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溪城临近丰都,一条清江被一道峡口分为数千条溪流,这些溪流通过千溪城后又汇集成为一条,再度奔流东海。
千溪城河流遍布,其中百姓公认的最美的一条——桂花溪。
杨家人当年带头在这条溪路边上种下一路桂花,照料三年,直到桂花飘香,他们便在此处开上一间小面店,取名“桂面堂”,在千溪城也是小有名气,桂面堂从凤鸣女帝开始,三代都是女主人当家。
溪流之上的桂花,每日最先接受阳光的照耀,长势最为喜人,如今是桂花盛开的季节,桂面堂现在的掌柜杨淑,趁晨光末现,便领一干人到上游之上采摘桂花,这些天要摘下小半年的用花量,若是赶上年景生意好的提前用完时,就得要从别处买来,贵不说,香气色泽也不如这溪上长得好。
杨淑这些天白天看人摘花,替摘下的花把着关,晚上又招呼人把花散在亭院里晾晒,等事情弄完,沾到枕头就能睡,可就是这样,眼睛还是给逼出一圈淡淡的黑圈,可白净的脸上还是透着秀气,一身紧衣让人显得十分干练。
“杨掌柜,王家公子找了二十个家丁,说是来帮您摘花的。”,杨淑一听,丢下手上的一捧桂花,“你去谢谢他,顺道提醒下,上年的帐我还没找他算呢。”。来人原话一说,领头的家丁头子听到上年的事,自觉理亏,寒喧两句,就带人回了。
“杨掌柜,上面飘下来个小舟,里头躺了个人。”,杨淑一听,再次放下手上刚摘回来的桂花,跟着人走过去看看。
舟上积了薄薄的一层血水,泡过里边人的身子,采摘花的人把人从溪舟上捞出来,探探气,摸摸心口,还活着呢。
只是没人想救,都是出来做点小活计养家,杨掌柜厚道,一天就一百五十文,可就这么些个钱,做上十天半个月,可能还不够抵这小子的一顿药钱呢。
再者说,这小东西身上两处大伤,七八处小伤,都让水给泡得泛白,活不活,谁也说不准。
四周人七七八八的议论声把桑榆吵醒,他努力拉开眼皮,眼中只有半清半糊的人影。
杨淑走来一看,询了声周围的人,知道人还活着,立马就让人叫大夫过来。她走近那身上脏脏的小孩,淡淡的臭味就迎风飘过来,再俯下身细看,腐烂和恶臭冲破四周的桂花香气扑鼻而来,杨淑卷起上衣袖捂住鼻子,立马站起来。转身对四周围看的短工说:“碰过他的把手洗了,都继续去摘花吧。”
桑榆没坚持多久,就再次昏过去。
当他再开眼的时候,自己已经泡在药澡盆子里,水面上浮着不少草药,整个浴室里头都是怪异的草药味,旁边还坐着个人,往水里头撒些药沫。
“伤口发炎,要用药水泡上一泡。”
“耶……”,桑榆想要开口说话,嗓子却像是被黏住,一个字也跳不出来。
“我叫阮清,他们都叫我阮大夫。”
“可……”,桑榆嗓子疼得历害,肚子也饿,抬眼看她,视线都是模模糊糊,勉强看出是个人样。阮清放下手上的药包,出去给人捝杯蜜蜂水。
桑榆远远地看到水,就伸手等着,等接到了,手上却拿不稳妥,阮清一放手,就弄撒一小半。 还好阮清手没离远,又给他扶好,这次握上他的手背,亲自送到他嘴边。
初见时脏得像黑炭,还半死不活,原以为是个小乞丐,可这手嫩得跟豆腐似的,洗好才发现,鼻挺眉清,眼睛圆圆地泛起水汽, 有些好看,脸蛋也长得精致,捏起来也不知道舒不舒服。
难怪杨淑那小妮子要救他,洗干净养起来,当个小差使,也不懒。
桑榆喝完糖水,嗓子润上些。这是他从皇宫出走以来,喝过唯一像样的东西。
“可好些?”,阮清拿开碗,“还没问你叫什么。”
桑榆有了些气力,嗓子也润开,说:“我,桑榆,肚子……饿。”,他才说没两句,喉咙就疼得断了音。
“桑榆?”杨淑顿一下,“百家姓里可没有桑姓。”
桑榆不好再说话,低头玩起水面上的药材。阮清就去拨他的头,硬要他抬起来,“你没姓?”。像他这样模子长得好,又没姓的人,多半是一些大户在外寻花问柳留下的。
“对。”,桑榆就坡下驴,应上她。
“那你身上的伤怎么解释?”,阮清作势要戳他手臂上的刀口伤,桑榆收手要躲。
“扣扣……”,浴室的门响起来,收完桂花回来的杨淑在门外敲响房门;她对今天的气味很反感,不想再闻一回。
“阮清,打理好没?”,杨淑在门外问。
“你自己进来看不行吗,一个孩子有什么好避讳。”,阮清边说边走到门外,开门出去,独留下桑榆一人。
阮清去到门外,对着她开口道:“这都一更天,我以为今晚不会来看人。”
“刚晾完花,他能活吧?”
