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遇見
2005年8月31日 5:30 am
凌晨五點左右，我從睡夢中驚醒。微弱的晨光，穿過了床頭窗戶，照亮我的右半邊臉頰，也照亮了臉上緩緩流下的汗水。這已經是今晚第五次作惡夢了，且出現的畫面都相同，都是我在清醒時絕不願意去回想的記憶。一滴汗珠順著我臉上的一道疤痕慢慢地滑到左邊臉頰，一道從右上到左下幾乎分割整張臉的疤痕。我抹去那滴讓我發癢的汗水，也順便摸一摸這道疤痕。這道疤痕與這揮之不去的夢魘有著絕對的關係，但我寧可不去做聯想。
「為什麼？」
我低聲詢問自己，實在不明白為何最近作惡夢的次數會變得如此頻繁。難道是因為即將分班的關係嗎？但這又不算什麼，只不過是要搬到另一間教室，與另一群人一同學習罷了，會讓人不安到那兒去？
「再這樣下去，鐵定又要被阿公罵了。」
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時候就過世了，之後就只剩下爺爺撫養我長大。基本上，他是反對我讀高中的，即使我的國中基本學力測驗成績高達294分。要不是我跟他再三保證，上高中後絕對會在晚上六點之前回家，且回家後一定會練功三小時後再念書，並願意打工負擔一半的學費，我想我恐怕只有國中文憑了。事實上，我不是要榨乾爺爺，也不是為了要得到那張高中文憑，要不然我就不會到最後選擇離家最近的一間不起眼的公立高中就讀；我只是認為，我有義務繼續在學校學習，接受正規教育，累積一定的知識基礎，才有足夠的競爭力。不過我還不敢跟爺爺提及想上大學的事，因為他有可能心臟病發而提前去找爸媽，或是乾脆殺了我。
在和爺爺提到高二分班的事的時候，他聽得一頭霧水，完全是鴨子聽雷；我也覺得是對牛彈琴。我並不怪他，畢竟他沒讀過高中，對學校的印象也還停留在過去的威權時代。在我費盡唇舌，解釋到連他也忘了要催我練功後，他終於能夠開始和我討論了。在經過一個晚上的深思熟慮後，他「建議」我選擇第一類組，原因是因為他認為第一類組的課業較輕，也比較多他能幫忙的地方。「最重要的是…」他操著閩南口音很重的國語跟我說。「這比較不會嚴重影響練功時間。」我當然知道他凡事都以練功為優先考量，但也覺得第一類組是較好的選擇，所以也就答應了他。而正因為第一類組較輕鬆，爺爺也認為分班並不怎樣，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
「沒錯，第一類組真的比較輕鬆，所以分班也沒什麼。」我在心中告訴自己。
分班的壓力與練功的壓力比較起來，應該是小巫見大巫吧﹗
我從床上坐起，瞄一瞄窗台上的鬧鐘：五點三十分，比預定起床的時間早了半小時。我望向窗外，看著紅光自連綿不絕的建築物緩緩溢出。
「是該get up的時候了。」
我有的時候會不自覺的說出幾句英文，但也僅限於簡單的字彙和片語。這個舉動常讓爺爺覺得莫名其妙，以為我是不是「秀逗」了。我並不怪他，畢竟他的英文程度只知道二十六個字母。同學們就比較領情，甚至還認為我英文程度很好，推舉我為班上的英文小老師。不過那都是高一的事了。
我揉一揉隱隱作痛的手臂，雙腳緩緩地移向地板。我在床的左邊站直，慢慢地走向我的書桌。書桌上方的日曆在漸漸升起的太陽的照耀下，顯示今天的日期：
31
八月
「新的開始。」我喃喃自語。
回想高一暑假，實在不是人過的。假期一開始，爺爺就逼我每天練功七個小時，讓我一度以為我會過勞死。我也不得不趁著暑假打工多賺一點學費，好度過接下來的好幾個學期。好在我們學校沒有暑期輔導課，不然我懷疑我很可能提早去見爸媽。
