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顶绿尼轿子在秋雨之下,沿着玄武街飞快掠过,顷刻便到了一条幽深小巷之中。抬轿子的人都是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但见他们身体摆动却是行走如飞,那轿子稳稳当当不摇不晃。巷子很深,细雨已是将青石地面浇的的湿透。阴雨连绵,昼夜不息。
很快,轿子在一处绿柳环绕的一处酒肆楼前停下。
轿夫掀开轿帘,一名穿着便衣袍服身材矮小皮肤白净的中年男子走了出来。
“在这里等着,我上去略坐一会便下来。”
“是,老爷!”
秋意浓,萧瑟了天地,却也让人滋生了许多的诗情愁绪。
借酒高歌,吟咏不断,无非伤春悲秋。
男子上了二楼,在一处雅间停了下来,回头扫了一眼,便推门而入。屋内早有一白衣中年男子在那里浅酌,见人进来便露出一抹笑意。两人相向而坐,彼此对视了会儿,便都笑了起来。
“冯志兄何时来的京城,怎么不事先通知一声?”
“知道大人位高事多,岂敢打扰,能让大人百忙之中抽空出来小酌一杯,冯志已是心满意足。”
“冯志兄这话说的,把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可都说没了。什么位高事多,不过是庸碌罢了!而且如今太子监国,年轻有为,事事躬亲,倒是让我们作臣下的闲散起来了。”
“哦,太子居然如此勤政,倒是百姓之福了!”
“呵,只希望太子能持久吧,却不要新官上任三把火,后面却是倦懒起来。”
“呵呵,大人说笑,有你们这样的辅政大臣在,时常规劝,即便是倦懒,能倦懒到哪里去!更何况太子年轻,精力旺盛,自有年轻人的野望,岂可以常人度之!”
“你这话说的没错,见到太子如此勤政,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也是欣慰不已。只是皇上久卧内宫,却不知病情如何,让我等老臣甚为担心。这不,给你去了多封信,便是为陛下所虑。”
“我闲云野鹤惯了,常年游历山河,哪有固定的落脚之处。后面能收到你的信,也是一个偶然。这不虽然时隔半月,却也是急匆匆赶过来,看能否为陛下尽微末之力。对了,你信中未说,却不知陛下得的是什么病?”
“不晓得,外间已是流言蜚语传开了,说什么的都有,你这问我,我也是一头雾水。按道理陛下即便是有恙在身,却也不过是一些常见小症,应该不至于厉害到太子监国的地步,但看如今宫中形势,却是不容乐观。而且太子监国,已有三月有余,陛下却是未曾露面过。现在宫内宫外已是暗流涌动,各方心思交错复杂,情形很是危及啊!”
两人面露凝色,静静的喝着杯里的酒。
“难道大人没有请旨面见皇上?”
“怎么没有,我们这些内阁大臣全都请过旨,不过都被驳了!”
“大人们都是老人了,即便被驳了,也应该有其他渠道啊!”
“唉,冯志兄有所不知,该想的主意我们都想过了,可是那些死太监一个个嘴硬的很,无论我们怎么引诱威胁,他们就是无动于衷。一个个便像是被人封住了嘴,什么也套不出来。”
“如此说来,定然是陛下情形不容乐观。”
“所以无奈之下,只能劳烦冯志兄来京了!都说冯志兄是当世扁鹊华佗,对于疑难杂症那是无有不知,更是一出手便让人病症消失病体痊愈,所以,如今既然连太医都束手无措,便只能依仗冯志兄你了!”
“可我一介草民,即便我想为陛下诊治,可也难入内宫啊!”
“这个无妨,我们内阁虽然被驳了,但让冯志兄入宫诊治的请求却是得到了批准。既然冯志兄来了,那今夜便在我府中屈尊住一晚上,明日一早,我便带冯志兄入宫。”
“如此正好,我匆匆而来许多东西也未准备好,顺便宫里的礼仪你也教我一教,莫要让我在宫中因为言行失措而惹出乱子来。”
“这个无妨,以冯志兄的睿智,定然触类旁通,一说即懂。走,我们现在就回去,我的轿子还在外面呢!”
“那就有劳了!”
