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非是个喜欢安静的人,即便几番推辞,该有的酬依旧不少,好在日子久了大家熟悉都了荆非的性格也就不再强求。不过成平县衙、神护府、灵修院与葛府的宴请却是不能推辞的。
县衙李羡、修正文,神护府赵明德,灵修院院正崔易等人在荆非微末之际给予了不小的帮助,而葛天鸿则是荆非为数不多的朋友。
葛天鸿早在两年前就成了婚,据说是其舅舅介绍的女军士,二阶练体修为,在广源郡武威卫是军花一般的女子,但在葛天鸿口中就成十足的悍妇。
军中女子名叫庞臻臻,容貌出众又有修为在身,只是限于个人资质,未来的成就注定不会太远。
葛天鸿的舅舅在中间牵线搭桥,很容易便成了,理由很简单,庞臻臻很早便认清了自己的修行资质,但她从没有想过放弃,资质低,就用资源来堆。
钱从哪儿来?找个有钱的嫁了。
庞臻臻的想法就是这么直白,她也确实如此做了。
所以宴席之上,当荆非看到葛天鸿平日里畏之如虎的悍妻时意外的发现已是三阶元罡境修为。
修行资质看似决定了修士的最终高度,却也并非绝对,荆非觉得庞臻臻将来的高度即便有限此生也注定精彩。
看了看宴席上乖巧媳妇般坐着的葛天鸿,荆非暗笑一声,为葛天鸿感到高兴。
得此佳妻,夫复何求啊!
街上很静,天空飘着雪。
路面,屋檐,尚带惨绿的树都蒙了一层厚厚的白。
前日元宵佳节的喜庆被满天飞雪掩盖,雪暮中街道两旁的喜红对联、灯笼也变得模糊,如同巴山女子的娇羞,又似泼洒在雪地深处的鲜血。
风雪中走来一个人,地上没有留下脚印,风中也没有一丝声音,似乎稍不注意仿佛就要化成朵朵飞絮散去,仿佛那人就是风雪本身。
人影走进一条偏僻的小巷,在拐入的那一瞬间雪势似乎微微变小。
巷子很深,共有十四户人家,巷子最深处有一口井,所以叫十四深井巷。
雪中的人影一边走一边欣赏着两旁院落门口的对联,巴山郡的春联喜欢带山与树,山是子孙山,树是常青树。
当人影看到第七副春联时停住了脚步。
“金凿凿银凿凿山凿凿,心朗朗意朗朗人朗朗。”
黑色大字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直渗入门板,但墨迹又不渗透分毫,足见笔力深厚。
细看每一个字,每一笔都有不同的韵味,六个“凿”字六种写法,一眼看去又并不显的杂乱,反而有一种千姿百态包容万象的协调之感。
尤其是“山”字,浑然一体,之后接连两个“凿”字将天成之势瓦解,气势意象顿时转变。
写对联之人必定擅长石刻,且造诣不低。
下联“心朗朗意朗朗人朗朗”,人影只觉的不远万里风尘而来的疲态顿扫而空。
“吱呀”一声,朱红院门缓缓打开,开门的是一个身材高大的老人。
“字好,意境更佳,谁能想到这小城陋巷深处住着前辈这样一位高人。”人影说着取下头上的头蓬,露出一张俊朗的面孔,正是隐匿踪迹万里迢迢赶来的荆非。
“正月未过,你风尘仆仆而来就是为了拍马屁?”
高大老人嗤笑道,老人正是已落网的杀手杨国府。
以杨国府当杀手那些年所犯的案子,废去修为是轻,更大的可能怕是后半辈子铁索穿肩,在暗无天日的神护府大牢里度过余生。
但荆非的一纸调令将杨国府自巴山郡提走,就在杨国府暗自琢磨荆非用意的时候,荆非竟然直接做保,并为杨国府申请了挑灯人一职。
挑灯人,顾名思义,于黑暗之中行光明之事,是神护府最为隐秘的存在,其保密等级较之荆非所在的刑审司也不逞多让,即便是杨国府也只是捕风捉影略有听闻。
神护府行走或坐镇一城一域,或行走四方执涵渊铁律,而挑灯人则恰恰相反。
他们没有名字没有过去,他们行走于深渊与黑夜,行极其隐秘之事,当担任挑灯人一职的那一刻起就注定永远消失在阳光之下。
红灯笼报喜,白灯笼报丧。
一个主守护,一个主杀戮。、
杨国府不知道自己会被安排为哪种,但他直觉应该是白灯笼,毕竟是老本行。论修为自己四阶外罡境在神护府不算什么,论杀人的手艺还真没有几人比得了自己。
对于自己想知道的事,杨国府从不会主动开口去问,他更喜欢别人告诉他答案。
杨国府没有请荆非进屋,两个人坐在院中石桌旁,透过洁白的落雪隐约能看到石桌上纵横交错的线条。
荆非将手中的两坛酒轻轻放到桌上道:“成平县的果子酒,清凉香甜,老人小孩都喜欢喝。”
杨国府伸手拿起一坛,拔掉瓶塞往鼻下凑了凑,他抬眼看了荆非一眼,眼神略微变得客气。
“你家果儿也喜欢和这酒?”