我打開了桌上的laptop。這部手提電腦是我辛苦存錢三個月買的，起初還遭到爺爺的反對。我按下按鍵，解除了stand- by的功能，在Internet Explorer上尋找Google Calendar。我看了看今天的schedule：Aug 31st school opens。
反正也沒真的過到假，不怎麼需要收心。我蓋上電腦，它自動進入Stand-by。我又望了望窗外；太陽已經完全從水泥森林中探出頭來，高掛在空中對我微笑。
「該下去了。」我輕輕地說。
我走向房門，伸手探向冰冷的不鏽鋼製門把。我悄悄地轉開門把，門後的黑暗立刻被透進我房裡的陽光所溶解。溶解的黑暗後面露出一截磁磚階梯，通往樓下的另一團不知名的黑暗：爺爺顯然還沒起床，不然他早把燈打開了。
「算了，反正那歐吉桑平常也沒這麼早起。」我在心中戲謔地說。
我無視樓下的黑暗，直直地走下樓梯。不知道為甚麼，我覺得這一條階梯似乎會一直延續下去，消失在無垠的黑暗中…
我是怎麼搞的？為什麼最近總是做惡夢，而且總是覺得有不祥的事要發生？難道我真的是軟弱到會因為一個小小的分班而感到不安的人嗎？
突然間，我踩了空，重重地坐到冰塊般的磁磚上，再直直地滑到底下冰冷的黑暗中。我滑落到樓下的地板上，又是一陣寒意竄入全身。
真是的！What’s wrong with me？我何時變得這麼笨手笨腳？看來最近發生的事不僅讓我的頭腦混亂，連我發達的四肢也連帶受到影響。
我撐起劇痛的手臂，緩緩地從地上站起。
環顧四周，有一些微弱的日光自窗簾隙縫中滲透進來，照在佈滿灰塵的電視螢幕上，告訴我這裡是客廳。
我無奈得走過電視機，穿過了矮凳及石桌，一屁股坐在離我最近的沙發椅上。我陷在沙發椅中，**發疼的肌肉。
過了一會兒，我起身離開沙發、石桌、矮凳及電視，走到窗簾旁，一把拉開它。溫暖的陽光流進了客廳，驅離了剩餘的黑暗；而我沐浴其中，感覺就像泡溫泉一樣舒服…
突然間，我瞥見牆上的時鐘：6:00。
再補眠十五分鐘應該也還來的及，不過要是爺爺醒了，一定會罵我懶惰、不長進。雖然明明是我比較早起，他還是會認為我在賴床。
我打消了睡回籠覺的念頭，直接朝廚房走去。走進狹小但明亮、溫暖的廚房，讓我的心情突然變好，暫時忘記了之前的不愉快。我有點期待地打開冰箱，映入眼簾的景象卻讓我頓時希望落空：
燒餅、豆漿、饅頭、燒餅、豆漿…
吃來吃去，早餐吃的永遠都是這幾樣。雖然有一些是我買的，但沒想到爺爺又弄了更多塞在裡面…
「這歐吉桑…。」我低聲抱怨。
沒辦法。我無力的從冰箱深處抽出一袋燒餅，拿出一罐豆漿，花了不到五分鐘的時間把它們通通送進五臟廟。
接著我走到隔壁浴室，花了將近五分鐘將自己梳洗了一番，並試圖將一頭雜亂的黑髮壓得平一些。
梳洗完畢後，我躡手躡腳地爬上樓梯，打開書桌旁的衣櫃，取出一套我昨晚睡前才燙平的乾淨制服，脫掉被汗水浸濕的睡衣；制服上衣的右邊胸口處繡著幾行粗黑體字：
維新高中
3 1 1 3 3 5
伍 勇
我換上白色襯衫，穿上藍色長褲，繫上褐色皮帶，套上白色短襪，拎著深藍色外套，背上同樣用黑體字寫著「維新高中」的書包，緩緩地走下樓。
下了樓，我有點擔心的往爺爺的房間走去；還未接近房門，就傳來一陣打呼
聲。「好佳在。」我鬆了一口氣。這表示他還活著，有時候還真怕他在睡夢中就去了呢。
我轉向，朝房間的反方向走。
我走著，穿過一個鋪著木頭地板，被無數面鏡子環繞，足足有三間教室那麼大的房間。這就是我每天放學回家受苦的地方。房間的盡頭處懸掛著一面匾額，隱隱約約寫著：尚武精神。
我滑過木頭地板，來到足足有兩公尺高的不鏽鋼大門，輕輕地用鑰匙將它打開。出現在門後的是被陽光照的閃閃發亮的白色大理石階梯，延伸到磚紅色的人行道上。
我穿過階梯，來到人行道上，回頭看了看懸掛在屋簷下，搖搖欲墜的一塊破爛木製招牌：伍氏國術館。
