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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生

野生

天将明中,护疆手持长刀,身上是数只利箭,壮硕的身躯并没有倒在黄草地上,只是跪在河边,对着将出的夕阳和流动的一如既往东流的河水。

连夜追赶而来的虞源看到的便是如此景象。她带领着一队轻骑兵在尸体堆里胡乱地翻找着,利刃划破手掌,泥土陷进了指甲,一夜的长风散乱了梳理细致的长发,她生平第二次流出眼泪,朦胧的视线中生怕看到弟弟的身影,可又不得不找。

皇子身故的消息如风一般散播在北狄平原之中,五日之后,灾祸无生。

并不是因为桑榆死了,而是拿到了兵权的虞源亲率一队重骑军踏足了木华三守的领地;以镇压乱军之名。

木华三守着实没有想到,兵权竞到了这个不起眼的小侄女手中,原本手握兵权的三位将军竟也如此的衷心,任他把柄尽握,他们也不肯同意谋逆。后来才知,是虞源赐了青书皮卷,保他们无罪。

朝中的大臣都以为,木华知是位名主,是他结束了数千年来的迁徙,修复了与崇陵的关系。

光是建桥一事,也足以成为北狄的千古名君。北狄人记情,北狄的军人记名,他们不愿背叛这样一位名君,受尽世人的唾骂,可也不愿一位七岁的小皇子登基,他难成大事;此时虞源便成了众望所归。

退诏一宣,她便亲领军队开往自己皇叔的封地,以平定叛军的名义,给了木华三守一个下马威,各地的乱军在随着木华三守领地的“平息”后,也相继销声匿迹。

五日已无灾祸,皇子的死,在百姓的心中是笃定的事实,只有虞源还在苦守,那日在场的人全数死伤, 接应的船沉了底,可四处寻不见尸身,不过为了平息世间的纷乱,安定人心,她诏告天下:桑榆皇子已死。 她只得秘密相寻。

没有尸身,她心里就存着希望,存着再见的期待 。

十日后,渭桥修成,重设祭司一职,由蒙真奇杌为北狄的名君木华知念颂丧文。北狄在一片无声的默叹中带着自家的牛羊越过渭桥,前往新的草原,那里有一片兴旺的草地和以往的繁荣。

渭桥的水把桑榆冲到了岸边,羊皮伐子就在他的身旁,身上的江水仍透着身体,桑榆咳了几口水,眼皮沉重着快抬不起来,两手撑着沙子,头顶着地,支起软绵绵的身体,他不知道晕了几天,口干至极,见渭河的水极清,用手掌掬了几捧大口地喝了起来。

补了水的桑榆恢愎了些气力,身子饿得发软,幸好是个河滩,四处寻了些滩边坑洼里面的鱼,饿得急了,也顾不上烤,直接生啃了一条,可才刚咬了一口,就腥得干呕起来。

看来还是得生火

滩边上有着不少的打火石,他寻上一阵,终于赶在夜明星稀之时弄起了火堆。当把拇指大小的坑洼鱼架上火堆时,他已经筋疲力尽,饿得眼前发昏起星,拿水泼了把脸,努力不让自己睡过去。

过上会,鱼散着腥味,他就迫不及待地咬起来,他食量小得可怜,弄了七八条,觉着腹中有了饱涨感,就累得躺下了。

桑榆年龄小,可到底也是个牧民的后代,以前跟着虞源半玩半学,在鱼源丰富的河滩还能勉强的过活。

要回去找皇姐吗?北狄的叛乱平定了吗?

也不知道父王的病好些没有? 我离开了,北狄的百姓还会出事吗?还是说一定要我……

桑榆心里带着种种的疑问,都找不着答案,他只知道一件事:不能再回北狄,不能再见皇姐……

次日清晨初上,桑榆恢愎了些许气力,此时潮已经涨上了些,就快要触着脚底了,他赶忙移开了火种,挪到了岸上,平静的江面被破开了一道口子,桑榆努力望去,只见一只大船上满了货物,北狄的狼旗迎着江风飞舞,桑榆看清了,赶忙踩灭火苗,溜进丛林中躲起来,直等到般只没了影才敢再出来。

“又要重新生火了”

桑榆嘟囔了声,自觉转身回去拾柴生火,坐在火堆旁等着潮水退去,盼着再抓着些鱼。

江面上直到天色昏暗,日落西山时潮水才退去,一个个水坑出现在了滩面之上,桑榆光着脚丫跑过去,细细捡着坑洼里的鱼虾和螃蟹,虽然小得可怜,可毕竟也能活人。

桑榆手脚伶俐,没一会拾了一堆,集中放在一个坑洼里头,秋天的夜色来得比其余三季都要快,桑榆眼看天色黑下去,回到岸上找片大叶子,包了水坑里头的鱼虾,回到可以给自己温暖的火堆旁。