“对,以前每逢过节总会缠着她爷爷去醉仙楼改善生活,其实每次都是冲着这酒去的。”
荆非嘴角带笑,眼中透着几分追忆说道。
他没有去问杨国府怎么知道果儿,就好像杨国府心知肚明这果儿酒是给自己孙女带的。
“这场雪下的有点反常。”荆非道。
“天地多灾多劫,世道将乱。”
“前辈是得到了什么消息?”
“呵呵,若论消息灵通又如何比得上神护府,阁下年纪轻轻就入了刑审司,深受器重,想来了解的应该更多。”
杨国府没等荆非答话,继续说道:“大劫怕是要提前降临了。”
荆非明白杨国府所说的大劫是指破域妖战,略一犹豫,还是说道:
“据内部消息,怕是要提前五百年。”
“五百年吗,后辈子孙该操心的事,到时候老朽的墓地在哪儿都犹未可知,倒是阁下年轻有为,大劫降临必为我族中流砥柱。”
荆非装作没有听懂杨国府话语中占便宜的意思,说道:“前辈倒是谦虚,我观前辈气血雄厚,盛而不衰,一身神意如大日初升,显然已是半条腿迈入炼神境。”
杨国府呵呵一声不再接话。
雪依旧在下,只是比起荆非刚到之时有所减缓。
杨国府没有拿出茶水温酒招待,因为他本就不欢迎荆非,而荆非同样不是健谈之人,这突如其来的冷场在无热饮暖身的冰雪天气里越发显的冷淡。
远处传来的一声鸡鸣,屋内梦的香甜的媛媛翻了翻身,轻轻努了努嘴,又伸手紧了紧裹在身上的被子,继续着刚才被鸡鸣声打岔的美梦。
杨国府耳朵微动,听了听屋内的动静,打破了当下的沉默。
“早起鸟儿有虫吃,你说这鸡又不是鸟,起这么早做啥,天这么冷,没被冻死怕是也要变成一碗滋补暖汤喽!”
荆非不知道杨国府说这句话的深意,但他至少明白了一个意思。
手掌一翻拿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木盒打开,里面放着一枚椭圆的玉坠,玉坠上刻着一只狰狞的凶兽,赫然是神护府门前所里的灋兽。
“晚辈想请前辈保护一个人。”
荆非小心说道,待话说完,后背已是湿成一片。
当拿出玉坠的时候,荆非突然感觉周身一紧,本就寒冷的空气一瞬间变得愈发冰寒,落在额头的雪花没有化去,花瓣棱角划过皮肤隐约能感觉到刀锋般的锐利。
而当荆非开口说话时心脏骤然收缩,每一个毛孔都如针扎般刺痛,而这一切的变化都来自于三尺之外的杨国府。
高大老人动了杀心......
杨国府在风华正茂的年龄做着削人脑袋的活计,年轻时他曾气盛、孤傲、自负,他觉得没有他削不了的脑袋,即便有也只是时间问题。
一个石匠需要花多少时间才能达到大师水准,对于好多人来说是一辈子的事,但对于杨国府来说只需要三天。
三天时间杨国府分别在三家石雕店观摩了石狮子、盘龙石柱、青玉女神像的雕刻。
第四天,杨国府以石匠的身份进入了那座后来改变一生的府邸,当他用血刺抵着一方巨贾后心的时候,她就站在一旁。
她是巨贾最疼爱的女儿,是整个郡最美的女子,在他看到她的第一眼,他的心被融化了。
他曾坚定的认为血花是世上最好看的花,当利刃从目标心口拔出,炙热的鲜血在衣服上快速盛开,花开的迅速,红的妖艳,美的不可方物,每一朵血花都是那么独特。
而遇到她后,他发现了比血花还要好看的花。
她笑的时候是桃花,望着窗外发呆的时候是玉兰花,睡着以后是海棠花,眉头轻皱时是蔷薇,泪珠如玉更胜梨花。
杨国府清楚的记得,在他准备刺杀她的父亲时她脸上的惶恐与难以置信,那应该是一朵较弱的雏菊吧!
