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绵绵,街道上和园林中的绿树渐渐转为金黄。
富饶的成平县一切依旧,如同河滩上层叠密集的鹅卵石,少了一颗没有谁会在意,荆非的消失便是如此。
只有醉仙楼的掌柜的偶尔问起最近为何没有看到荆公子;县丞修正文偶尔去灵修院考察也曾问起过荆非;灵修院的孩子每次聚会少了最精彩的故事多了鸡毛蒜皮的争论。
果儿结了账出了醉仙楼心中空落落的,以往回去的路上有荆非陪伴,两人斗着嘴很快就能回到小院,而如今街面上只剩下形单影孤的红色身影,原本不远的路途仿佛无限拉长。
回到小院时张景昌正坐在梅树旁抽着旱烟,果儿噘着嘴说:
“爷爷你别把树苗给熏死了。”
张景昌听了呵呵一笑道:
“我怎么闻到了一股睹物思人的味道。”
果儿无视张景昌的这一句,耸拉着小脸问:
“你说荆非能躲过去吗?”
荆非走之前交代过自己的去向要绝对保密,奈何果儿每天回来便纠缠不停,无奈之下张景昌终于道明真相。
张景昌告诉果儿,舍身殿杀手的第二次暗杀快要到了,上个月送荆非去了武威卫,武威卫不少曾经的同袍如今身居要职,而由于多年前舍身殿杀手潜入军中刺杀,武威卫对于这群潜藏于暗处的毒蛇可谓恨之入骨,因此保下荆非还是没问题的。
张景昌听到果儿的问话安慰道:
“放心吧,荆小子吉人自有天相,没那么容易夭折,没准过个两三年就回来了,到时候一身修为说不定比你都高。”
事实上张景昌认为荆非度过此劫的几率十分渺茫,只有真正了解舍身殿的内情才会明白其可怕之处。
他当然很喜欢这个晚辈,奈何天妒英才,如今该做的都做了,只能将希望寄托于那虚无缥缈的运气。
果儿听罢似乎松了口气,随即又变得严肃起来。
今夜月光皎洁,梅树旁墙角处小池塘内几尾游烛穿梭于水中月影欢快的嬉戏,一团团明晃晃的光亮如众星捧月,照亮了整个小院。
屋内的烛光,池塘的暖光,夜空的银光相互交织着在果儿的脸上,汗水涔涔的小脸上满是认真与坚韧。
不知何时成平县来了个算命老人,六十几岁的年纪,背脊微微佝偻,两鬓微霜,脸上皱纹很少红光满面,穿着打扮像更像是一个富家翁。
老人手持一个暗黄红边的幡子,上面写着两句话:
“天知地知尤可知,千算万算无遗漏。”
口气很大,本事同样不小。
谁家的孩子走丢,家中失窃,怀疑自家男人有别的女人,怀疑自家女人红杏出墙,噩梦连连寝食难安,花开朵朵想知姻缘,千金散尽欲问前程,去找那算命老人总没错。
算命老人名叫尤知命,很多人都猜测这是个假名,一次尤知命和路人闲聊时说自己本事五分在看手相,三分在起卦占卜,其余两分在这口铁齿铜牙。
有人不信,尤知命直接拉过对方的手下批言,先说过往再谈今朝,听者一愣一愣的,最后还要奉上钱财求个未来。
有女子前来问姻缘前程与凶吉,尤知命总是抓着对方的手摸个不停,什么七月七日桃花劫,九月初九重阳破煞,总能哄得女子咯咯直笑。
有男子知道妻子被算命老头占了便宜,撸起袖子将老人堵在大街上准备教训一番,还未开口对面便来了一句“贫道观你印堂发黑”,没等男子发火尤知命接下来的一番批语便让男子惶恐忐忑,本来是裹挟着怒火前来问罪,结果却变成惶惶不安央求解忧。
如此一件件趣事使得尤知命名声大噪,前来算命的人络绎不绝,即使知道尤知命有点小小的好色,但架不住人家有能耐,动手动脚也很有分寸。
尤知命人老但本事大口才好,和尤知命交流往往会使人心安。
尤知命最早到成平县时经常往来于酒楼赌坊和青楼。
赌坊中,输了钱的赌徒看到尤知命举着个幡子便前去算手气,尤知命直接一句:
“一百两纹银,我怕你算不起。”
家里的院子都输没了,十两都掏不出哪还能拿出一百两。