桑榆胆小,以前在皇宫晚上也不敢多走动,现在他就守着自己拾回来的几条小鱼小虾,外边有些风吹草动他也能心跳加速,加上落江那天晚上所见的惨烈之景,心里越发的寒。

江面上起了风,没一会就吹到了松树林里边,松针相互碰撞沙沙作响,桑榆便觉得火光暗了些,赶紧添了把柴火, 偏这时,林子后面传来响动,他猛然回头,只见地下蹲着个黑溜的物体,似乎是个人,可却没有这么小的。

他吓得忘了呼吸, 摸了顆不大不小的石子, 用力一丢。

巧了!

正中那东西的顶部位置。

那“怪物”丝毫没有停下,只是缓缓靠近他,桑榆看着像个人的模样,可还是害怕,又摸起了一个石头,才准备扔过去时,听见它喊了声“救命”。

桑榆又惧又喜,举起一个火把子胆战心惊地过去,另一只手里的石头换成了一条弯弯曲曲的细木棒子。火光把漆黑的林子照得亮堂些,模模糊糊看清是个人影了,他悬着的心落下了地。可那东西突然扑过来,他火把的和木棒都胡乱丢过去,可都被轻松地躲过,对方比桑榆可高出不少,一下就把他扑倒在地,绝对的身高优势和气势让他大气喘不上,连叫唤都没来得及时。桑榆脖子上被捏了一圈,那人也不出声,就这样捏着,慢慢地力气小了,也许是耗尽了最后的一丝力气,硬是倒在桑榆身上。

桑榆缓了会,定定神,确定对方已经晕了过去,用力把人推翻,火把本来也小,丢过去的时候已经灭得差不多了。现在就剩下点火星,桑榆把它踩灭,拖着对方手朝着自己火堆的方向一点点地前行。

李陵韶只觉脸上一冷,撕杀之情再次生起,手上紧握,却空空如也,直起身子,只看到眼前黑抹一片,手也被树滕反绑在身后。

果然, 这招百试百灵。

桑榆就坐在她身后,手持着石块和木条。 这是他可以找到的最有杀伤力的“武器”

李陵韶回过头,看见他举着两样东西的滑稽样,心里充满了不屑。连手上的滕也绑得不像话,手掌左右相绕,随意挣了两下,滕便滑落下来。眼神落在架在火堆上的细鱼条子上,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东西,喝的也都是晨露。闻着肉香味,上手就捏起一根鱼就往嘴里塞,压根没有理会在一边吓得瑟瑟发抖的桑榆。

李陵韶才吃没几口,鱼就没了,扭头就问桑榆:“还有吗?”

这年头土匪蛮横到这种地步了?

桑榆回道:“没了,全给你吃光了。”

桑榆不敢跑,外头都是黑抹抹一片,再看这位衣着“光鲜”的匪徒,虽然衣服破了几个口子,脏脏旧旧的样子,可上面的文绣精致,布料还是上等的绸缎子,瓜子脸上泥灰沾着,可白嫩还是看得出来的,盘着的头发用上好白玉簪横固起来,他自个儿没钱没害,应该还不至于对个小孩下杀手。

李陵韶也没有再说什么,挑了根大的木棒,放一头在火堆里头烧着,又折断了根长木条,自顾自地往江边走去,桑榆在旁边看得一惊一颤,生怕她饿疯把自己烤喽。

过上一会,桑榆看到那边的李陵韶举着火把回来,手上的长木条串起了三四条巴掌大的鱼。

这可比他历害得多的。

李陵韶会抓鱼,可并不会烤,开了膛,看着肚子里头流出来的肠子手足无措,索性拿上木枝一串就往火上烤,这可把他看懵圈了。

细细碎碎对着她念:“鱼不是这样烤的,肚子还没有开干净……”

李陵韶也不好意思承认自己会抓不会烤,直接把剩下的鱼递过去,桑榆也饿着肚子,拿过来接过,用块小石片利落地开着膛,可鱼实在有些大,他那小石片开开小鱼苗还可以,对 这种比他手掌还大的鱼实在难,弄上一会他就满头大汗。自然想找个利索的东西,要不然再弄小半天他也不定可以弄得好。

“要不,你头上的簪子借我用下?”,桑榆看了一圈,那是最锋利的东西了。李陵韶也没出声,只是白了他一眼,就把他吓得继续拿石头干活了。

饥饿让李陵韶吃到了生平第一佳肴—烤鱼,但桑榆却不这么觉得,他并不像这个“土匪”一样狼吞虎咽,有一点就吃一点,有些慢条斯理的模样,他虽然饿,可已不像初醒时,这鱼就这么随意烤烤,吃到嘴里满是腥味,他并不觉得是什么美味。

