晌午刚过,天气逐渐的冷了许多,安别懒到这时方起了床。
早间听说御知去了翠荷里,只躲在被子里发愁。见常皇后去了,才起身换了身厚衣裳,又揣了暖手的银炉在怀里,出了宫之后径直奔向了居言酒肆。
转过坊门,正低头忖思,却被一人拦路喊住。
“安别!”
惊慌之下,抬头只见那人桃目闪烁,满脸惊喜。身上穿着青色的裹子勒着本就细细的腰身,腿上裹布,脚下蹬靴。明明是官宦家的媳妇,却仍似姑娘似的整日玩闹,挎剑携刃,还在头上绑一个大红色的绊子,扎成江湖人的咎子随风洒着,给粉嫩的脸上增了许多英气,正是姜凝。
“凝姐姐。你怎得在这里?”
“妹子。这许多日子没见,竟在这里遇上了。公主呢?怎么你们近来也不来找我,我一个人天天在家都快闷死了。”
局促之下,安别不敢被人知道自己是背着御知出来做些什么的。只谎称自己是得空来买些东西,四下乱逛几步,少时便要走的。
“姐姐你...上次见你就是如此,左右跟个男儿似的,听说刘大人多有微词,你怎还如此打扮?”
姜凝摆摆手,很是不屑。
“理他做甚。我本家翁都管不住,婿家的还想怎得?再说了,我也只是闲逛,又不曾打打杀杀。惹急了,我回蜀地陪我爹去。”
说罢,忽地又想起什么,登时怒目圆睁。
“诶?莫不是刘老头跟圣人说了什么,害得你们不敢来见我了?”
安别见她作势似乎要将腰里的剑都要抽出来似的唬人,连忙摇头。
“没有没有。上次说要来,结果听书晚了一阵,只好赶回去了。下次我再喊御知一道过来就是了。”
姜凝听她说罢,才转而为喜。一时叽叽喳喳话个不停,又问她贴身的随从为何不见,见她一人在此,又要拉她四下闲逛,全然不见安别一脸失神之色。安别跟在后面闲逛了半条街,眼见太阳上了许多,安别回望着远处,怯怯的站住了。
“姐姐,今日时日到了,我得走了。晌午还得给皇后礼安呢。”
姜凝恍然,拍拍脑门一顿自责。
“这我倒是忘了。宫里的规矩还要繁琐。既然如此,你便去吧。改日尽管来家里就是了,其他言语你们休要理会。再要啰嗦,我便休了他刘家的人,只管我们姐妹玩耍才对。”
安别略微笑了笑,看着姜凝迈着大步往街那头去了,才顶着冷风紧着步子回身朝东市过去。
居言酒肆地处东市南端,隔着坊门便可看到酒肆的旗子迎风招展,哗啦啦的在这肃杀的秋色里扯出一片彩色。
进了酒肆,安别径直走向东南角落,找她想要的诗笺。
寻摸了半晌,安别只看到最上面累的是早先回他的帖子,不由得有些失落。
酒肆间人影攒动,二楼上一个人影闪了出来,冲着安别招手。
“安别。”
安别站在原地寻了半晌,才看见二楼的人,赶紧快步上去。
“你.....”
“郡主,卑职姚方。”
“对,对,姚方,你怎么在这里?上次....”
说着,安别忽的想起前日在茶楼听书时,看到楼下一晃而过的身影,似乎就是姚方,只是一时记得不太清楚了。
姚方将桌上的剑挪了挪,又叫人给安别也看过了茶,笑着说道。
“郡主。我来这里当然是为了公事。我可不像他们,还能写诗作画,哄得皇后娘娘的干闺女都跑出来回贴。”
姚方说了几句笑,羞的安别不敢作答,慌忙岔开话题。
“这里都是考学的学子或诗人歌女,你来这里做什么公干?难道是齐王哥哥.....”