“活是能活,可以后走路怕是不方便。”,阮清歪头,瞄到她藏于身后一个大大的木礼盒,“养来玩儿不推荐,留着干点细活,还过得去。”
“你的嘴上可积点德吧,连个小孩的玩笑你都开敢。”,杨淑假意恼怒地推她一把,接着说到:“那么说他是残废喽?”
“残废算不上,就是脚筋全数错位,复原是细致活,我这可做不下来。”,阮清伸手过去要拿她身后的礼盒,“你身后的细致活我倒是能做。”。
杨淑后退一步避开她,要求道:“你先把里面那人的活做完,这才能给你。”,阮清拿不上,又想起在里头泡有小半个时辰的病患,骂道:“杨扒皮”,便回头要去把人捞出来上伤药。
桑榆左手臂上口子发炎,左足背上再惨,脚筋乱了不说,还有道发炎的深口子,其它小地方的伤口倒是好处理,等阮清上完刀伤药,缠完纱布,已经是二更天,喂上些热粥,才吃一半,人连眼睛都半眯半挣,小脑袋是摇摇晃晃,粥从嘴上喂到唇边,好容易吃完,就倒在床上。
次日清晨,杨淑还是照常带人上山摘最后一天桂花。
从救人到回来,她从末看过桑榆一眼。她对桑榆身上的气味很反感,救他只是出于同情,反正有个不花钱的大夫,医完送盒桂花饼,做足人情,又能救一条小命,何乐而不为。
桑榆睡到日上三竿,饿得肚皮瘪叫,才迷迷糊糊起来,转身下床要找些吃食,可桌面上只有茶水,一点糕点也没有——阮清刚搜刮干净。
刚在厨房偷桂花糕回来的阮清,看到坐在桌前的桑榆,说到:“可醒啦?”,把手中的糕点放在盘中,拿一块在手上,递到他嘴边:“吃点吧。”
桑榆张嘴就吃,只咬下一半,“蟹蟹……”。
“还挺懂得礼数。”,阮清又递过去一杯茶水给他,“别噎着。”
桑榆嘴里的还没有吃完,就又拿起一块放在嘴里,嘴被塞得鼓鼓得。阮清见了,用根手指戳一下那鼓起的包,桑榆只顾吃,没躲开,被她突然的动作弄得有些不好意思,稍缩了下头。
“慢点吃,下面多得是,不够我再给你拿上,反正是白食。”,阮清收回手,再递上一杯茶水。
桑榆吃完盘里那些,没饱过的肚子终于鼓起来,一团气从喉咙里升上来:“噶……”,桑榆控制不住,很是不好意思。
“这就吃饱了?”,阮清把最后一块吃完,才准备拿,桑榆就打起饱噶。
桑榆点点头,脸上难得泛起红晕。
阮清看着他说:“那脱衣服,我帮你换下药,不然伤口会化脓。”,
“那能不能关下门……”,桑榆捏起衣摆子,看着没大开的房门。
“哟,你个小孩还在意这些。”,阮清打趣他,还是起身去关门。
桑榆扭扭捏捏地扯动衣服,半天才取下内衣衬子,阮清看不过,过去一把扯下剩下的东西,大声说:“怕什么你,小屁孩,昨晚还是我帮你洗澡上药的呢。”
