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脚下客栈的酒旗好多年未更换。
底布褪色成黄褐色，甚至左边角落化作了絮状布丝。
显然已太过老旧。
传闻它是上辈掌柜挚友远去京师游历，终其一生学成剑术归来，为小店面书写的一幅字迹。
那“酒”字不拘一格，每一道粗细变换都蕴含着书写之人的快意和洒脱，字迹博取众家之长，整体浑然天成，又如此不羁放浪。
如果懂得门道的修士来到此间，必定会感叹一番。
可惜这不过是烨山山脚下一所偏僻客栈，再玄妙的酒旗，也绝不会让人们看上一眼。
倒是有面大旗在靠边马厩处随风而动。
那面旗子实在太大，颜色也太过鲜艳，几乎到了使人一下子离不开目光的程度。
一只淡金色老虎被绣在正中。
也许因纺织花纹的匠人实在不曾见过深山中的大虫，那虎偷模样绘制得实在算不得精湛。旗帜一旦飘动起来，反而像是一只炸了毛的大猫。
这竟然是一面镖旗。
表明有一行镖队已经到此歇脚，分明与那客栈还有十数丈的距离，就能听的到店铺中的聒噪声。
沉重木门被一下撞开来。
照理说常年都十分冷清的小店，今日却已坐满了来客。
正厅中一眼便可望见，好几桌聚在一起嚎喊灌酒的习武之人。武者们打扮简单，单衣单裤扎一根麻绳粗的绑带，绑带中还系着一柄扣环巨刀。人人都一副凶神恶煞面容，谈吐间霸气横生，无人敢靠近他们半分。
也有一桌数位面相清秀的年轻人，他们身着华服锦衣携带佩剑。怎么看都绝非山间游士，更像从山外远渡而来的。
而最怪莫过于少年和面纱女子的组合了，她们二人坐于店内最深处，却也是最不惹人注意的。因那两人都吃的很慢，没有丝毫交流，甚至看不到他们携带的武器......
来客是五个壮硕汉子，大都身材彪悍，面目狰狞。
才迈进店里一步，便用那饿狼一般的目光将巡视店内一圈，其中冒出不尽凶光，显然不是好惹之辈。
领头之人身板是进门五人中最魁梧的，穿着打扮也颇为粗野，是一件袒露胸膛的毛皮外衣。一头特别的黑卷长发蓬松至极，几乎要把他眼睛遮挡。
可无论是谁，也绝不可忽视那从他躯干中迸发出来的狠劲。
“掌柜的，到哪里去了，怎还不来招呼我们大哥！”
靠边第二位模样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的来者从后边叫嚷起来。
听闻此声不善，只见一人影从客栈后门掀开布帘后小跑出来，却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
老人虽含胸驼背，但步态稳定。从他一行一动之中能够看得出来，年轻时必定是习武之人。
没有一两把刷子，又怎么能在这深山之中开一辈子客栈呢。
领头见那掌柜出来，便豪声呼道：“掌柜的，给弟兄们准备十斤牛肉，二十只大饼，酒的话......有多少拿多少。”
全场刹那安静，都放下酒筷回首看去。
只因这言语一出，却像是一记惊雷，于小楼中炸响。
“鄙人小店恭迎诸位侠客！”
那老人双目分明已浑浊至发白，没想到此刻也能发出这般谄媚的笑容。
他深深躬下身子，做出歉意身形道：“可今天小店的情形诸位侠客也看见了，我们店里位置不多，仅仅能够容得下这七八桌客人。”他的言语也不急不慢，像是这种事情已经发生过很多次了。
老人卑微地呵呵笑着，又接着道：“现在距离太阳落山还有半个时辰。出了门向南接走五里路，便能看到一处乡镇，住所就在那里头......时间上怎么都是来得及的，劳烦各侠客再跋涉一段距离了。”
那领头的汉子也不看他。
只低沉着嗓音道：“弟兄们行路到此，已经乏了。”
老掌柜依然和声和气，堆笑着道：“大侠您看这样可否……老朽与那临镇掌柜也相识多年，您若到了那边说是由此介绍而去的，无论是住宿还是酒食都会有最上乘的折扣……”
领头瞪了老掌柜一眼。
“你是觉得，我们会在意吃饭钱？”
话毕，向身后人取来了一只浅白色布包，随手将其扔出。
小包落于地面那一瞬，发出了清脆金属碰撞声。
那竟是一带装满碎银的布包，别说是四五人，哪怕是四五十人之宴席怕是也是差不了多少。
“这是吃饭的钱！既然钱到了，那么弟兄们的酒肉便理应就位。”
领头壮汉根本不管老掌柜劝阻，五人径直就往店内走去，待一行人走到那数桌拼成的武人旁边时，一处凳子突然倾倒下来。
戈登一声，不晓得停下的是步伐，还是谁人的心跳。
本就气氛压抑的小店中，似乎更为怪异起来。
“我说是谁赶着这风尘远道而来，没想到是吴当家.....”