姚方睁大眼睛看着她,表示不解。
安别又重复了一遍,言语停顿在最后几个字上,姚方依然不解。
安别只好强忍着羞怯重复了一遍,声音极其微弱。
“难道是齐王哥哥看中了哪个女子?”
“哈哈哈哈。那倒不是。”姚方哈哈一笑回道。
“前几日太子递来一个名字,说是自己想求一幅画,只是忙于协圣,无暇分身,所以托齐王寻查。齐王便将差事交给了我。昨日查得线索,便约了那人今日过来饮茶。叙说一二。”
“是什么名字?”安别听闻是太子寻查,不免多想,便谨慎的问道。
“没什么。就是一个书生。听说字画双绝。”
安别见他没有直言,但时间与自己委托太子时间几乎相差无几,心里顿时有些忐忑,自己始终是个女子,情窦初开,这情爱之事怎可公之于众,若是给人知道自己在这里私寻情郎,岂不被人嘲笑,更不要说被皇后和御知知道会如何了。
姚方端起茶水喝了一口,喃喃说道。
“也不知太子所为何事,找这一介书生作甚。我在此地等了不少光景,每日只看着他们吟诗作画,摇头晃脑的,着实无趣。”
安别只是低着头不肯说话,心里盘算着那档子事,越想越急。
正打算下楼回了宫,楼下传来几声喧哗。只见诸人都在拱手向一人道贺,从楼上只看见那人露着一个背影,也在回礼感谢,转身便上了二楼。
安别见有人过来,怕人认出自己,便躲过眼神,侧身靠了窗,朝着街外巡视,只将耳朵竖着,悄悄偷听。
“请问,在座可是齐王府人。”
那人声音虽然低沉,却透着一股温柔。
“正是。敢问贵客尊姓大名。”姚方问道。
“学子柳万绣。拙号柳青。”
镐京城上,碧空和风,诸野寂静,街上的行人,货郎的拨浪鼓,歌女的琵琶,连骆驼身上的铃铛也静了。
愁云散逸,寰宇清澈,眨眼的功夫,阳光就洒了过来。温热的阳光像雨水一样不可避免,忽得洒在了太极宫的红墙上,洒在朱雀大街寂静的石板上,洒在过往行人的身上,洒在柳青的脸上。
那是怎样一副安静的面庞。
眼眸淡雅闪烁,如夏夜薄雾里的点点萤火,明灭不齐叩人心扉,嘴唇微启轻薄如春日新樱,让人看上去就想入非非。
长发斜洒,面若晨曦,一脸宁静之色,仿佛整个天地都随之淡然下去。
月光般皎洁的丝布棉袍虽然十分朴素,但被他穿着,却好似披着一身阳光般温热,让人想靠近,想拥抱。
“这是名帖。”
姚方接过名帖确认,便即起身双手递还给了他,神色恭敬了些。
“没想到。这大名鼎鼎的柳青,竟然真是新科状元。果然是年少有为,青年才俊。是我冒犯了。”
那柳青也甚是客气,拱手与他回礼。
“大人过奖。柳生不过是一届学子,恬居元位,平日好舞文弄墨,总是贻笑大方。惊闻大人昨日来访,留下书信,究竟是所为何事?”
姚方伸手请他坐在了安别那侧,说是相爷府上小姐想求他一副书画,碍于身份,只好托他这个老乡前来查访。柳万绣拱手道了声谢,便既应了,只说他一个月后便来取就是。安别低头搓着手中的茶杯,心中起起伏伏,未敢多言。
姚方话已说完,便瞥了眼安别,对着柳万绣说道。
“既然已经见过,此事便劳烦状元郎。事成之后,小姐那边,姚某定当言明。姚某告辞”
姚方说罢,眼神又瞥了一眼安别,便要起身走了。
“在下还有事要去南城,小姐几时回府,姚某可送您。”
安别只顾着低着头,怯生生的摇了摇头,说她自行回府,便打发他走了。
若是她抬头,便会看到姚方的一只手巧妙的隐匿着,在柳万绣的肩上轻轻的拍了一下。无声无息地,像极了那封诗笺上的情诗,在她的心头曾落下涟漪。
凝滞的空气被他温柔的打破。
“姑娘,若我猜的没错的话,你可是知别?”