这话把桑榆羞得脸颊上红润起来,比原先惨白的神色真是要好看上不少。
阮清手快,没一会药就换好,桑榆赶忙穿回衣服,可就在穿裤子时,脚站不稳,身子像被大风吹过的竹子,左右摇晃几下,阮清抓住他柔嫩的手臂帮他稳住身形,才勉强可以自己穿上。
阮清把人扶回床上,自己也坐在床边,阮清好奇心重,街上一个小传言,她都能四处问半天。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这句话她可从昨天晚上忍到现在。
桑榆没说话,静静坐着。
这事挑起在地牢里的情景。
绝望地哀嚎,断肢和碎肉,饥饿和腐臭,还有各种各样被扭曲,受酷刑的犯人……
他好不容易逃出生天,再不愿去想那些。多日的委屈涌上心尖,低着头,苦泪在眼框打着转。
阮清低头看他,映入一片犁花落雨之景,可能是由于他年纪小,更分外让人心疼。阮清虽然好事,可也架不住心疼起来,将人搂在怀里,摸着脑袋轻声安慰。
桑榆感受到怀里的暖意,多日的委屈充斥胸腔,心里酸楚不已,一个劲啜泣着。
杨淑忙到中午,桂花也采得七七八八,劳碌四五天,她也想回来休息,正巧,安排桑榆临时住的房就处于隔壁,经过时听到细微啜泣声,停下步子,从门户缝中瞄上一眼,只见阮清正自抱着昨天捡回的小孩,一手摸头,一手搂肩,脸上温柔似水,好不爱护的模样。
“看来这小东西不用麻烦我安置了。”
杨淑笑着回房,心里打定将人送走的主意。
桑榆哭没一会儿就躺在怀里枕着睡过去,阮清抱着他,自己靠在床边,手上顺着他柔软的黑发, 不和不觉也睡过去。等到太阳快落山,夕阳打在她抹着淡胭脂的俏脸上。桑榆还在怀里沉睡着,金黄的光晕映于脸上,嫩嫩的小嘴微微张开,她用食指滑过桑榆脸庞,就如同一块有温度的玉,细腻而湿润。
阮清摸上一会,怕把人吵醒,轻手轻脚将人放回枕头上,起身时,小腹失去暖物,倍感寒凉。
阮清出房便上去大街,先跑过到一里外的溪水楼,买上半边紧实现烤的羊腿,回来的一路又捎上一盒蚕胭脂,本想带上一瓶纷酒,想起杨淑店里头藏有不少,只向店家要一个小酒瓶,回去装上她大酒罐里头的酒,腆着笑脸就进了杨淑的闺房。
杨淑几日劳神费思,今日事毕事了,捡回的小孩也有安置,十分舒心地睡到深夜。当她梦醒之时,开眼便见到静坐于桌前捧书而读的阮清,前面摆着一盘冒热气的羊腿,肉香四散;还有温于热水中的酒,飘着桂花香。
这阮清可没这么大方过,每来一次,都狠不得把身上挂满糕点化成一个蒸笼才肯罢休。
杨淑坐于床边,不满道:“你是在我店里闯祸?”