我把臉別過去，不再看這塊招牌，將視線移向我的右前方。漫長的磚紅色道路，左側是一排行道樹，外側是一條寬敞的大馬路，右側則是一整排高低參差不齊的建築物。
我沿著右手邊延續下去的人行道大步邁進，並盡量靠右側，好讓路中央的行人能快速通過。我走著，沿途經過許多建築物：銀行、餐廳、旅館、酒店、超商…，幾乎任何想得到的商店都能在這條路上找到。
我走了大概十分鐘，終於在右前方看見了一面潔白的水泥牆，牆上由左到右浮出了幾個斗大的黑體字：
維新高級中學
Wai-Shing Senior High School
我走過水泥牆，走進校門，同時與門口的警衛伯伯道早安。他好像還蠻喜歡我的。穿過警衛室，映入眼簾的是一尊高聳、生鏽的銅像，是這間學校的創辦人。創辦人的銅像後面就是行政大樓，中央是一條川堂，直接通到教學區。川堂的兩側都設有佈告欄，宣布一些學校的政策、獎懲記錄等等。當然，還有分班結果。
我走進行政大樓，在川堂兩側尋找分班方面的訊息。
「分班…找到了。」我說。
接著是找名字。
「高二，伍勇，伍…勇…，找到了！」這一次是比較激動的口氣。
311335 伍勇 203 普通科
我繼續往下看，接著出現了一堆沒聽過的名字：
何南 、陸宗宜 、紫炎艷…
看來開學第一天會挺難適應的，要和那麼多的陌生人關在一起一整天…
「唉，算了，這一切都是命運的安排吧！」我嘆了一口氣。
我有點不情願地將身體轉向教學區，出發去尋找我的新教室。
離開川堂，進入教學區，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巨大的灰色廣場，環繞著此區的三座四層樓高的磚紅色建築，是學校的教學大樓。
「203…203…，應該在B棟的一樓吧！」我望著最中央的建築物低聲的說。
從川堂口望向教學大樓，從左到右，分別稱為A、B、C棟。而二年級學生都在B棟。我踏著緊張的步伐穿越廣場，前往B棟。
來到B棟，我順著走廊往右走，沿途瞥見好幾個寫著白色阿拉伯數字，懸掛在半空中的淺綠色塑膠牌子：
201…202…203。
我在一塊塑膠牌子下停下腳步。
「所以，這就是我的新教室。」我盯著頭上的牌子喃喃自語。說完，我走進教室前門。
教室裡被黑暗所佔據，只有靠近前門的窗戶旁的幾張桌椅在太陽的映照下閃爍著光芒…
陽光也從敞開的後門射進來，照亮了一個坐在教室後頭的人影，是個女生。
剛開始，我以為她在看我，但細看之下，才發現她雖然雙手抱胸坐得直直的，眼睛卻是閉著的，不知道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在沈思。
這女生有著一頭旁分的黑髮，閃著紫色的光芒；兩鬢的髮絲垂到下巴，覆蓋著臉部細緻的輪廓。髮際間圍了一條白色布條，將她的額頭整個遮住。
我打量這個女生一會兒，不自覺地發出一陣輕笑。沒想到居然還有人和我一樣是「頭巾一族」的成員。
我在她的附近找到一個座位，輕輕地拉出椅子，靜靜地坐下來。坐定後，我把書包掛在書桌右側，並順手從中抽出一條布條。
我看著這布條∶白色泛黃，有點潮溼，一點也不起眼。然而這卻是我的寶貝，因為它伴隨我渡過練功受苦及讀書考試的時光。
當我要認真起來的時候，就會將它綁在頭上，可以讓我思緒清晰，提高判斷力。這在高一是我的註冊商標，不過看來已經不是這樣了。
我回頭望了一下那女生，她還是維持同樣的坐姿，繼續閉著雙眼。我轉頭，又笑了一聲，將布條綁到頭上。
我完全想不到我會在往後的日子裡跟這個女生經歷一連串的怪事，甚至差點喪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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