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不晓得第几次，何衎被赶出屋外了。
晚春的夜空里，不是每一天都能看见星光，与细雨同在的还有充足的湿气，以及阴暗无光的夜空。好在院落之中有提前拿出的长椅和石桌，其上摆放着山月姑娘常用的一套酒具。
何衎没有喝酒。
他只是孤零零地坐着，像是一座顽石，像是屹立笔直的山松。
细细绵绵的春雨低落在少年温和的面庞，他却根本无动于衷，像是享受这这份带着泥土气味的清凉感受。
是那么沁人心田。
自然与和谐，好似恰在此刻融为一体，谱写成了闲适的乡间氛围。
金榜天册被公开的那日之后，竟然已经过了半个月有余，节气也从晚冬的时节彻底如春，甚至还显出了几分暑气。
三人从雨轩阁搬出，在距离算不得太远的县外村舍买下了一间院子。
院落不大。
却有四五处独立的屋舍，以及一片被墙外巨大榕树遮蔽过半的院子。
住下五六人，恐怕也是不会显得拥挤——虽这并非最终选中此间的主要因素，真正促使三人将其买下的缘由，是山月一眼就相中了院外那颗擎天的巨大榕树，那是七八个姑娘环抱也无法围绕的粗壮主干。
何衎经过两人住下的西侧屋子时。
偶然听到山月说道。
她小时候练功的屋外，也有这样一颗巨大的古榕树。
巨树伫立的地方，不光是整个村子中心，还作为通向各个小路的枢纽。从遥远且漫长的山后小径，绕回到村口的路途中。
远远就能看到那郁郁葱葱的树枝顶部......
何衎当然不是有意去听，而是这个丫头一旦聊开了话头，那话语分明隔开了两堵墙，也能够清楚地听得到每一字一句。
显然从这时起，何衎被赶到屋外的情况就相当频繁，因为每一个晚饭后的傍晚，准是两位武痴回到家中，开始入定修习的时候。
两个丫头对他明显的排斥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何衎静静地想。
也许实在无法与那天发生的事情脱开关系——他终究还是在那个最不该开口的时候，去给了武箫筱在抵御道花限制的建议。
“所以你前天晚上，就是这样避开我对你的感应吧。”
迎接何衎的自然是一张满是寒意的冷笑。
还有山月在一旁的张牙虎爪。
“父王好不容易将我安排作为地榜首位，作为基础境界的官方代理，迎战天下豪杰在所不辞，又怎么能够独自一人晋入士阶。”
武箫筱是大致是这么说的。
也完全符合这个骄傲到骨子里头的女人说出话语的风格，永远仰着脖颈，绝不会服输和胆怯，拥有着一双隐藏着无穷力量的双眼。
若是把那来自白伽笙魂魄之中的孤傲拆分成两份的话，那么武箫筱一定是属于承接自那自信过头的傲气。
而夜无缺。
所代表的却一定是孤字，并非独孤坚决的孤。
而是孤高孤立的孤，那种与生俱来完全与常人背道而驰的思考方式，以及对自己欲求毫不掩饰的处世态度。
注定了，这定然是一个内心极度孤独的女子。
何衎叹了叹气。
决定把这个名为夜无缺的女人从自己的脑海中祛除。
这个有着魔鬼面容，带着万般光芒的女人，
好像有一种魔力，总能用一种适当的挑逗，千万颗包含着相同炮弹的纷杂糖衣，总让你无时不刻去想去尝一口。
然后落得一个中弹生死的下场。
何衎看着从乌云中探出泛出余韵的光晕，想起了蜀山之上的天幕，也是有着南方特有的阴晴不定，没到那个时候。
圆月便会将自己完全藏起。
藏到世界无可观测的背面，露出一轮浅浅的月牙。
深深藏起的，或许从来都不是什么月光，只是一些逝去的，美好的，依然能够让何衎追忆得起过去的些许标记。
那些像是成为了“人类”之后。
为数不多能够把苦痛忘却的时光了，可惜是绝对不会有毫无付出，就会有响应回报的事情。
那个给自己取作白姓的女子。
是以自己为火焰，以自己纯净的灵魂为代价，将何衎的灵魂锁死在了凡间。
“你的痛苦，一切源于找不清身处于其中的定位，一切文明堆砌而起，愈来愈高，越来越自成体系。你成功的代价就是让人类完全摆脱了神明的束缚，响应的，你也失去了存在于天地之间的唯一证据，当然就要被遗忘，当然就要被篡改，当然就要被随意践踏。”
那个女人曾持起长剑。
对何衎述其谏言。
“作为我白伽笙的男人，绝不能被这个世界所辜负！”
白伽笙自然做到了。
她简直做的天衣无缝，像是修习剑道一样，成为了天地之间唯一长存的不朽存在。
少年也终于如她所愿，被拉扯下了凡尘。
何衎静静地想，也不由的在面容之上闪过一丝温和的神色......也仅有一瞬罢了，他实在不想在自顾自多愁善感的瞬间，又“碰巧”抬头瞅见那两对标志性的虎牙了。
何衎将长椅向下压了压。
身子放平躺下。
仿佛也放下了心中的某种执念——当时对武箫筱教学一般的言辞，也许完全是出于对武箫筱和山月的愧疚。
才会说的那么生涩，那么不得自在。
若是他也有能够拥有那承袭自白伽笙，现在遗留在夜无缺血脉之中的豁达和随性，也许真是一件极好说事情。
何衎闭上眼睛。
以神魂之灵识，审查自己的身体内部。
依然是那副零落的经脉，组成而来的脆弱丹田系统，没一段真气的运行，都像是要把那堪堪稳住的经络平衡给冲击破损。
何衎常咳嗽。
也是已失去神格的他，不顾道花阻隔，强行提升自己的肉体境界勘破那层至高无上的领域之境——自然要为其付出巨大的代价。
这份代价实在沉重。
以何衎的手段与经验，分明只需要将肉身境界提升到君位初期，就能只手灭杀掉千年间不可一世的诸葛锦绣。
只可惜何衎无法杀人。
他只能选择杀死自己。
“伽笙。”
何衎却仿佛是在自己对自己低声道。
“你放心吧，无论付出何种代价，我都会保护好她们——但是她们那些真挚的感情，我想一定有从你那继承而来的东西，我又能怎能毫无顾忌地面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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