酒楼内,尤知命通常坐于窗前,看那街上人来人往,听那楼内各种闲谈,有食客酒至酣处起了兴致想要尤知命算算前程,尤知命看着窗外头也不回的说道:
“今日不宜起卦。”
青楼内,尤知命不登楼不进房,只是静坐在大厅一角听那清倌人吹拉弹唱,酒一壶菜一碟,眯着眼睛不时的四处瞅瞅,脸上总是浮现出莫名的微笑。
有红倌人前来问姻缘,说上个月有位公子答应为自己赎身来着,可之后再来时总是各种推脱,近半月更是不见人影。
尤知命笑呵呵的说:
“那说明姑娘你功夫不到家,得再练练,要不老道帮你指点指点,别看老道年纪一大把,想当年也是花丛老手。”
红倌人团扇轻掩笑骂一句老不正经,轻步曼舞转身离去。
那段时日见过尤知命的都觉得这是个怪人,扛着算命的幡子却不干算命的事,有人说尤知命是游历于市井的高人,但更多地人觉得尤知命是个不务正业的老骗子。
半个月后,尤知命摆摊算卦,闭口如冬泉流水,开口则口含天宪,真应了幡子上的那句尤可知与无遗漏。
如今尤知命常驻于清和园梦春楼门口,往来的公子与楼上姑娘一有空闲便会找尤知命聊天看手相,尤知命如落花丛,仿佛又闻到了年轻时的味道。
这几天楼里的老鸨儿来的频繁,看尤知命的眼神秋波直叠十八重,尤知命摸着老鸨儿的手说老道人我老心不老,意思是说只喜欢年轻姑娘。
老鸨儿风里来雨里去哪能听不出弦外之音,抽回手扮做嗔怒的样子说自己的心儿却是从未老过。
尤知命腻味的不行,连着好几天都没再去梦春楼摆摊。
此时醉仙楼中与尤知命对饮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汉子叫胡海龙,成平县出了名的老光棍、浪荡子,家里双亲去的早,留下了一份硕大的家产。
这胡海龙也算个难得的奇人,十多年来往来赌坊与青楼,赌坊见好就收,青楼从不留宿,这要换了别人在大的家业也早就败光了,但胡海龙是个另类,小子日过的依旧滋润。
胡海龙不事生产,不娶妻生子,不建功立业,有好事者称其为胡三。
胡三与尤知命对饮一杯,夹起一粒花生米放到口中,笑着问道:
“您老这么大岁数了怎么不显老?”
算命老人挤眉弄眼神秘兮兮的说:
“阴阳交-合不老术,家传法门,一千两黄金卖你,要不要。”
胡三听了顿时来了兴趣,放下筷子小声问道:
“就是那采阴补阳之术?听说这类术法多为邪术,您老就不怕进了神护府?”
尤知命翻了翻白眼一脸鄙夷的说道:
“你当城门口那只大狗是你家养的。”
“那不是大狗,她叫千寻。”
突然一个黄莺般的声音打断了二人谈话,声音中隐隐带有不满。
尤知命与胡三遁着声音转头看去,说话的是一个红裙小姑娘,粉嘟嘟的小脸可爱精致,身旁站着一个拿烟杆的壮硕老人,两人身后跟着七八个孩子。
胡三放下手中酒杯站起来笑着招呼道:
“是张叔和果儿啊。”
胡海龙的父亲与张景昌交好,两家也算有渊源,胡父故去后张景昌曾劝过几次胡海龙,让胡海龙做点正事,胡海龙懒散惯了每次都是敷衍了事,渐渐的张景昌很少再与胡家来往。
对于胡海龙果儿是看不起的,她觉得去烟花柳巷的男人都不是好东西,看着胡海龙一眼冷眼说道:
“胡三,你什么时候跟这个老色鬼混到一起了。”
干算命这一行,除了手中得有几样压箱底的本事,打听消息察言观色同样不可缺少,尤知命来此两个月,成平县的底细的也摸清了大概,三阶修士张景昌,元宵武会魁首张果儿,如雷贯耳。
尤知命正要起身打招呼,忽闻这句话顿时尴尬不已,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他也没想到自己的名声连小孩都知道,伸手想摸鼻子,随即反应过来捻了捻下巴的胡须。
张景昌拿烟杆敲敲果儿的脑袋呵斥道:
“怎么跟你胡叔叔说话呢。”