明天就求她多抓点鱼当备粮走出去

这是他睡着前心里唯一的心思。他可不想待在这里当一辈子的野人。

李陵韶两天没睡过好觉,见他是个孩子,诫心放下些,最后也着实顶不住,倒着睡下去,直到阳光把她身体晒暖和了,她才猛然惊醒,火堆还在燃烧着,只是小了,勉强维持燃烧而已。桑榆已经去捡鱼了,他不好意思把熟睡的李陵韶叫醒。

拾了小半天,只得了一串多些的小鱼小虾,他自己吃还够呢,换上李陵韶,那就是两口的事,这女孩的含量他可见识了,昨晚他只能吃上那半条没打理干净的鱼,他弄好的两条,全让她啃了。

李陵韶懒洋洋地来到桑榆身边,问:“就这些?”,“嗯……”桑榆回头,不敢看她的脸。

李陵韶又一个不屑的眼神飘到他身上,走到一边靠着潮水边上,拿着木条就一头扎进了水里,没过一阵,就和昨晚一样串着鱼上来了,可水直往身下流,脸上头发上倒被水揉得干干净净。

倒是也挺清秀的,跟姐姐好像。

桑榆再次胜任了厨子这个工作,这次他学精了,找来昨晚吃剩下的鱼骨头,捡块大而硬的,比用石块子好得多。

“你可真像个厨娘”。李陵韶看着认认真真烤鱼的桑榆,竟生出调侃他的想法。

“……”,桑榆不说话,只是傻笑着,他并没有把这句带有嘲讽意味的话放在心上。

“很好吃”,李陵韶又完事后来了句评语。桑榆看她吃得舒心了,也想着提出自已的想法,毕竟是有求于人,他也不好什么都没给人家干就说事。

“你能,多抓点鱼吗”,桑榆偷瞧着她脸色,这才敢继续说:“然后,我们再准备出去……”

“急着走?再等两天吧,我现在不方便着。”,李陵韶想了想便拒绝了,她现在还不能冒然出这片林子。林子虽然不大,可是要出去也是要花上些时间的,她迷路的时候已经领教过了,瘴气浓重,树高无路,硬是捱到口粮断了,再硬扛了两天,才来到这边。

桑榆不再求她,也不回她,休息了会,就趁着现在潮水末升,想着多捡上几串鱼,明天也能自己走出去,虽然他心里也没谱,可也再不想继续呆这边。

这人 说话也带刺,想也呆不上一起。

李陵韶看他又要拿自己的小棍子去滩边,忙问:“还饿?”

桑榆也不看她,嫌解释太麻烦,索性不出声,无视她的问话,拿拾了裤袍就要下去,这可把李陵韶招恼了,起身动手就揪了他的衣领。

“啊!你放手,我要去抓鱼”,桑榆有些怕了。李陵韶并不理会他,把人按回河沙上。

“回我话”

“抓鱼”

“废话”

李陵韶瞪着他,话里夹带着怒气,可桑榆也不是好捏的软柿子,扯着嗓子回她,但毕竟还是个六岁的孩子,声音奶气,威吓的作用没起到,倒是把李陵韶心里逗开了些。

“抓鱼干什么?吃不饱?”,李陵韶收了声,好气些问他。桑榆吃软不吃硬,回道:“准备点晚上吃的”。

“晚上鱼我抓,你负责烤就好。”,李陵韶知道肯定不是为了这。

“晚上退潮了不好抓,我……”,桑榆还想继续扯这谎,可被她一个眼神吓得话断了。

这让他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杀戮,惨叫和断肢,鲜血和尸体。

他怕了

转头就去林子边上拾柴火。

这回李陵韶倒是不管了,就远看着他,懵懂的年纪,第一次起了除权势外不一样的情感。

两人就这么搭伙过了一天,桑榆害怕她的眼神和身上的杀气,不问她名字;李陵韶生来要强,七岁就跟着牧民学骑马,奇书武经遍阅,十岁出头,就成了崇陵第一的剑师的关门弟子。 她向来不服输,为了不输,手上早起了厚厚的茧子。早练剑,晚读书,两年就成了崇陵皇帝眼中的最适合接掌帝位的人选。

这一切都在说明——她真的没时间学做饭

两人就这么搭伙过了两天,第三天一早,李陵韶就先起来,这两天她攒了不少的鱼,刺少的青条和肥美的江陵鱼,二十条就这么吊在树枝上。

这么多鱼,就让桑榆自己一个人拿着,背上,手上,全挂上了。

“你能帮我拿”

“一点不……”,后面半句再次让李陵韶一个眼神吓回去了。

桑榆实在是手麻了,这么重的鱼挂他身上,吃不消。

李陵韶心里傲气得很,让她像桑榆一样拿着一串串的熏鱼……

不可能!