气息雄浑而威严，言语中听得出几分嘲弄。
竟然是其位居于数桌正中，面对客栈正门位置的长须中年人说话了。
蓄须中年人身形挺拔健硕，话语中不怒自威。
他不仅在身份地位上是这四桌武人之首领，或许实力水平也是其中无可比拟的一位。
中年人甚至从始至终没有抬头看向领头，而是将碗中水煮鱼放入口中，再一点一点的抿出其中尖刺。似乎早知来者是谁。
“哈哈哈哈哈哈！”
被称作吴当家的领头大汉竟忽然放声大笑起来。
只因他瞧清楚了那中年人的样貌。
只要是在这烨山一带讨生活的人，是绝对不能不认识这样的一张脸的。
烨山不是一顶山峰的名字，而是一连串山脉的统称。烨山一脉地域属北段的昌隆县最为繁华，而说到昌隆县实力最出众镖局，只有上吉至此一家。
而那上吉镖局话事人，除了大掌柜上吉信以外，还有谁能有此番气度？
“我说这破店中的老头儿怎敢有这天大的胆子，原是借了上吉大掌柜的威风。”
虽像是恭维，却从吴当家口气中找不到一点客气。
“我们弟兄们，还正想找你们呢！”吴当家将地上凳子踩正，再一脚跨在上边。怒道：“近来时段某人的手是否有些伸的太长了呢，这烨山分明是我们吴家管辖的山头。”
这一下，使得原本就紧张的气氛更加激烈，武人数桌皆猛然起身，每人都摸向自己腰间的大刀……而就在吴当家身后四人也皆有所动作之际。
上吉信只是覆手往下轻摆，武人们便一齐坐了回去。
“唉。”
上吉信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一般，叹息道。
“若不是有生意出了岔子，我又怎能来到这偏僻地方，叨扰各位非我所愿......”
吴当家往地上吐了一口唾沫，冷冷道：“你若不在这里做生意，自然不会有甚么岔子。”
“我们虽不是一路人，但是挣得确是同一种人的钱，何必藏着掖着呢。”
上吉信终于将手中的碗筷放下。
“吴当家不会不知晓吧，近日天地异象频出之事。”
吴当家道：“知道又如何，还不是你抢了我们的饭碗！”
“你不知其间关节，我不怪你。”
上吉信道：“异象频出，连同数百年前被封印之魔剑—怜阙也一齐出世了。神兵即出，万道宗门必然广招天下杰出修士，用已取得那无上之兵。”
他又道：“就连那青叶宗，忘情门也都加入竞争行列……现天下三大门派一齐下场，为魔剑甚至提前五年重开金榜，只为招揽麾下门客。”
“世道变了，世家也要跟着洗牌。吴当家你想过没有，我们若能携手为同一士族贡献灵脉，为其争取入榜机会。那就再也不用龟缩于这瘴气横生的群山之中了，就算那京师百宗之地，也何愁无处容身。”
他的话语那么平淡，简直像是在说一件小事，比如只是叫人喝一杯酒。
“你说对吗，吴当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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