果儿吃痛,揉着脑袋说知道了,随后盯着尤知命打量起来,越看越觉的这老色鬼厌恶,同时她感觉这老色鬼不大对劲,但哪里有问题又说不上来。
尤知命将张果儿的神情变化看在眼里,心中暗赞这小姑娘的敏锐。
当果儿看到尤知命身旁靠着的幡子时眼睛一亮,快步走上前去说道:
“听说你算命厉害,能给我算算吗。”
尤知命听后来了精神,每到一个地方交好当地有名望的人是干自己这一行的规矩,能与这两位搭上话,求之不得,得之不易。
尤知命堆起一个慈祥和善的笑容后问道:
“果儿姑娘想要算什么,不是我尤知命吹,寻人寻物寻姻缘,测凶测吉测前程,附近几个县可没有比我更准的。”
张景昌与其他孩子也靠了过来,个头最大的任冉亮了亮拳头道:
“你可别瞎吹牛,要是算的不准别怪我拆了你的幡子。”
尤知命也不恼怒,风轻云淡的说道:
“准不准算过才知道。”
见尤知命自信满满的样子果儿眼中光芒愈发闪亮,开口说道:
“我家的狗狗走丢了,你帮我算算在哪儿能找到。”
尤知命道:
“请果儿姑娘描述一下狗的特征和走丢的具体时辰。”
果儿回到:
“个头高高,长得俊,讨人喜,七月十七亥时走丢的。”
尤知命听了差点一口老血喷出来,但收缩的瞳孔依旧被张景昌敏锐的察觉。
张景昌盯着尤知命看似漫不经心的说道:
“尤老弟可是算出了什么。”
尤知命哂笑道:
“哪能这么快。”
说罢抬起手掐算起来,约莫十五个呼吸后,尤知命先是皱眉接着面露恍然,笑着说道:
“果儿姑娘,你算的不是狗,乃是一个人,老道说的对是不对?”
果儿听后惊喜的说道:
“对对对,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本事,我算的这个人如今遇到危险,你帮我看看他能否平安度过。”
看着对面小姑娘激动又紧张的小脸,尤知命心中一暖,这次早有准备,表面上没有露出一丝破绽。
问明姓名年龄出走时辰后,尤知命从怀中掏出一个黑色布卷,布卷摊开露出小巧精致龟壳,龟壳上纹路纵横,隐隐透着一股神秘的味道。
唤来店小二送来清水净手洁面,拱手礼拜四方,接着捧起龟壳闭眼存神静思,龟壳轻晃,内中铜钱叮铃咣啷的响着,每摇动一下,在旁观看的果儿便紧张一分,最后直接屏住了呼吸。
龟壳下倾倒出里面铜钱,尤知命仔细盯着几枚铜钱看了起来。
随着时间推移,尤知命脸上的表情越来越沉重,果儿及周围几个孩子紧张的盯着。
最终果儿忍不住了,焦急的问道:
“到底怎么样啊。”
尤知命眉头紧锁陷入沉思,良久后开口回道:
“怪怪怪,老道我行走四方多年从没见过如此卦象。”
一旁张景昌挑了挑眉头问道:
“怎么说?”
尤知命道:
“既像是天机蒙蔽,又似这个人凭空出现,乃无根之人。”
果儿抬头瞅了瞅爷爷又看了眼尤知命道:
“啥意思,能说明白点吗?”
尤知命解释道:
“便是说世间并无此人。”
果儿大怒,呵斥尤知命胡说八道,一群孩子也纷纷大骂老骗子,荆非活生生一个人,与大家伙儿修行近一年,什么没有此人,真当小孩好骗吗。
只有张景昌若有所思,在任冉撸起袖子准备拆幡子时,张景昌呵斥了一群孩子。
看着这群孩子下楼离去,尤知命拍拍胸脯长出了一口气说道:
“那壮实孩子太吓人了,老道我差点晚节不保啊。”
胡三思量着之前的谈话,低声问道:
“您老之前说的是真的吗?”
尤知命斜了胡三一眼没好气的说道:
“自砸招牌,我吃饱了撑着了。”
回去的路上,果儿依旧骂着老骗子老色鬼,只有一旁的张景昌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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