可看着这小娃娃挂得都快走不动道了,也莫名的起了奇怪的心思。

于是李陵韶才吃过没多久,就转头对着快要贴地行走的桑榆说:“我饿了,生火吧” ,

桑榆重叹一声,把东西一点点挂在树枝上,生怕弄脏了。

这可是好几天的口粮!

可当火起了,鱼烤上的时候,几天的口粮就变成了一天的了。

他亲眼看着女人生生“吃了”十几条鱼,一大半鱼这样消失在她的肚子里面。

起码,变轻松了。

她要是饿急了,会不会连自己也吃了?

桑榆在心里腹诽她。桑榆在北狄时一直觉得,姐姐才是最难吃的人,现在他算是开了眼界,明明都是和姐姐差不多大小的人,可却能吃下这么多。

夜里林子里起上了雾,狼群嚎野狗吠,渗人得很。

“能生个火吗?”

“晚上很危险,要早点起火”

“你饿不?要不起火吃鱼吧?”

“我给你弄了点去腥草,烤鱼很香”

……

桑榆心里怕得紧,求着她停下起火堆。火折子在她身上,桑榆现在没法子离开她。桑榆磨上了小半天,眼看太阳还没有下山,李陵韶禁不住这小东西的软磨硬泡,终于停下了。

桑榆熟练地生起了火,把他上半天吃剩下的半条鱼烤上。正准备帮她也烤上一条,“ 不用了,你吃。”她现在还饱着,刚吃完时,鱼都快顶到嗓子眼了。

林子里头风大着,又有野物,李陵韶是不怕的,她之前在林子里杀了不少的野狼,就是到后头脱力的时候,把刀丢出去,扎了最后一头狼,也来不及捡起来。

现在林子里的狼群都知道,她才是这里的主。

桑榆慢慢地吃完鱼,才感觉到手软脚麻,他从小也没提过担了挑过水,这一会提这么多鱼,身体是吃不消了。加上林子里头幽森的夜,他根本睡不安稳。刚躺下,腰酸背疼的感觉席倦而来,骨头都在打架,肌肉在抽动,忍了会,支梭起半个身子,看向李陵韶,她睡得很平稳,再望望四周,都是树枝晃动的影子,他不敢再看,疼也强忍着躺下去。

李陵韶心眼多,听到这些不正常的动静,自然警醒。知道他睡不着,想说上些什么,却总有开不了口,像是被闸堵住的水,泄不出,又降不下。

林子里的晨光比外面要弱得多了,按照虞源的估算,还有半天,她就能走出这片瘴松树林。

前提是桑榆不拖后腿。

李陵韶用一片宽长的叶子在松树下接了露水,桑榆也学着她的样子来接露,喝上水,灭了火堆,桑榆想背回树上挂着的鱼干,李陵韶阻止道:“还有半天,走快点,这些东西就不用背了。”,桑榆并末因此停下动作,“不吃完,这些鱼就浪费了”,虞源回道:“狼和鸟会吃的”。

“我出去之后还要吃东西呢”,桑榆还是要从长远考虑,她这样下个江随随便便就能抓着鱼的人,自然是不会愁没东西吃饿肚子。何况她头上别着玉簪,随便一卖,也是吃穿不愁。

李陵韶看着他,似乎这才想到这个问题。

“你以后跟着我,就不会饿肚子。”,李陵韶说完就过去抢他仍然拿在手上的鱼。桑榆不肯,乞求道:“我人穷志短,不想跟人,你别……”,话还没说完,鱼就被人抢过去丢在了另一颗树的高处上, 桑榆心里委屈,却只能作罢,恹恹地跟在她屁股后面走了。

过了大半日,在近下午时,两人终于走出了幽黑的瘴松林,对于桑榆来说,这就是分别的时刻。

他上前要对李陵韶行谢礼,虽然她和自己的皇姐一样霸道。李陵韶看着这小家伙有板有样的合手握拳,那股子难以言喻的感觉涌上心头。

桑榆把头抬起来,脸上带着笑意说:“保重,大姐姐”,礼毕言尽,他便想向着道路的南边走。李陵韶想留他,却听到了数里外的马蹄声,重蹄铁甲,队列有序。

就算他跟着,也没有多余心思护他周全。

原来还想着留下解解闷。

李陵韶无言,向着路的北边走了。她不想伤及无辜,离他远些总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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