两人结账出来,钻入轿子中,轿夫扛起轿子,健步疾行,很快便消失在朦胧烟雨之中。
入夜,天地昏暗,万物萧萧。京城大街小巷,一片凝滞的静。只见光火昏昏,暗影幢幢,千家万户,已是变得朦胧绰约。笼罩在烟雨夜色中的皇宫,少去了往日的恢宏大气,更添了那冷硬的峻峭。
一盏灯火,只是让偌大的宫殿显得昏暗。秋夜里,凉意弥漫,渗入人的骨髓,让人心神为之颓靡。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药味,那药味似乎已经渗透进了宫殿内的每一寸空间里,即便是那石柱、那墙壁、那铜炉等等,也被浸染了。空气便有些凝滞,让人肺腑淤滞难以畅快。
轻纱重重,隐约可见里面一张宽敞的榻上,躺着一道消瘦的身影。
那身影静静的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无声无息,宛若是一具尸体。
不过,如果仔细的观察,却能见到覆盖在那身体上的被子微微起伏,随着呼吸而动。于是便可知这个人并未死去。
只是如此冷清萧瑟的宫殿里,却是让人难以生出那勃发而有力的生机来,反而让生机为之削挫。这时候,那躺在榻上的人却是掀开了盖在身上的被子,缓缓坐了起来。呼吸滞浊,宛若肺腑里积蓄了许多的浊气,淤积其中,需要轻缓的排出来。然后便是剧烈的咳嗽,持续了很久,在宫殿里回响,让人心惊胆战,真怕这个人会将体内的脏器咳出来。
有人走了过来,脚步无声,宛若幽灵。
这个人跪在了轻纱之外,形同一个没有自我的影子。
“什么事?”
“陛下,太子在外请安,想面见陛下。”
“让他回去吧,好生照顾好政事,朕一时半会还死不了。”
“喏!”
那人缓缓起身,然后躬身小步退了出去。坐在榻上的男子扭过脸,一双眸子阴冷的盯着外面。那阴冷的眸光,便若是九幽之中射出来的寒光,让人毛骨悚然。
殿外一年轻男子穿着明黄蟒袍跪在地上,当太监出来时,他才抬起头。
“父皇怎么说?”
“太子殿下还请回去,陛下只想静养,暂时不想见任何人。”
太子面露失望之色,应了一声,便站了起来。他望着那厚重的门,仿佛想要窥见宫殿内的情形。嘴唇微微翕动,他望着那太监道,“陛下的身体好些了吗?可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那太监面无表情,摇了摇头道,“陛下没有吩咐。”
太子眉头微微一挑,点了下头道,“有劳了,父皇若是有任何吩咐,尽快告知我。”
“奴婢明白。”
太子迟疑了下,最后无奈的转身离去。不远处早有一队内侍在那里等候着。望着那些人簇拥着太子所乘的轿子离开,那太监徐徐的吐了口气,舒展开满是汗液的手掌。
而此时,皇帝却已是从榻上起来,负手从重重轻纱中走了出来。不知何时,一名面白无须的太监跪在了角落里。暗影笼罩着那太监,让人难以分辨其容貌。
“毛骧那边可有动静?”
“回禀陛下,暂时还没有。”
“你呢?你有什么要禀告朕的?”
“奴婢无能,暂时未发现异常情况。”
“哼,朕养的好奴才!平日里作威作福,可到关键之时却一无用处。一群饭桶!”
皇帝忽然发起火来,那人浑身一颤,趴在地上不敢动。
皇帝穿着一袭内衣,纤薄柔软,在昏暗的光映照下,显现出其身形的孱弱和衰老。他的头发已是如雪一般的苍白,裸露出来的肌肤,更是松弛下来,露出了年老的斑点。但是,那自有的威严与高傲,却是丝毫不受影响,特别是那双眼睛,更是如野兽一般的充满了杀机。
一时无声,只有沙漏沙沙的声响。
静寂,有些时候让人窒息。
“朕不管你用什么方法,三个月内,给我找到那些人,任何与那件事有关系的人,一个个给朕找出来,若是找不出来,你自己自尽吧!”
太监浑身一抖,连忙道,“谢陛下洪恩,奴婢不敢丝毫懈怠,定然揪出那些人。”
“哼,朕的话说在这里,懈怠不懈怠,就看你自己要不要脖子上的那颗脑袋了!”皇帝阴冷说着,一甩手,已是转身朝榻的方向走去。“别死盯着皇城,在皇城找你是找不出什么的。据朕所知,那个叫什么刀王的,那日可是参与其中的。现在刀王下落不明,能跑到哪里去?顺着这条线索去找,难道还会查找不到丝毫的线索?”
太监眸光一凝,道,“多谢陛下赐教,奴婢明白了!”
“既然明白,那就滚吧!”
“喏!”
大殿又是一片寂静,皇帝坐在榻沿,一双手干枯消瘦,紧紧的攥在一起。他的呼吸已是急促起来,仿佛内心里有巨浪在翻滚似的。他的双眸,已是猩红如血,充斥着可怕的凶唳与烦躁。
“你们都想要朕死,可是朕偏不如你们的愿。你们这群毫无尊卑的畜生,朕才是天命之子,才是人上之人,你们这群狗东西,渣滓一般的人物,也敢跟朕争夺天命,也敢欺蒙上天!你们这是找死。呵,法甲是吗?朕倒是走了眼了,没想到将你这条恶狼圈养在了身边,让你坏了朕的好事。很好,很好,不要让朕找到你,不然让你凌迟而死,悔不当初!”