那是杨国府职业生涯中第一次失手,同时也是最后一次出手,他将原本要刺入巨贾后心的血刺刺入了自己胸口。
那一刺,还了组织的恩情,也结束了兢兢业业十八年的刺客生涯。
也是那一刺,刺入了她的心扉。
他又一次见到了血花,处子之血,原来是盛开的玫瑰......
从那时起杨国府便不在杀人了,他怕手上的血腥味玷污了那朵只属于自己最玉洁的花蕊。
后来有了孩子,再后来有了孙女,对亲人的呵护似乎会随着血脉流传,他不想再杀人,杀无辜的,与自己不相干的人,他喜欢揉捏媛媛的脸蛋,所以他不想再手上沾血。
挑灯人两个派系一个主杀一个主保护,若荆非想让他做白灯笼,那他绝对会毫不犹豫的先挑了荆非这盏灯。
听到荆非要自己保护一个人,杨国府畅然的同时又有些遗憾,遗憾没了杀死荆非的理由。
入了挑灯人就意味着永远活在黑夜之中,往后再难如现在这般与宝贝孙女尽享天伦了。
杨国府轻轻叹了口气,说道:“要保护谁?”
“张景昌。”
“谁......”
杨国府气笑了。
“你让一个老头去保护另一个老头?”
动手的念头在只言片语间又有复燃的苗头。
听了杨国府的话荆非也有些脸热,厚着脸皮笑道:“修行路上皆为道友,只有达者为先,年龄算不得什么。”
杨国府仰着头望着满天铅云,良久才说道:“可以,但你要保证我儿子能进入神护府总府。”
这会儿轮到荆非惊讶了。
“令郎在神护府当差?”
“犬子姓庞名承运,随她母亲的姓。”
荆非有些无语,这唱的是哪出?官兵儿子贼父亲吗。
“前辈指的可是今年七月份各地方神护府考核?”
杨国府点头。
“三年一小考,十年一大考,今年考核乃是大考,按惯例考核人员虽为神护府总府,届时监察人员必定会有城主府同行,晚辈虽入得刑审司没几年,也算有些脸面,但此事怕是难以出力。”荆非微微摇头道。
“哼,论功绩犬子当然有十足把握,怕就怕鱼塘太大里面的水清浊不一。”
“若是这样的话,前辈尽管放心,晚辈自会将此事办妥。”
杨国府听了微微颔首,随即皱起了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
荆非见此,略一思量便心中了然,随后开口说道:
“前辈可是放心不下媛媛,晚辈可以将您孙女送到铁拳会,也算与果儿那妮子相互有个照应,以果儿赤焰坛主关门弟子的身份足以保证无忧。”
杨国府深深的看了荆非一眼,让自己保护张果儿的爷爷,又让张果儿保护自己孙女,如此一来双方就彻底绊到一块了。
想通了各个关节,杨国府郑重说道:
“好,此事我应下了,现在该说说让我保护张景昌的原因了,你的敌人是谁?”
原本一直面带微笑的荆非这时收起笑容,沉声说出三个字。
“舍身殿。”
“啥玩意儿?”
杨国府顿时从石凳上面蹦了起来,以一种吃了苍蝇的表情望着荆非高声叫道。
“哈哈哈,前辈不会是怕了吧”
荆非用拙劣的激将法掩饰着脸上的尴尬。
杨国府缓缓闭上眼睛,任由洁白的雪花飘落在脸上,然后慢慢化去,满腹的无奈在此时都化作四个字。
“我干你娘!”
一声问候,努力压制多年的瓶颈再也绷不住了,县城上空的飞雪蓦然间停在半空中,如同时间静止,又似空间冻结。
三个呼吸后,漫天白絮化作冰凉细雨直坠大地。
荆非闭着眼仔细感悟着杨国府突破炼神境的那份神意,良久,睁开眼轻声赞道:
“好一个破镜如饮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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