分外关切的眼神,她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涨红:
“什,什么,我说的这些事不是再正常不过吗?”
尤加利叹了口气,
“在我们家规里,接班人们是不会随便和外人交往的。”
“…放、放心好了!”
登水子慌忙澄清,
“在这事上我和你一样,将尼尔科夫视做哥哥看待,而且我也不是神秘人!”
“而且我喜欢的人是…是…”
打住尤加利话头的登水子,这时说不下去了。
因为她想说的这个人只存在于穿越前的校园中,窗外一个在篮球场上一次次挥洒汗水的身影,以及曾经她借着厨房做一道像样的菜,像其它这个年纪的女生会做的事,悄悄给对方送去午餐。
直到登水子离开校园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有察觉。
登水子免不了每次被安淇发现准备午餐的揶揄,但那样的时光在如今身处异地的登水子看来,求之不得。
当下她所考虑的还是如何在这里“体面”地存活下去。
登水子描述的穿越前世界,就算是尼尔科夫和缇娅都难以置信,一个十来岁儿童更不用说了。
好在阶梯下一名戴防尘护罩的推销员朝他俩挥了挥手,正是先前在楼下高声展示“才艺”的那个。
登水子觉得终于被从一时难以解释清楚的境地里面“拯救”出来,深受感动。
“去去就回。”
自我介绍告一段落,她起身向推销员的方向跑去。
尤加利还在刚才的气氛里酝酿着这个自称“姐姐”的身份来历。
几分钟过去,对方竟然带着些含蓄的高兴神情回来了。
“中了服装店的试衣活动,有事你可以去试衣间找我。”
登水子朝意外的尤加利挥了挥手,
“记得回去找你的家人!”
【5】
决心对登水子喜欢的人是谁打破砂锅问到底,于是尤加利来到试衣间门前。
左等右等,又不敢随意询问那些因为服装店讨价还价正在气头上的小姐姐。
“粉色呆毛头在哪呢…”
小男孩嚷嚷。
好像说她叫登水子?
“登水子在吗?”抬高音量,回答他的仍然是嘈杂的女声。
该不会还在服装店没来吧。尤加利转身要走,一个买完化妆品回来的女白领急匆匆走到他跟前,
“你兄长正在外面等你。”
【6】
两名调查局监管员百无聊赖地蹲在眼看就要直面下班人流危机的写字楼门口喝西北风。
中分头图文吸了一口烟管,然后朝着阶梯的方向不紧不慢地吐了一口烟圈,头顶的猫耳微微抖动,像发现了什么不对。
“挑个衣服就那么难吗,女性生物可真是无法理解。”
一旁睡着刚醒的背头桑弥都有些按捺不住,尖锐牙齿急躁得将要刺破下唇。
“那个偷渡犯怎么还没来,出走的小屁孩都要回去了”,
“绅士作风不管了?”
图文和桑弥你看我我看你,达成一致意见,转身从阶梯边上娴熟地翻过护栏,落在楼下的试衣间。
“喂,别换了,儿童失踪案还没…”
帘幕拉开一半,图文和桑弥当场愣住。
“什么?”
更衣间里一个人也没有,置衣架上只有登水子换下的那套学生制服孤零零地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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