阮清被声音惊到,放下书,赔笑道:“只是觉着你这些日子太辛劳,身为红颜知已,特意买些吃食来……”,阮清话末说完,杨淑立马打断她:“要是果真如此,一会你可莫要提要求。”,她说完下床,挪来登子坐在旁边,拿起筷子夹上一片香薄的羊腿肉,正要下嘴,方觉一双眼紧盯自己。
“你不吃?”,杨淑问道。
“你先吃,我一会再吃。”,阮清有些羞,又帮她倒上一杯温酒。
杨淑也不再客气,吃一口肉,喝一口酒,倒是惬意得很。阮清只得暗自吞咽口水,在她身边嘘寒问暖几声,好不关心的姿态。
阮清在她这儿拿的吃食太多,平日没事也来这儿蹭饭,她知道杨淑老早想找机会挖回来,这次和她要人,恐怕是有些难办。
杨淑酒足饭饱,阮清见状赶忙递过手帕。
杨淑拿过手帕,得意道:“可以说事儿啦?”,这阮清看来是闯祸不小。
“我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儿,迟点说也无妨。”,阮清掏出藏在怀里的蚕胭脂,笑意盈盈地递上前去:“这还有盒胭脂。”
蚕胭脂,逢节遇年,也要二十两银子一盒。
这阮清下血本,必定不是个小事……
杨淑拿过把玩一番,这胭脂她看上太久,就舍不得买。平日里二十五两,她得卖多少糕点才有二十五两银子?
就算不收,摸摸也是好的……
“你这事儿……”,杨淑扯着嗓子吊她胃口。“怕是……”,她送回那盒装于红木盒中的胭脂,阮清见此赶忙说:“没闯祸,就是要和在你这儿要点东西……”。
杨淑这才收回手。
她这儿还没有能值二十五两的东西。
“说说看。”,杨淑这才安了心,这可是笔好买卖,她非得把平日阮清搜刮自己的快意都补回来。
“你也晓得,我这些年东奔西跑地出诊。”,阮清望她一眼,杨淑还在把玩那盒胭脂,“回到家,饭没得吃,连盆洗脸的热水也要不上……”。
阮清诉了一堆苦,杨淑似乎明白她那闷葫芦里头卖什么药了。
“这不,想要个小厮,留在家里头,也有个照应。”,阮清更加小心地观察她脸上的神色。
笑得可谓是春风得意。
“你想要红袖?”,杨淑盯她一眼,阮清摇头,“花伶?”,阮清依旧摇头。
杨淑想起她抱着那孩子时的情景,试探性地问:“你要救回来的那小屁孩?”。
阮清见她说中,傻笑一声。
杨淑也乐了,她可算自投罗网。
“这个嘛,也不是不……”,杨淑止了口,她记得阮清昨晚说,那小孩腿脚有问题,拿来做留家干活,显然没花伶要好。
莫非……
杨淑话头一转“真只是要来守家?”
“嗯嗯……”,阮清立马点头。
“那平日你出诊时,我让花伶去顺便帮你收拾下,给你烧个热水,做点吃食,不比个半大点孩子做得好?”。
“可她终究是你们家人,饭菜再可口,水烧得再热,也不是自家的。”,阮清摇起她的手,“你从救人回来,就没去看过一眼,既然你不喜欢,不如送我,也省得你麻烦。”
杨淑悠然道:“话是这么说,可人家毕竟不是我买回来,指不定亲人在寻,若是寻到我这边,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得清。”
“好姐姐,若是真出岔子,你吱我一声,事儿我来扛。”,阮清娇气道。
杨淑可不吃这套,若无其事地说:“哎呀,我这寒疾,不知还要吃多少药才能好。”,说完,杨淑还特意捶捶裹在衣物中的小腿。
阮清立马应和道:“我一会儿回去就给姐姐配药,上好的药!”
“这药啊,又苦又涩,还不如试试你那偏方,依我看,捡回来那人寒碜是寒碜,可身子……”
阮清话听一半,就着急了,截断道:“那是我胡说出来,信不得。”
杨淑无奈道:“现在这药钱贵,我那桂花酒每次都没卖呢,一两坛就见了底儿,日后可能连药钱都付不上喽。”
阮清又应和道:“好姐姐,我以后再不偷你酒窘里边的桂花酒。”
“此话当真?”
“当真当真!”
杨淑望她一眼,笑道:“那我可不帮你说,成不成,看你自己。”。
“谢谢姐姐”,阮清一听,脸上笑开,“我去看看他醒没有。”。
待阮清一走,杨淑便忙打开胭脂盒,轻嗅赴鼻而来的细碎香气,快步来到妆台前对镜而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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