噗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溅而出,飞落在那轻纱之上。
轻纱,立时变得污秽。
空气里,更是弥漫起那腐臭的味道来。皇帝啊的一声倒在了榻上,翻滚着、挣扎着,双手将那被子、褥子什么的,撕扯的乱纷纷,成了一地的破布棉絮。只是,四下里不见一个人影,更不见任何殷切的关心,只剩下那冷冰冰萧瑟瑟的清冷。
铜炉里冒着烟,精纯馥郁的气味弥漫在眼前。
太子展开双臂,深深的呼吸着,只觉得四肢百骸充沛壮实,充满了力量。他的肤色,变得红润,汗水密布在肌肤上,晶莹的宛若珠玉。他缓缓睁开双眼,红润的脸上浮现出满意的神色。
“这丹什么时候才能炼成?”
法甲站在一旁,道,“此为凝神丹,是为殿下凝聚锻造神魂所用,此丹并不太难,不过需要些时间。”
“呼吸这气味已是让人神清气爽,丹若成,岂不让人延年益寿,肉身与神魂都强健起来?”太子道。
“这便是丹药的作用,”法甲道。“凝神固体,近于道。”
“那就辛苦你了,”太子望着法甲道。“你是我信任的人,你做事,我放心。凡是需要什么,你只管提,我会满足你。”
“多谢殿下。”法甲环手躬身道。
“不过,”太子眉头一挑,道。“父皇现在情形如何?现在他连我也不见,让人捉摸不透!”
法甲道,“陛下多疑,自从我背叛他之后,他对周边的人都已不再信任,现在为他护卫的,都是他本有的一些老人。这些人手段诡异,我也不能近身,怕坏了殿下的大事。”
太子眸光深深,望着面前的铜炉。铜炉内焰火翻腾,宛若那红艳艳的薄纱不断的飞舞。太子抿了抿嘴道,“你做得对,不要打草惊蛇,现在父皇虽然隐居深宫不露面,让人难以揣测,但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便是他的注意力不在我的身上,如此便万事无忧。现在,我还不能与他撕破脸,不然败的定然是我。”
“殿下只需做好自己的事情即可,其他不用过多去管。有道是,一动不如一静,如此便可隐遁于人海之中。”法甲道。
太子淡然一笑,道,“这样的道理,早在二十年前我还不过蹒跚学步之时,便有人教会了我。你忙吧,尽快把丹药炼成。”
“法甲恭送太子殿下!”
秋夜很长,入暮时天色便已暗下来,到现在已是漆黑的宛若浸满了墨汁一般。雨水不断,屋檐上已是零零。街道上虽然有各户的灯笼映照着,却也是昏暗萧森。地面的积水,反衬出那清冷的光影来。
四下寂静,秋虫吟吟的叫着。更夫一手提着灯笼一手抓着椎子和铜锣,已是摇摇晃晃的走到了尽头,折身朝另一方向而去。
客栈中,蜡烛无声燃烧着,释放出明亮的光来。
毛骧的身影折叠在桌子、凳子和地面上,一动不动。
夜已经深了,但是毛骧却没有丝毫的睡意。他的内心里燃烧着火焰,让他的血液在沸腾。但是他的面上,却没有丝毫的喜悦之情。
在他的面前,有一张画像。
画像已经很旧了,上面的墨迹都开始脱落,纸张也已是泛黄,整个画像便有些模糊。不过,一张脸孔,无论如何脱墨、纸张变色,那轮廓与大体形貌,还是可以辨认的。而这张画像,早已镌刻在了毛骧的心里。自从陛下登基,这张脸便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里。几十年过去,没有丝毫的蜕变。
眸光凝聚,毛骧缓缓的将手掌攥起,肌肤上那筋络一条条的凸显出来。
他回过头,喝道,“人都到齐了吗?”
站在门外的人回应道,“大人,都已经到齐了,只等大人一声令下。”
毛骧站了起来,眸光一扫,旁边挂着的蟒袍和刀映入眼帘。他狞声一笑,大步蹿到了那蟒袍面前,一把抓起来穿在身上,抓着刀轻轻一挥,刀出鞘,寒光映在他那已有些苍老的面庞上。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竟然在这里见到了你,呵,你说这是不是缘分,或者说宿命的安排?”
刀回鞘发出响亮的声音,毛骧旋身抓住斗笠戴在脑袋上,然后大步走了出去。
“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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