被他一语道破,安别眼神里满是惊奇与羞涩。
“姑娘莫慌。一来在下这数月只回了知别的诗贴。二来这位大人昨日登门,与管家说过自己乃是齐王府的人,还对姑娘如此尊敬。镐京城内虽有女子万千,但身份特殊的,想来也只有姑娘您了。”
柳万绣,果然胸中有万千锦绣。三言两语便被他道破实情。
“柳...柳公子。我无意隐瞒,只是...”
柳万绣笑了笑,言语轻柔似春柳扶风。
“无妨。世人尚德,凡女子大多难以自由,莫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如今大黎兴盛,民风逐渐开了,这男女之情才不似以前那般拘谨,这居言酒肆也才会如此热闹。姑娘也不用拘谨,柳某洒脱惯了,容易口无遮拦,姑娘莫怪。”
安别见他熟知诗笺,又与姚方递过名帖,当下不再怀疑,便怯怯的与他闲谈了几句,逐渐熟络起来,脸上也没有了初见时那股羞涩,转而多了几丝欣喜。
安别伸手从怀中掏出一封诗笺放在案几上,推至两人中间。
“这个,你还记得吗?”
柳万绣伸出纤白玉手摁在那诗笺上,露出他修长的手指,低沉而温柔的说道。
“将琴代语兮,聊写衷肠。
何时见许兮,慰我彷徨。”
安别见他竟在酒肆念出,便觉的羞涩,只侧目看了他一眼,又惶恐的缩了回来。
“公子,这,这诗句当真吗?”
柳万绣缓缓伸手拿过桌上茶壶,将她面前茶杯添满放下,又看了一眼四周,示意安别接过,然后将自己双手放在了她的杯上,其间攥着她的手,往回推了推。
“姑娘愿做卓文君,柳生定不会让姑娘估骊当垆,白付心血。”
安别红着脸,只觉得手上传来一丝温热,那温热在寒冷的秋日里,顺着胳膊传进了四肢,传进了身体里,散射出一阵红色的明亮。
“可是...世间女子千万...”
柳万绣笑了笑,星眸闪烁。
“世间男子亦是千万。我跟姑娘一样,也只为一个情字。凡人莫不是贪恋女子贞洁,遑图她人美色。殊不见前朝红拂女,金陵苏小小,皆是才华横溢,跳脱凡俗,红尘三顾只为情。”
旁边一个人影走过,安别慌忙抽回了手。
柳万绣见状,便将那诗笺抵还给她。
“姑娘拘谨,莫不是柳生冒犯了?”
“我...我只觉得太快了些。”
安别如是说,柳万绣只能颔首,与她赔罪。
“此地人多眼杂,是柳生失言了。“
说着又从怀中掏出一张花鸟纹的诗笺递了过来。
“姑娘若有心,不妨看了诗贴。来日方长,柳某今日便不叨扰了。”
安别接过去,轻声的应了,柳万绣便躬身告辞。
窗外,柳万绣的身影远去,街上的行人复又开始嘈杂,货郎的拨浪鼓也响了,歌女的琵琶也亮了,连骆驼身上的铃铛也叮当了起来。安别握着手上的诗笺,心绪万千。她没有敢告诉柳万绣自己的真名,也没有告诉御知自己偷拿了这封诗笺。内疚的心绪方纠了片刻,便又想起他刚才的言语,心里泛起了阵阵涟漪,像夏日里太液池里青翠耀眼的荷花一样,上面闪烁着点点露水。有几尾锦鲤从下面掠过,那露水便缓缓的摇晃起来,涤荡出令人疼爱的模样,呈出夏天般的五彩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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